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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佛奈我何  15、顶楼的曼秀雷敦

章节字数:4859  更新时间:21-06-24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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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顶楼的曼秀雷敦

    MaritimeStudio和Lollipop,其实我都知道,有一阵我还是那里的常客。MaritimeStudio的老板Robert,我管他叫大头哥哥,他那间特别私密的“办公室”里还有挂过我一幅写真,那是在花言巧语连蒙带骗之下,由一个荷兰摄影师专门为我拍的。后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Robert答应给我取下。尽管没挂多久,但这件事无疑是我人生尤其混迹上海时的一大破绽,要是曝光出去,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甚至有可能导致我婚姻破裂。都是那会儿年轻无羁,做事不计后果,不知道利害关系给闹的。至于Lollipop酒吧,那里从领班到调酒师,更是跟我再熟悉不过,每逢周末,那里的男服务生都实行无上装服务,身材个个一级棒。

    这一切我当然对小松守口如瓶,无论是当时还是之后,乃至一辈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贪玩,哪儿热闹往哪儿凑,什么都感觉无所谓。倘若那时候和小松他们在类似MaritimeStudio的什么地方不期而遇,一切玩完。那样的话,在公司建立的自我形象就有可能崩塌,我就有可能走进另一番境遇,而我的人生也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人生就是这样,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也皆可能擦肩而过。

    就看老天怎么编派你了。

    感慨完这些,我们再回过来说小松和贺斌的事儿吧——

    小松说他和贺斌频繁接触的那段时间,也是他家最闹心的阶段。外婆的突然离世,使阿姨姨夫的自私本性暴露无遗,他们开始不待见小松,本来在阿姨家住得好好的,突然小松就有点住不下去了。亲情的离散,是小松寻求来自另一方情感慰籍的最好借口。

    那些日子,他和贺斌老是单独相约,趁夜去宵夜,抑或泡吧。两个不同款的男生,面对面说着情感失落人生无常亲情都他妈是一堆狗屎之类的话题,蛮矫情的。贺斌虽没遭遇到什么人生波折,日子过得和以往一样滋润,却在情绪上也表现得波澜起伏,整一个“纠结哥”,上海人称之为“作”。阳光男无病呻吟起来,别有一番闷骚。

    有时候他们也说一些男生的私密话,那时候,眼神的表达便显得极为丰富,秋波频传,每一瞥都带电。小松说:“虽然没挑明,但从小斌的眼睛里我已经十拿九稳。”他开始管贺斌叫小斌,这算不算是一种升级?

    上海的男生就是这样,含蓄有余,冲劲不足,时间都浪费在眉来眼去上,到真要干事,那锅汤且得炖,那树上的果子已经烂熟。

    我问小松,你们干吗不去打打球什么?最能排解不开心了。不喜欢打篮球,可以打打小球,比如网球,比如斯诺克,附近有很棒的网球场。再不济,找个场地打羽毛球也行。老窝在酒吧里,大眼瞪小眼的,多没劲,最容易酝酿出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儿。

    小松说:“是呀,时间就这么过去……腻一晚上回到家,好像什么也没说。”

    然而我知道,他们在进行一种叫“交互感应”的实验,跟少男少女谈恋爱没什么两样,腻一起,再怎么也不觉得乏,不觉得累,心里跟揣着个兔子似地活跃,肾上腺素在很高的水平上。

    事情总是要说到有一晚——想不想说都得落入这个俗套。

    有一晚,俩人从夜宵店出来,小松说很想找个便捷酒店打听一下,比如如家、锦江之星什么。他说他在阿姨家住得太憋闷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日子不好过,如果酒店价格还行,能承受,就打算出来住几天。贺斌说:“那你干脆租房算了。”小松说租屋要做长时间的准备,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再说,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放弃在那里的居住权。

    他们走过几条街,看到街的拐角处有一家规模不大的宾馆,看样子像是企业的对外经营的小酒店,估计房价不会高。俩人在门口踌躇的片刻,便走了进去。那会儿夜已深,住店的客人几乎没有,折扣房价大约在一晚五百左右,前台的服务生说,要是不讲究,顶楼有一间房蛮实惠的,就是屋顶有一斜披,房间相对小一点,还是俩床,但房价可以下浮百分之二十。

    小松当时就决定要了。

    贺斌问:“这就住下?带身份证了吗你?”

