章节字数：5555 更新时间：10-10-02 12:49
一
秋日薄暮山雨初霁之时，我们家那座在县地图上用放大镜都找不到的不起眼的小山村外，一片幽静恬适。一轮弦月自遥远的朦胧的云间悄悄的悠悠地升起。山涧间溪水潺潺凉风习习，夹带着几多泥土的芳香几多青草的甜腻。好一个“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有时我好怀疑，王维的这首《山居秋暝》，难不能就是在我们这儿触发的灵感？问你的时候，你总是浅浅的淡淡的一笑，然后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不会的。这时候的我，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小傻瓜。
每次我回来小住，你都会在傍晚陪着我到村外散步。无论多重要的事，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却。你说：没有什么能比陪我更重要。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俨如女皇。
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永远都是我走在前，你跟在后，我们总是慢慢的小心翼翼地走着，仿佛一不小心儿就会踏碎了这山野间诗一般的宁静。偶尔回眸，你看到了，永远都是那个表情，浅浅的淡淡的一笑，再把目光投向远方，投向朦胧的月。眉宇间那若隐若现的川字纹里，埋藏着一个男人特有的不愿轻易示人难以让人解读的孤独。你的这种表情，时常会让我觉得隐隐的心痛。
二
从那年那月那个夜晚起，你不再牵我。那个场景，永远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中。
也是在这样一个清凉的秋，也是在这条小路上，我摔倒了，习惯性地把手伸向你，而你却果决地甩开了我。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我伤心的委屈地哭了。
若在平时，你早就把我搂进怀里，竭尽所能把我哄开心了。但在那天晚上，面对不知所以的我，不善语言的你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女孩儿的手，不能轻易伸给别人。之后，你便远远地站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白果树下，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廉价的香烟。寒寒凉凉的月，透过古化石之称的白果树的叶，把斑驳陆离的光撒在你的身上，罩在你的脸上，你脸色儿比白果树皮还难看。当时你是打定了主意铁定了心地要让我知道，纵然我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昏天黑地都没用。
我不明白平素心细如丝的你，为何不知我只喜欢把我这双柔若无骨的纤纤十指交给你来紧握？难不能你真的感觉不出，我已经习惯了你掌心的温度，习惯了你手中的力度，它让我觉得温暖，觉得安然。难不能你我之间独有的心领神会和无须言传的默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化为乌有？
终于，我倦了累了彻底失望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我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在你的注视下，一边低声抽搐，一边打点着自己的行装。因为第二天我就要走了。
外面的世界让我向往也让我心怯。我说：你和我一起去。
你用不容置否的口气说：不可以。你还说：那只是我的世界，你无法走进那个没有你生存空间的世界，就像鱼儿无法栖息在树枝上。说这话的时候，你忘记了还是你告诉过我，西大西洋的红树锵鱼就可以生活在树上。
紧咬银牙赌着一口气，坚决不让你帮忙收拾我的行囊。只要你碰过的东西，管用的不管用的，都被我扔了出去。之后，噙着眼泪坐在一堆行李之中打算熬到天亮。最终精神垮了眼皮沉了不自觉地悠悠地睡去。
睡梦中的我似乎很小很小，恍若在童年于雨夜中迷失了回家的路，天很黑很冷路相当滑当然也就非常害怕，踏着飞溅的雨花拼命地呼喊着你。你跑了过来，把我抱进怀里，你宽厚的胸膛让我瞬间感到好温暖好温暖。猛地醒来，天已大亮。身上盖着一床凉被，淡淡的烟草香味沁入我的心扉。额上湿湿凉凉的。用手一抹，一手指的水渍，我敢肯定那是你的泪。为此，我的心猛疼了好一阵儿。
翻身坐起，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枕在头下的书包外，其他的行李也都和你一起消失了。手边有你留下的一张纸条，和你一样沉稳俊逸的仿宋体字跃然纸上：你说你先去车站托运行李，你让我把桌上的鸡蛋吃了稀饭喝了再把脸洗干净，然后等你回来接我。
倔强的我当然不会听你的。鸡蛋没吃稀饭没喝只是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拎了书包蹭了个农用三轮径直奔去车站。火车启动后，从车窗里便看到你跟随列车跑动的身影和不停挥动的手臂，望着满头满脸汗水的你，我自己也说不上，那一刻满心里充斥着的，究竟是报复后的快感多些，还是留恋不舍更多。
没多大会儿，列车员把一包物品放在我面前。打开来，保温煲里稀饭鸡蛋还冒着袅袅热气，几样儿我平素爱吃的小菜，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上层菜碟儿里。饥肠辘辘的我，可着劲儿咬一口鸡蛋喝一口稀饭再塞一口你精心配制的小菜，只觉的眼眶紧紧的眼皮儿热热的有小虫一样的东西顺着脸颊爬将下来。虽然我释然了气儿没了但我依旧搞不懂，既然这么心疼我这么在意我，为什么不能为我做一只西大西洋的红树锵鱼？
