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212 更新时间:09-06-28 17:42
自从司马离开之后,为我诊治的太医就被张士彦设法换做曾经受其恩惠而投靠于北雁的孙太医。中毒之策,原本是用作事情败露之后的权宜之计,没想到这么快便会被用上。
我虽未中剧毒,但为保万全,还是会每日服下暂时削弱感官的药剂,有时甚至真的什么也无法看到,无法听见,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却会全部复原。
有时候醒来,他就在我的身边,但无论怎样也看不清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许久之后才能够渐渐恢复,那时他的目光总是充满着痛惜,简直不像我认识的他。只有一点,我并没有完全骗他,因为我服了哑药,所以,我是真的不能说话。
那是在祭典后的第二天夜晚,皇上途经北宫,却遇见侍者将一身血污的紫横扶上床榻,慌乱地配合着御医的救治。
“自尽?”他看了看榻中昏睡的人,从侍者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殉主吗?
鲜血不住地从纤细的手腕上涌出,原本纤瘦的人儿此时更显得脆弱,让人看了都不免心疼不已。
那一天,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他一直留在北宫内,直到那人醒来。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这样做?”
紫横面无血色地撇过头,微垂着双眼:“我没有照顾好大人,我答应过紫阡少爷,要好好照顾他的,可是……”
只因为这样一个承诺,他却不惜舍弃生命,比起那个随意违背誓言的人来,他实在是高尚得太多。
“你已经做得很好,”他的语中充满安慰,“我想紫阡也不愿意看到你为此自责。”
他这是在劝慰自己吗?但是有些可笑,杀死那两人的不正是他吗?何必要他假意的好心?
“紫横,”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再也不会有比你更加信守承诺的人了。”
他转过脸,看着床前的人,那样寂寥的神情是他今生都未曾见过。
他不知这个人为何要前来,为何要安慰自己,可是这个人的脸上忽然全无假饰,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如常人一样,有痛苦,有疲惫,也有着无可奈何。
他试着与他说话,但更多地只是听,慢慢地,他甚至有些期待他的到来,尽管那样的时候很少,他有更加在意的人,有必须不离身旁的人。
那天从北宫回来之后,他将我抱至庭院中,坐在他的腿上。
皓月当空,树影斑驳,他轻抚我的发丝对我说:“子凤,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眼睛,那样的光彩,就仿佛是把月色揉碎播撒而成。”
他说的时候,一手指着天上盈盈的满月,银色的光照得他的眼睛朦朦一层亮色。
我看着他指去的方向,又回头看着他的脸,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他又开始温柔起来?在这种一切都无法和解的时候。
我的神情依然是懵懂而冷漠的,起初他为此十分神伤,久了也就唯有妥协。
“子凤,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他总是这样问,连神色都不曾改变。
我不能回答,只是不解地看着他,其实很想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看穿我的把戏。
似乎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他会发现,因而总是作着被他揭穿的准备,或许他会像过去一样假意纵容我,然后突然有一天又将我的面具统统撕碎。
可是令我不解的是,这一次他却丝毫没有怀疑,他不再像那时一样让我捉摸不透,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心思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已经不懂得去掩饰,他的失落、沮丧还有不安,时刻都展现在我的眼前,真切到让人不忍去怀疑。
只可惜,我已经不能去原谅他,我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不能化解,所以,我只能继续骗他,继续赏味他的追悔。
“子凤,你想知道我的事吗?”他问,“从今天开始,我每天告诉你一件我的事,你一定要全部记住,不能忘记,好吗?”
于是他开始对我说他的事,从懂事起,每一天只说一件,慢悠悠地,似乎唯恐马上就会结束。
一直讲了三个月,也不过讲到六七岁上,他仿佛是要将人生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完完整整地传述给我,或许因为,过去我们的确太不了解对方。
我的用药越来越重,这令他不得不相信,他手中的这个生命正在日渐崩溃。
两道深眉锁得越来越紧,他是真的在为我担心。
太医们整日假装忙忙碌碌地为我寻制解药,而每次都只给他失望的答案。我开始想,如果御医说要取天山之巅的雪莲才能医治好我,他会不会亲自跑去大漠冰川为我采摘呢?