    小松问服务生:“门禁卡行吗?其实那就是我们公司的工作证。”

    服务生看了小松一眼,犹犹豫豫地说:“行吧……记得明天把身份证补上。”

    小松和贺斌在旅店大堂用眼光惜别。

    贺斌说:“那我就回了……”

    小松说:“好。”

    “你自己小心。”

    “没问题。”

    “那你洗洗就睡吧——”

    小松说他内心很想让贺斌留下,但开不了这个口。小松总是以读过四年985为理由,好像主动要求贺斌留下,特别辱没自己神圣的母校。可要是我,要是和我在一起的人是陈昊,我肯定要他留下。陪陪我,我会直截了当地说。两个男生住店有什么不可以?一起打上线游戏,打一个通宵,然后倒头就睡,还蛮开心的。但小松把这事看得特别严重,简直就是逾越雷池。其实说明小松心里有鬼。

    小松孤独地在“宾馆”住下。他郁郁地登上顶层,那屋子真有一个斜披,窗户开在斜披处,要垫上椅子才能够到。私密倒是蛮私密的,只是空气的流通不怎么好。

    小松看到屋子里确实有两张床,后悔没咬咬牙把那句话说出来,“贺斌,你别回去了,这么晚。”现在一切都晚了。

    小松在床铺上坐下来,考虑着贺斌走出有多远,心里懊悔得要死。他想,贺斌是不是出门就打的?这样,他应该快到家了。小松还想,如果此刻打个手机,让贺斌回头,贺斌会回来吗?小松想了半天,挺没把握的,时间就这么过去,再打电话显然就不合适了。

    小松慢悠悠地开始洗漱,打算就寝。在上海住酒店就是这点好,什么都不需要带,什么都是现成的,且干干净净。

    小松刚把牙刷完,就听见了门铃声,他第一反应就是楼层服务生,于是他大声地应了一下。他转身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贺斌!

    贺斌离开的这段时间,大约有二十分钟,贺斌在干吗?在宾馆外的街上踌躇徘徊?

    这是一定的。

    他在犹豫什么?进还是不进?

    这半个小时他想明白了吗?

    小松说他折回来就是想明白了。

    我认为这话没错。

    贺斌进到房间后说了什么是一个历史的悬案。

    按我推测,贺斌是一定要解释的,这符合常理。小松也一定要问,问“你怎么还没走”“你怎么回来了”之类的傻话,装得无比惊讶无比意外。但这一切小松都没有告诉我。他是个说话从不省略细节的人,可是这回,到这坎上,他突然就省略了。也许他认为有些细节大可不必去交待。但我深以为贺斌进门的第一句话非常重要,它决定了事情的走向乃至性质。

    小松一步跨越了贺斌进门后的几分钟,将叙述直接切换到“之后”,制造了一个历史悬疑。他只是告诉我,说贺斌进屋之后很久,背对着他说:“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对此话的真实性大为存疑,因为这语言太书面化了,且不符合贺斌的风格。贺斌是上海男孩,是那种上海话说得七零八落很不标准的上海男孩,语言思维是本土的,语句成分却夹杂着太多的北方方言,也就是号称“非标普”的那一类,这样,就使他们的语言体系不伦不类,风马牛杂交,一长串整句里大体有三分之二是普通话,三分之一是上海用词。俚语是上海话,专用名词是普通话。他们不大会将俚语转化为普通话,同样,也不会将专用名词翻译成上海口音。特别杂种。我曾经听贺斌说得最溜最纯正的一句上海话是“册拿”,也就是北方方言里的“妈的”。而我到上海后,第一句上海方言也是“册拿”。“册拿”在上海被男孩当“逗号”使用,不会说“册拿”的男生大体上不属于男生,是盖中的零。

    我想象不出贺斌在房间里怎样打破局面,说第一句至关重要乃至引领全局的话语,反正一定不是那句“告诉我,该怎么做”。也许,他们什么也没说,眼神是那段时间里唯一的交流方式。俩小骚包,玩眼神玩得很专业,和影视剧明星有得一拼。小松脑子里依稀产生过的话语,“告诉我,该怎么做”,被当作从贺斌嘴里说出来。我认为后来许多事是小松一个人的假想。

    两个人肯定是亲密上了,这一点我从小松的描述中得到了肯定。然而,两个上海男孩,一双出生于南方的狼崽,即便是亲密也是羞羞答答。小松告诉我,是他主动挨近贺斌的,但心里着实紧张,不能自已,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贴近男生,是他的处男秀。

    我当即就戳穿他,别瞎说了,你赖着我巴着我吊我膀子还少吗?什么第一次,少来。

    小松尖锐地叫起来,在银行门口的夜色里,用纯正的上海话对我嚷:“格勿一样的好吧,我有面对面地贴牢侬伐?我要想贴牢侬,侬允许伐啦?请我吃生活倒有份呢。”