三
独自走进了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学校，感觉大山外的一切就像万花筒里的玻璃花一样绚丽多彩且瞬息万变。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中，许多道理慢慢的领悟了懂得了心情自然也就跟着好了许多。
大学里不是世外桃源更不是深山禅院实在难以清净。在倾听教授讲师辅导员高谈阔论的同时，不可避免的也要耳濡目染这花花世界的风花雪月。尽管忠实恪守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生格言专心用功，依然抽不冷会撞见那些痴情男女们或嗔或笑或叹或醉的癫狂和可着劲儿地寻死觅活瞎折腾。猛然间参透了到你在那年那月那个夜晚所说“女孩儿的手，不能轻易伸给别人”这句话的喻义深远，也明白了你甩开我是为了让我学会我独立学会坚强不依附别人也就少有痛苦。
四年念本两年读硕说起来也算得上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也有不怕死的英雄前赴后继讨好卖乖献殷勤。却不知为何，适逢其时，我总免不了把他们与你做比较。相形之下，他们的肤浅他们的造作，我真的不堪忍受。更何况他们脑袋想破都想象不出山泉水如何沁出，键盘敲碎也分辩不清李子树栗子树梨子树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突发奇想问一句：西大西洋的红树锵鱼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那一脸的懵懂和窘相，我实在难以恭维。直到毕业走出象牙塔，也没有碰到一位男士可以像你那样英俊伟岸像你那样有魄力让我心动使我敬佩，所以我只好把自己的这双小手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衣兜儿里。
四
在读期间学习成绩优秀我无可非议地留在了学校。办好所有手续等待开学的那几天我重回到这小小的山村。
没有了学习的压力没有了世态的纷扰自然感觉非常轻松。那一天清晨你陪我坐在溪边的大石上看书。蓝蓝的天飘逸的云衬托着红的花绿的树使我们这山区益发显得峰峦叠翠，不远处山涧间悬挂着一条四季不断的小飞瀑，仿佛洁白的绸带从山顶轻轻盈盈飘然垂下，诗意般的水帘被三两处微微翘起的石尖偶尔碰碎，跳跃着翻滚着溅起梅雪一般的水花儿旋即生成了更新意的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你轻轻的叹息。回眸看到你紧蹙双眉凝视远山。那个方向，你我再熟悉不过。因为那里有她的所在还有你的痛我的痛我们共同的痛。一瞬间我体会到了你的孤独。
我试探着问你：想不想让身边多一个人？你不加思索地回答：算了吧，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的比喻让我觉得你的心底好悲怆好苍凉。
五
尽管我料到你会这样说，可我依然想通过事实证明你的想法是否果真如此。
合上书拉起你跌跌撞撞地涉过水翻过山来到她的墓前。坟头上一蓬衰草随风摇曳似乎要向我们诉说什么。可我不想听不想知道不想体味只想问你是不是因为她才不做我的红树锵鱼？
你苦笑着摇摇头摆摆手，脱去外衣蹲下身子一点点非常细致非常耐心地清理着她墓周散在的垃圾和枯草，之后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揩拭着墓碑上的泥沙和尘土。你手上的动作很轻柔你脸上的表情很温和让我不禁想起纳兰性德“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的词句。
你说她从小就讲卫生爱整齐近乎洁癖。所以你总是经常来这里并把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希望静卧在地下的她能够感觉舒适一些。你还说她自幼就胆儿小露宿荒山野岭肯定有些害怕。故而你时常过来看看她陪陪她并与她说说话，这样子可以减少她些许的寂寞和不安。
你坐在地上靠着墓碑我坐在你的身旁，不需要我质疑不待我再度提问你便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着原委。你告诉我说其实你对她所做的一切，唯物一点儿讲只不过是心灵的慰籍精神的慰籍和对她所寄予的哀思，你说其实现在的我在你的心目中远比她重要许多，你还说其实对我的种种也正是她的嘱托她的希望。只不过你做的不好，不会像她那么委婉那么细致以致让我感觉受到了许多的委屈。
你还告诉我西大西洋的红树锵鱼原本生活在水里。美国的佛罗里达、达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地区长满红树林的池塘和被洪水淹没的蟹洞是它们原有的栖息地。可在这些地方干涸的时候，他们才不得不爬到树上，把自己小小的身躯藏匿在树叶和树干里。那是他们退一步而求其次的生存方式，但最终它们也还是要回到水中。
你说我经过学习经过锻炼现在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自己料理得很好，只不过有时还想撒撒娇有时还想任任性作为姑娘家也还在情理之中。你说我应该尽快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儿并带回来给你们看看，让她放心让你放心以了却你们共同的心愿。你还说，其实你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远离我的身边，放开我的手是为了让我经点儿风雨见点儿世面早些学会独立快点儿长大。其实我哭的时候眼里滴的是泪而你心里滴的是血。你还告诉我倘若有一天我真的需要，你一定会离开你的水塘，做伴陪我的红树锵鱼。
