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无骨女(二)

章节字数:4468  更新时间:21-10-07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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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火十里的采珠船队,浩浩荡荡的雁行排开,黄昏尽收在天底,取而代之的是墨团一般的乌云,碧涛砸击着阴郁的海,海风在风帆中磨起刀来。

    他抱起她,心思如铅,里面念头百转千回,像是由烈烈的红尘里绕回来,曲曲折折才走到这一步,一步一步重重的走了上来,他在心里哈哈大笑起来,有了你,还愁什么?

    人心的贪婪,在晒不到月头的阴影下露出獠牙,他保持着风度将她搂在怀里,却忍不住活动两根手指在她的手臂下轻画。

    曹化淳亲自站在船头,金鳞贲张,张牙舞爪,像是要飞上天去。

    “要是皇上欢喜,登州知府的乌纱帽想不带也不行啊——”他说这话时,目光微微偏过。

    “不敢不敢,”纪文程赶紧拜谢,“掀肉取珠之后,必定少不了两位大人的份!”

    “哈哈,那你就等着皇上的嘉奖吧!”曹化淳笑的把皱纹都化开了。

    甲板上挤满了想亲眼目睹的人,

    身上织锦,口中佳肴,手中玩物,都看这一刀!

    “还不快切?”

    人群推搡着涌过来,每个人都像被熊熊火把摄取了魂魄,在甲板上压成芝麻糊似的一团。纪才珞的喉咙上下起伏,情难自禁的咽下一口唾沫,拔出一管精巧的檀木小刀,用银光闪闪的花纹把刀刃涂满,映在光底,余星闪闪。

    “青贝,就要来了,你忍着点……”

    “嗯。”她点点头,神色里满是茫然。

    “只要将你体内的珍珠起出来,不仅能交上定额,甚至还有盈余,到那时候别说是糖果,就是要羽衣霞帔我都买给你!”

    她抬头将笑容抿起。

    他掀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无色的手臂来,运着刀尖剜入手臂,切下一片淡黄色的贝肉来,剜出一个小口,挤出里面的石头,擦干净上面的黏液,他怀疑自己没看清楚,拨开人群,去最亮的地方看,有点不相信,又跑到别的烛火下。

    他的目光在惊惶中碎了一地。

    “那就是石头啊,谁看都还是石头啊,根本不是珍珠啊……”一个老珠工喃喃说道。

    “不,你们都看错了,或许只是这颗珍珠长错了地方,我这就切开其他位置的给你们看看!”

    他把人群轰散,又抓过她的手臂,狠狠划了一刀,将贝肉两半分开,像豆荚一样把里面裹着黏液的石头颗颗剥离出来。

    大颗大颗的石头砸击着甲板落地,将他的尊严和希望全部砸了一地。

    “怎么全是石头,怎么没有变成珍珠!咱们的珍珠呢,珍珠呢?”

    他一把抓过她的爪子,想要问个究竟,却感觉到她的手臂似乎十分绵软,柔软的没有骨头,只靠着肌肉勉强支撑起一副人类的样子。

    终究却是妄想,任他东拉西扯,反复解说,贝肉里的珍珠却是一颗都无,青贝只是不懂,睁着眼睛愣愣的看他,待他发起脾气来,将一巴掌重重甩在她的脸上。

    “哭,除了哭,你能干好些什么?我要是像你有个壳子,早该把自己扔进海里,再也不上来了!免得丢人现眼!”他愤恨的重拳垂下,目光偏过,铁青着脸站在原处。

    她闷声不响的跪在甲板上,咬着嘴唇,脸上渐渐浮现出红肿的印子来,她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一咕噜咽了下去,垂下脸来,掩下一片哀伤。

    她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灭下去了。

    接着,整条船上的人都看到一道刺眼夺目的逆光,逆光下闪耀着斑斑银青花纹,人们惊慌四散,推搡起来,纪才珞拨开人群,回头一看,那光芒倒是冲着自己来了,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就感觉身下一阵剧痛袭来,双股像被什么东西牢牢钳住,他转头向身后看去,一只巨大的贝壳狠狠夹住了自己的下半身,从腿部以下,被狠狠咬住了。

    “妖怪……”他喃喃道,咬起牙,使出一招兔子蹬鹰,“妖怪!妖怪!”连喊带踹的,只感觉像是蹬到了一堆软烂的肉泥,很给面子的越钳越紧。

    他疼的涕泪纵横,用两臂支撑着身体爬上台阶,努力向纪文程躲在的地方爬去,青贝越钳越紧,他下身吃痛,不得不把脸贴在地上,蜷曲着身子分担一点剧痛。

    “没有用的奴才们,快点救我!”他用尽力气大喝一声,“救我的人,每人赏十袋珍珠!”