    哦,这倒是。我说。

    这让我比较形象地了解到他们当时的情形。脸对脸,腰部以下贴到一起。我想,这确实有点本质区别。

    我料定,到了这份上,小松这小三八小贱人会采取主动,他多猴急啊,机不可失。但也相信小松的主动多半是扭扭捏捏,只是传递出多种暗示,属于风情万种的那种,比如拽拽你的纽扣,摸索一下你的皮带什么,不带进攻性。要是贺斌也是一个不思进攻的男生,或者说他生涩到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发动攻势,这一晚倒是蛮揪心的,整一个忐忑。

    听小松叙述到这儿,我忍不住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哦靠,都两点了,离天亮没几个小时了,“星巴克”夜班服务生早锁了店离开,银行门前黑黢黢,借不到一点来自店堂的光,难道我们真要在黑暗中坐等天亮,和第一拨晨练的阿公阿婆打照面互道Morning?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说,小松你不就是想告诉我整件事不是你骚扰贺斌吗?贺斌走了又返回足以说明这一点。我明白了,以后的事我们找机会再说,现在,我们各自回家了好吗?

    我真有点急了。

    可是小松不理我的茬,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猜想他把这种前情回顾、对一个心仪男生述说自己的情爱往事,看作是一种享受,自慰的同时也猥亵到我,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他做不到这一点。敢情他不能放过我,除非天亮。

    我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看着天空到底有没有亮起来的意思……

    小松说事实上不仅不是他骚扰了贺斌,而是贺斌本身就是个SL,“这一点你必须承认”,小松如是说。小松嘴里的SL只有我知道。色狼呗。

    搞清楚诶,要我承认干吗,你自己清楚就好。我说。

    其实,小松对贺斌的这番评价我不太认同,到了这份上,是不可以说谁比谁更坏的。从本质上讲,我们都是狼。关起门来,都有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有本真暴露的一瞬。你小松不是也曾走到这一步了吗,已经够屌了。放天平上,秤不出孰轻孰重孰色孰不色。

    小松说,那晚,在“宾馆”顶层的客房里,贺斌跪在床上,就在那个斜披底下,对他解开了自己。小松本计划想和他好好腻一番,先是亲昵,耳鬓厮磨,然后Kiss。Kiss是他最梦寐以求的事情。然后循序渐进,该干什么干什么,水到渠成。然而这一切都被贺斌这鸟人简化了。贺斌就那么简而化之大而化之地对着小松说,“你没手吗?你就不会做点实在的事?”

    这真像做饭时的争执,“你去切菜啊!”“洗肉你要用手搓一下”“鱼鳞是要刮干净的”,计较的永远是那些不值得计较的事。

    虽然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浪漫,但小松还是激动得快昏过去,就像第一次把菜扔进热油锅里,心情是一片稀里哗啦的燃爆,油星子四溅,灼痛了灵魂。他承认,平时喜欢讨论男生的长相也好,五官也好,身材也好,都是前提,这一刻才是终极目标。然而,这个终极目标来得太迅速了,一下子就到达,使他大觉不过瘾,心里充满了对浪漫情怀的惋惜。

    不过,不过瘾归不过瘾,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在小松对我的描述中,说他那一刹差点就完蛋了。

    小松对我说的是“差点”,而我知道什么叫“差一点”,也知道怎么就算“完蛋”了。

    小松拉过我手,捏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是这只手,被贺斌使唤过,作了不该做的事。这是只绵软无力的手,甚至有点冰凉,但我还叫唤了一声,哇,轻点!

    小松僵兮兮地一笑:“手指那么长……以后别打篮球了,把手指打成农民工一样粗。”

    我说,你想跟我说什么就说,我最怕熬时间了。

    小松扭捏着,将我的手指撸了又撸。

    你是想说,你替他打手枪啦?

    这会儿,我想我们是心灵想通了,说什么,只需要稍稍提示,我便能明白。

    小松说:“呀,你别说出来啊——”

    你这狗日的,还装?憋半天坏了,不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他窃窃一笑。这小贱人,一笑一颦都他妈跟女生似的。其实男生也说这个,男生说完,绝对不是这反应。男生说完自以为得意,不知道害羞。不羞就显得理直气壮没什么狎昵成分。

    世界上所有的爱情都源于一个比喻,它反映现实,也吞没现实;方便理解,也束缚理解;扩展想象,也扼杀想象。

    “别开我玩笑,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小松连连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可你懂的呀!”

    我懂什么?

    我当然什么都懂。

    唯一显得迟钝的是,小松说他说的是“正经的”,让我在脑子里盘半天,依然是不太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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