这样的念头逗得我自己都直发笑,还以为不会被发现,却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视线。
“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被他突然出现的问话吓得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收敛起来。
“朕很久都没有看到你笑了,”他专注地看着我,“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笑了?从他死后吗?从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以后?不,子凤,在那之前也是一样,你从来没有真正笑过,你恨我,所以你不会对我笑,你一直都只不过是在骗我,就连笑容也是。”
这样听来,似乎倒真是我的过错了。
我不理睬他,低着头,不言不语,从受伤醒来后一直都是这个样。
“子凤,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
真巧,这也是我想要问的问题,怎么他倒先问起我来了,我们明明一直都是互相欺骗来着。
“你刚来宫里的时候,我给你说过一个故事……”他出神地回忆着,将故事从头又说了一遍。
我细心听着,仍然不太明白他说这故事的目的是何。
过后,他对我说:“子凤,你是朕的舞者,只不过,你丢失了你的长袖。”
从那时起,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我的身上,日夜相伴,不离左右,就算不说话,也只是从旁一直注视着我,就连朝政也开始荒废。
他这样的全情投入,实在叫我诧异,我只能努力想象,当一个失忆又不能言语的人面对这样的亲近时,究竟该作何反应?一直疏远、抗拒,会不会不合常情?而如果示以友善,信赖于他,多少会减少他一点痛苦。所以我不肯让步,依然冷若冰霜,曾经对他百般示好的人,如今却全当他是陌生人,不加理会,我想他的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紫阡,那是刚刚进宫的时候,他带着我在长安街上四处游荡,我们一起看戏,一起听曲,纵情言笑,忽然他对我说:“子凤,你就和他一样,总是那么爱说谎,一见面就骗我。”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他却松开手,渐渐远去,他的身旁站着他深爱的紫陌,稚嫩的脸上挂着烂漫的微笑,比任何时候的他都更加的纯美而真诚。
他带着他离去,我知道,那是他想要的结果,只是心中难免有些诉不清的苦涩,一定是我想他了,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如果是在梦里,哭出来也没有关系。喜欢我的人必定都会遭到不幸,陈锐是如此,紫阡也是如此,母亲说的没错,我只能带来不幸。
相伴而行的人已经消失在视线里,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回过头,却看到他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假面,只有烟花绽开时的光彩,他伸手揭去我的面具,对我低语,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听清他的话。
梦到这里便结束了,我感到眼角有些湿润,睁开眼,他仍守在我的床前,低头问我:“做梦了吗?”
或许是因为还沉浸于梦中,一想起紫阡,心中便痛得难以承受。
然而我不能流露过多的悲伤,什么也不记得的人,就连伤心的事也不会有。
我对他点点头,随即又垂下眼帘。
他微笑着看向我,眼中有些好奇:“不知道,谁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呢?”
我看着他,伸手抚在他的胸前。
“我吗?”他问,丝毫不掩欣喜。
这些时日里,除了他还能见到谁?说梦见他,也算合情合理。
“子凤,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受伤吗?”他问道,“是因为我,你是因为要救我才受了伤。”
他说的时候,语气里满是歉疚。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样可怕又同时可以这样的温柔?
我的手从他身上滑下,拂过胸前的伤疤,那是为我挡箭时留下的伤,我抬头看他,带着询问的目光。
然而他只是摇头,将我的手掖进被中,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告诉我,为我受伤的事,是为了不给我太多背负吗?
我开始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可以为彼此舍命的两个人,却同时又如此憎恨着对方,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就兴致勃勃地带我到园中,看着一望无际的好天气,他转头问我:“子凤,想出去吗?”
我看了看他,不知该作何回答。
“你以前总爱往外跑,”他说,“总是不想被困住。这一次我陪你一起走,对了,去什么地方好呢?再去一趟江南?”
那是曾经令我神往的地方,如今却已不堪回首,我抬头仰望青天,灼眼的阳光令我一阵晕眩,或许是因为药量下得太猛,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
“子凤!”他抱住我,直视着我的双眼,“能看得见我吗?”
我神情恍惚地望着他,对他点头。
他的眼神那样忧虑,又充满悲苦,这个人已经不再如过去一样强硬而不可一世。
我相信他爱我,只不过,恨我的程度也同样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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