    十袋珍珠?

    人们面面相觑,纷纷停下。

    “俺来试试!”一个大汉拧起袖子,抄起木棍捅进贝口,自己坐在翘起的另一头上,大喝一声,用尽吃奶的劲往下压。

    所有工人都围上来帮忙,一起压住棍子,使劲向下压。

    青贝开口将他们全都弹了出去,又狠狠的咬住刚刚的部位。

    这一下咬的他更疼,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疼的他直嚷,“父亲!父亲!”

    “造孽,造孽啊!”纪文程敲着拐棍站在门口,重重叹出一口气来,在脖子里摸出一根红绳,掏出鲛人泪变成的青盐,吹了一口气进去。

    第二天一整天的功夫,纪公子滴水未进,疼的双眼眦裂,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却也不得翻身,只得不停的抓握着空气,大口将气送进牙缝里,像个软体动物一样的翻滚着,但他可没有软体动物那么灵活的身子,甲板上满是他弄出的眼泪和鼻涕。

    雪白的凤凰鼓动着衣衫和长发落在老头子的身边,下来一眼便愣住了。

    沉默半晌,才开口,“你们家人总能遇到点我没听过的事。”

    老头子敲敲拐杖,“犬子这副样子,让白掌柜见笑了,还不快来见过白掌柜!”

    “父亲,你看我这样,像能见过的样子?哎呦呦——”他弓起身子,攥起拳头来,一只手想去按揉酸疼的腰部,可却垂下,从眼睛里疼出一行眼泪来。

    “珠贝吞吃了石头,在强大的刺激下分泌出黏液,在无尽的痛苦里,一次次煎熬自身,才能孕育出一粒珍珠,而这需要用十年以上的时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吗?现在只是让你品尝了一天,便疼的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了?人的一生,得到多少,消化多少,都是有数的,岂有白取四十年之理,你们纪家这四十年里所享受的富贵,便要这一场风暴来抵,很公平,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万一一双小孩子就双双想过来了呢?”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纪文程神情凝重的望着天青色的海面,“我是夸下海口,才在皇上那里换来一条仕途,我不想就这么把欺君之罪犯了……”

    “一里海,三四十条人命,不过二两珠,捞了四十年,也算是可以了,”白桃轻摇团扇,摇头说道,“我要知道你一大把年纪,连喘气都累的慌,还想着去走仕途,当初就不该送你那玉犀比。”

    “白掌柜那里可还有没用过的玉犀比?”一听到这个东西,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玉犀比只是把你下半生的气运拿来当下用,气运能改,可福报仍薄,想必都是有数的,要不也不会灾害连连啊,”白桃继续摇头,“你剩下的那点气运,玉犀比转不过来了,这都是命格里的东西啊……”

    纪文程震惊,手扶着拐杖跪下,重重磕头,“请掌柜的为我改命!拯救纪家于水火!”

    白桃微微一愣,“你从哪听来的我会改命?”

    “虽然在千机楼里见过掌柜的不多,且都叫那灯油搅浑了记忆,记不清白掌柜的样子,但江湖上都在传您仗义疏财的事迹,已经传的很不像话了……”

    “想要我为你改命?好啊,”白桃笑笑,露出一双尖牙,“三万两黄金,得一文都不能少。”

    “哎呀白掌柜,认识这么多年我也没求过你什么,咱们都四十多年的交情了,你就不能对我这个老人家好一点?”纪文程敲敲拐杖,撅起嘴来。

    “我见过的老人家多了,你算哪个老人家?”白桃回过头,冲他笑笑,“那珠贝含沙,有八十年九十年的,你有想过他们也是老人家吗?”

    “我这还不是你教的……”纪文程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也就我知道,你白掌柜才是采珠的一把好手。”

    “我那也是年轻少不更事了!”白桃挥挥团扇,“还不允许我老人家年轻一回吗?”

