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558 更新时间:11-11-19 12:15
这两人以乐声在月下互诉衷肠,潺潺琵琶携着低低的箫音织出一副萧索的暮春图景,寻梦不得,对着满园明媚景物,昨日的喜悦欢愉如同落红流水,一去不返,她从甲申年偷来这一段春光,亦不知是否够得她一枕黄粱。他在她身侧横箫垂眸,一衣当风,确是记忆中少年信王擅尽风华的模样,她沉醉在他淡淡的气息之中,惟愿这浅浅的恬美一如今夜的月色,长照人间莺俦,安然静谧。一曲方歇,他们早已交谈了千言万语,信王闭目静静回味片刻,轻声道,“不知金陵是否也有这般月色。”
“殿下何不亲去探访一番?”沅沅笑道,卖了个关子,“只怕您去了,再不肯回来了。”
“诗文极尽描摹之事,我何尝不想亲自游历?”信王负手而立,背着沅沅转过脸来,临着一片朦朦月色,好看的眉毛轻轻挑着,“你倒与我说说,究竟好在哪里?”
“金陵月色,定要在舟中看,水中看。”沅沅道,“兰荡悠悠,菡萏举风,绿盖红妆扑面临头,香气拍人,行到深处,夜静水明,忽见湖心一轮明月含在清波之中,殿下道是可不可爱?”
信王面浮神往之色,由衷道,“我可禁不住你这样的诱说。”
沅沅笑了,“我还没说完,殿下却不让我说了。若在舟中载以诗画茶酒,逢上烟雨朦胧的天气,便如浮游于浩渺烟波之中,无限苍茫。”
“日后若得以一游,定要你为我航舟。”信王似是按捺不住,佯怒道,“好个水乡娇娃,引得我几月不得好眠你才开心了。”
沅沅露齿灿然一笑,“我还要说,说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说无锡水蜜桃,说太湖土枇杷,殿下若是不弃,我能与殿下说这整整一夜。”
“怎么不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信王眼角逸出笑,看到伶牙俐齿的她忽地就红了脸颊,微垂了眸,没了言语。
他举步走近,忍住笑,待看清她满面赧然如同夜色中的绯焰,微微起伏的胸口,轻颤的眼睫,心中蓦然涌起一阵脉脉柔情,毫无半点征兆。他不忍再去捉弄她,只在她耳畔轻轻问道,“江南有江南的好,我带你去看看北平的好,怎样?”他不待她回答,将手伸了过去,浅色的袖口滚着缠枝花纹,一路蔓延,直抵心扉。沅沅抬眸望他,她想她无论如何要记住这一刻,记住他的笑容,他的气息,他眼睛里盛着的清冽迷人月色,她最初与最后的爱恋,将来是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供奉一生的信仰。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温度,低低说了一声,“好。”
两人趁着夜色相携而出,走过一路锦绣繁盛,一路歌笑嫣然,他兴致勃勃地同她指点北国民俗风物,她听得仔细,记在心里。北平的夜市较之江南,确是更为热闹的,小贩悠长的号子唱出一首韵味十足的京腔歌谣,不似吴侬软语引人失神,却能听出苍凉世故的意味来。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唯有他的温度是真实的,她看满目繁华皆失了颜色,眼里只容得下他翩然儒雅的风流态度,她想世间痴情女子,大抵如她这般。
“可惜未到上元灯节。”他道,“天下繁华莫不咸集于此,那才是神都气象。”他侧脸看她,复又笑道,“无妨,来日方长。”
他引她到李婆婆的食铺,点了满满一桌吃食,石花海白菜、龙须、银鱼、鸽蛋、黄颡管儿……沅沅看得眼花缭乱,“如何吃下这许多!”他却不言不语,不疾不徐地将小食剥弄好蘸了酱料推到她眼前,道,“尝尝看?”
信王与婆婆一齐噙笑看着沅沅不顾女儿家矜持将一桌食物吃了干净,开口道,“怎么就说吃不下了?”沅沅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道,“实在好吃。”信王挑着眉看了她半晌,忽然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沅沅在他的笑声中愈发羞窘了起来,还是李婆婆在一旁道,“瞧这一双小夫妻,真是羡煞旁人!”信王止了笑声,一时怔了,婆婆又道,“不是我说,这样俊的女娃,公子前番怎生还不愿意娶?这回怪不得要偷着乐啦!”沅沅心下一阵颤抖,老人的话字字如同重锤敲在心上,她惶然抬头朝他望过去,正对上他炯炯的双目。他唇角一弯,将她揽至身前,轻声,缓缓喃呢道,“前番哪里知道上天眷顾?”
两人揖别婆婆,东方已是微明,方才还是一片喧闹的街道彻彻底底冷清了下来。信王要送她回客栈安歇,沅沅推阻不得,便只好受了他这一番情谊。清晨许里不闻人声,偌大的帝都此刻如此清寂,倒教人疑心这是一座空城,徒具庞然身形,内中全无一物。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她甚至想,这样他们便是彼此的唯一,还有什么比这更完满的?
“你……几时回去?”
沅沅被他问得一愣,自己本是逃难北上,却未曾想到这一夜浮缘之后,他与她的交集便要仅止于此了!回去,回哪里去?金陵楼台,秦淮柔波还容得下她吗?若不回去,她又有什么理由淹留在此?她非他妻妾,不过是萍水相逢,连一场露水姻缘也算不得!她凄惶之中竟不知如何答他,他在一旁细细察看的神色,踌躇良久,终于说出口,“若是不急,便在京中多盘桓几日吧?”他似是怕她否决,又道,“还有许多好去处,错过是要遗憾的。”
她心中百转千回,万般愁肠悠悠兜转,都被他这一句轻轻化解,她微微颔首,又听得他在旁问起她哪里人氏,家中景况。她从没如此渴盼自己能有一个清白家世,不需簪缨士族,不需富商巨贾,只求父母安康,弟妹孝悌,这便是她对家的全部憧憬。她并没有瞒他,说起自己自幼长于扬州横塘,后被卖到金陵做了秦淮河的歌娘,一晃已经过去十多年。他静静听她说那些旧事,声音里觉不出情绪,身世凋零,命运多舛,朝不保夕,他这才觉得自己往日所叹所怨与寻常百姓相比,竟是不值一提的。世间苦乐悲辛万千丛生,搁在不同人身上便是不同的因果,他至少有一点比她幸运,他尚有至亲在世,即便那至亲是天下人的父,天下人的君。这茫茫三世十方,唯有亲者隔之不断,痴嗔怨恨皆是一时之念,来去反复,然而身生至亲,去之便不可复得!然而这幡然醒悟似是来得迟了,信王不曾想到,仅仅数月之后,他这唯一的自慰之想亦与他作揖长别,他竟与她一般,都沦作了世上最可怜的那一等,他那些顽固的怨懑都化为了满腔的追悔与怀想,支撑他在倾塌的大厦前苦做最后的顽抗。
“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沅沅道,“娘娘这一夜必定不好受。”
“……恩。”
“殿下好生安慰娘娘,也免得授人以柄。”沅沅说着朝信王微微一礼,他点了点头,又不由道,“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沅沅提着裙裾跑开了,她想快些上楼,或许还能看见他离去的背影,哪怕一眼也好。她知道她与他永远不会有明天,这亦是他所剩不多的欢愉岁月,那便由她来做这个小小的见证罢。她遥遥想起那句诗里写道“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今日,她说不出,说不尽的喜欢。
她怀着满腹心事奔上楼,微光中却冷不防听见一人寒声道,“沅沅姑娘,你总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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