六
我自以为是觉得已经读懂你的良苦用心，同时也明白了你早已在无形之中把对她的爱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猜想我和你常走的这条乡间小路曾经留下过她的脚印她的笑声和你的回忆，我认定你回答我的问题时的漫不经心，你紧蹙的川字眉，你投向远方投向朦胧的月的那忧伤的目光，无不显示出任凭芳菲世界游人来赏都付与莺与燕俱与你无干，你情愿为她寂寞为她苦的心中永远都满载着疏烟淡月子规声断的意念。
我想狠狠地数落你却心有不忍，我说我知道她在你的心目中很美丽很善良很聪慧才情过人无与伦比。可她却早早的去了，就像欧阳修《再和明妃曲》中所说：红颜胜人多薄命，独留青冢向黄昏。
我说你应该知道你的生命你的快乐不仅仅属于她，而她没有权利也不可以在离去时带走你的一切。尽管她是你心中的维纳斯谁和她站在一起都逊色不少，可是连红树锵鱼都知道退一步而求其次，我就不相信茫茫人海中没有一人能够做你知己，说不定让你发现等你了解后另外的一个她真的可以成为你另一片美丽的海。
你再次摇摇头摆摆手把身体转向她的坟墓。侧身时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从你的眼角流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璀璨的光。
我说你不该这般执着这样不仅委屈了自己也使得我心有不安。因为我真的不想让你孤独不愿让你寂寞更不想看着你在回忆中漫步走进你的风烛残年。从那年那月那个夜晚之后我长大了。懂得了辛苦二十多个春秋独自把我抚养成人的你，完全出自对她的爱对我的爱而没顾及到一点点你自己。而我想让你做我的红树锵鱼的想法不仅仅为了自己，我想把你的人和你的思念带出大山，让你在新的环境中开拓新的生活以彻底摆脱二十余年前的痛。
我一股脑儿翻江倒海颠三倒四地抒发自己多年所想，慷慨激昂挥洒豪情之后才发现你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回应。直到我耐不住你的沉默有些许心慌的时候，你才缓缓的站起身来，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却用不容置否的语气告诫我：以后不许再这样胡说八道。
七
你不否认不愿离开这里有她相当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有一种永难磨灭的信念和理想在里面。
你说你和她一起大学毕业手牵手来到这里，细算起来到如今时间不长也不能算短已经足足走过二十八年。其实最初的愿望和理想非常非常单纯，那就是想让大山里的娃娃有书读，让他们也能够象城里的孩子一样有机会接受到良好的教育。虽然由于创建学校时条件无比艰苦，她不堪劳顿终于在分娩时遭遇意外早早去了，可她的理想犹在精神犹在事业犹在。这份情感让你难以割舍难以放弃亦是不愿割舍不愿放弃。
虽然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被万人传诵，可古往今来在人们的主流意识还是留恋城市迷恋名校并长期乐此不疲，毕竟没有人天生愿意放着高楼大厦不住喜欢蜗居在乡村的寒舍陋室。可山里的孩子需要读书需要知识，他们求知若渴的样子让你实在不忍心不舍得弃他们于深山僻壤而不顾。
你说你这一生再难碰到和她一样情愿扎根山区执鞭任教的好姑娘。所以你说与其找不到有信心有恒心和你一起共同完成这事业的志同道合者还不如不找。
你还说你这许多年并不像我想象的这般孤独。有我的陪伴有越来越多的孩子们陪伴，每天聆听着稚稚童音朗朗读书声，你过的很充实很满足。只不过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不知道谁能接你的班并替你继续关爱这些大山里的孩子。想到这些，你不免时常产生些许的担忧。
八
一如那年那月那个夜晚后第二天早晨的样子，我背着自己重重的书包走在山村口的小路上。不一样的是，我行进的方向不是朝着村外去而是行往小村里；不一样的是，我不再是独自一人孑然一身。此时此刻在我身后紧紧跟着一位肩膀高度刚好到达我的耳边，且拉着大大小小行李箱的英俊男士。
他曾经是你的学生我的师兄。他像你一样沉稳睿智，象你一样喜欢我关心我在意我照顾我却不是无原则地宠我。
他闭着眼睛都可以摸得出来李子树梨子熟李子树是什么样子的，他不仅知道西大西洋的红树锵鱼怎么爬到树上去的，而且他在大西洋边上留学的时候曾专程去加勒比海岸并在树上找到这种独特的小鱼。
难能可贵的是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生他养他的小山村，不会忘记自己是大山的孩子更不会忘记你和我。所以他学成之后让我和他一起回来。他说你老了，需要我们来陪伴来照顾，他说你退休了需要我们来接替他的工作，他还说若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他。既然你放不下这里的一切，那么我们就应该为你为孩子们做两条非同寻常不随波逐流的红树锵鱼。
又是秋日薄暮山雨初霁之时，我们家那座在县地图上用放大镜都找不到的不起眼的小山村外，同样一片幽静恬适。一轮弦月自遥远的朦胧的云间悄悄的悠悠地升起。山涧间溪水潺潺凉风习习，夹带着几多泥土的芳香几多青草的甜腻。好一个“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
依然是我走在前，可这次是你和他走在后。回头望去，你的眉头不再紧蹙，你投向远方投向遥远的月的眼睛里充满盈盈的笑意。看着你似乎年轻了许多的神情和倍感欣慰的笑容我不由思忖，此时的你，是否还能记得起那年那月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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