    纪才珞才从恐怖的青贝口中脱身出来,纪文程就为他准备了一顿宴席。

    在宴席上特意多点肉食,知道他爱吃,那纪才珞多日只吃糟糠野菜,这一下见了肉那恨不能全都吃进肚里。

    在宴席上,曹化淳和一众太监都未动筷,就看着他吃。

    眼见饭菜下了三分之一,他吃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曹化淳才端起酒杯,闭眼抿了一口,开口说,“这次你们答应皇上的事,只怕是不能按期完成了。”

    纪才珞趴在桌上,正要将一壶酒灌进嘴里,同时泼了一半在下巴上。

    “那东珠的数量稀少,好的东珠更少,现在便是把大海整个翻过来,也很难找到几颗东珠了!那青贝又不产珠,害我白白花去许多时间,等我好了,定要将那青贝做成炒扇片!”

    曹化淳笑着点点头,用指尖转着墨绿的扳指,“想必也是极好吃的,那么厚的贝肉可不多见,可那位大人,也不多见啊,这物以稀为贵啊,就是这样……”

    纪才珞醉的有些模糊了,从胳膊里抬起脑袋来,“那位大人?那位大人会来吗?”

    “诶,巧了不是?那位大人前些日子去了江南,这一阵子正要打这山东经过,听说是避开水匪,到这登州府来走一圈,地方官员皆出供奉,可这王公公是什么人?皇上身边的红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一路上总有人献上各种珍品,想借此讨个官儿做,可无一样能讨得这位公公的欢心,我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位王公公最喜欢各种螺肉,沾着油汤,用嘴一唑,才能唑出味儿来,这些年不管是东海的紫仙螺,还是你们这的黄口螺,都叫他吃的差不多了,再难尝出什么鲜味儿来,不过……”

    “要论起这鲜味螺贝,举人的房间里不刚好有一只吗?”曹化淳朝他挑了挑眉眼,撅起一个和气的笑容。

    “可是我们刚刚缓和了关系,我又怎么忍心拿她去做菜?”

    “那青贝不能下崽也不能出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拿到王公公那里,换个进士当当。”

    纪才珞惊的坐直了,瞬间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带,哗啦啦掉了一地。

    曹化淳慢条斯理的给他捡起筷子,“举人是个聪明人,举人和进士的区别,不用曹某再过多赘述了吧,十月初五那位大人就会在蓬莱出海,为了前途,可要早做打算啊!”

    曹化淳一面看着纪才珞的脸色,一面往他的杯中添去好酒,他眼神迷离,抓起杯子一口喝尽了,摇晃着身子,他想要拼命看清什么东西,可他还是看不清。

    从酒席上归来之后,纪才珞便大病了一场。他的肠胃多日来只得野菜粗粮果腹,哪里经得住忽然便大鱼大肉,又喝了那么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风寒交加,猛然间便高烧起来。青贝连续几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边细心照料,一会在他被自己夹肿的双腿上换去药膏,一会将他捂的发臭的亵衣换下来。他在高烧中,眼前幻境交错,一时间是青贝在被人一刀刀地割,放在辛辣火油里仔细炒熟,一时间是自己中了进士,重又过上了锦衣玉食、娇妻美眷的日子,穿着状元的衣服高头大马迎进北京城门,说不出的畅快。等他神志终于清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青贝坐在床头,抓着她给他缝补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泪。香味奇异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盐,又像是龙涎,梦境和现实彼此交替,等到恢复了可见的清明,才发现满脸都是泪水。

    他恍惚回忆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乱语,心下惶恐。

    “我说了些什么?青贝。”

    她却只顾垂泪,泪珠子断了线似的落下来。

    “为何你在哭啊?”

    他左右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一股撕裂的剧痛从大腿上钻入心里,他昂头闭眼,依然是得龇牙咧嘴,用手扶着大腿,揉着近旁的肉,才能生生将剧痛抑下去。

    他望着她心疼的样子,心里悔恨交集,抬起手来,她乖乖闭眼,他看到,没有去打她,一巴掌先打在了自己的二皮脸上,“我那么对你,我利欲熏心,我唯利是图,我猪狗不如,我要再这么对你,便叫我心肠烂掉!”

    他闭目承受,自手心里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忽然被一双潮湿冰凉的手全部挽住,他等待许久,再度睁眼,跪在一地海水当中不甘地咬着他的,又是当初生吃黄花鱼的渔家女,一双大眼中噙着泪,用力向内咬着嘴唇。

    纪才珞从床上艰难的侧过半个身子,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我们都不闹了,都不闹了好不好?”

    她闭眼轻嗅他肩头的草药香味,将一双手交在他的颈后,用绒绒的脸蛋蹭着他的侧颊,愉快无恙的说了声,“好。”

    “今后,我要是再负你,便要我葬身海底,身首异处,永世不得做人。”

    她犹豫了一下,闭眼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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