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576 更新时间:09-12-11 11:59
事情在某些人看来完全向着不利于韩微曦的方向发展:韩微曦本人受伤后伤口感染,身体每况愈下,眼见得支持不了多久;他一手立起来的傀儡国主中毒难清,一直昏迷不醒;他的心腹之一花忽旧伤复发危在旦夕,另外几人则被各方势力争抢拉拢;哈耶城下敌人轮番发动进攻,城墙受损严重;整个旬盎一时间都落在了原本与旬盎毫无关系的代理白衣教务的教神特使白云身上。白云似乎非常忙碌,除了在御书房与人商讨事务之外,还不断来往于盈芳宫,太医院,韩微曦居住养伤的营房,走哪里都带着一身浓烈的药味。
这一日,白云再次准时端药来到韩微曦所住的营房。垂死的韩微曦斜躺在床上,见白云进来更是“咿咿呀呀”叫了起来。白云将药碗搁在床头的矮桌上,笑问:“教神,该吃药了?”
韩微曦坐起,一扫方才虚弱无力的模样。他从床的里侧拿出一只笼子,笼子里一只灰毛老鼠转着警惕的黑豆眼,长须一抖一抖的。韩微曦将小老鼠抓出来,再探手拿过药碗,逼着手心里“吱吱”乱叫的小老鼠咽了一口浓黄的药汁。然后将老鼠扔回笼子,再将笼子扔回床的里侧。
“白云,你说这灰老鼠还有几天可活?”
“时日无多。”
“‘笼子’外面呢?”
白云微笑,在她与韩微曦定下计策之后,韩微曦将他一直不能离开的营房称为“笼子”,由此可见他对这种躲藏深恶痛绝。白云道:“花忽旧伤甚重,意识弥留,以马斯为首的马氏家族已经成功策反了薛晚,而跃影、沈妩、戴玉则投靠了鼎国大将军栗让,水若誓死不肯背叛教神,被戴玉重伤潜逃。映辉和雪夜还在观望。马家和栗让水火不容,暗中逼迫朝中军中人等选择阵营,几个老臣当廷责骂马家和栗让,栗让按兵不动,马斯当着百官将几位老臣逼死。”
“真是一出好戏,可惜可惜。”韩微曦一脸遗憾,白云知他是遗憾没有看到那场好戏。
“已经查清,围城敌军是北部夷族,骑兵强悍。”
“往年夷族也曾袭扰边境。夷族多事游牧,侵袭旬盎不过是为了米粮衣物,抢了东西就走,这次却一反常态,深入旬盎腹地,久久围城。”
“不错,有人利用他们。‘重伤潜逃’的水若已经传回消息,夷军中有一位南方来的客人,备受礼遇。”
“隐瞒军报之人?”
“军报之事,马家和栗让都知道,马家因我于雅王府内斩杀国舅而迁怒谡氏,自然不肯透露军报之事,后来教神入主朝堂,马家更是开始阻拦军报递上。至于栗让,他一直隐藏锋芒,不肯与马氏为敌,自然也不肯揭穿此事。谡氏一脉素喜男色,故而一直人丁不旺。如今谡氏仅剩的血脉小国主谡期又中毒昏迷,所以马氏一门开始宣扬,两年前过世的先帝次子其实未死,并已回到哈耶城中。先帝次子谡业是先帝宠妃马氏希妃所出。暂且不论真假,马氏欲以十岁‘谡业’取代谡期。所以,教神受伤后,马氏便借隐瞒军报之事大肆捕杀异己,朝中人人自危,相互盘咬不断。栗让为自保,开始收拢人脉,他所表现出的实力大有盖过马氏的势头。而胡沈戴三人的投靠,更让朝中人意识到栗让已非马氏一门可以抗衡。于是有人密报栗让‘军报不达朝堂实因马氏所阻’,栗让便以不顾旬盎国运,污人以罪等理由攻击马氏。”
“军报不过是个引子,我们不必再管。”
“太子妃多次差人传话要与我见面。小国主身边的周宫人也曾递帖说要拜访我。”
“周宫人的目的是要保护谡期,至于太子妃,”韩微曦诡秘一笑,“迎接雍国公主进入旬盎的,正是我们的鼎国大将军。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当时派出的迎亲使另有他人,却不知先帝出于何种目的,将栗让也派了出去,还隐瞒了身份。”
“哦?”白云眉尾一跳,显然这个消息让她非常兴奋。
“大将军告病在家便是在太子大婚前不久。”韩微曦眸光闪动,“我却是想不到,白云姑娘居然也那些人争抢的焦点。”
白云微笑,“都是托教神的福。”韩微曦在受伤之后,封白云为教神特使,全权代理白衣教神韩微曦,替他处理白衣教和旬盎朝堂的一切事务。在白云和韩微曦商定的计策中,白云要尽量表现的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同时由于初接手教务、朝政而力不从心,这正是马家和栗让都拼命拉拢薛晚等人的原因。
韩微曦若有所思,“不妨漏洞再多点。”
“好。”轻云一般的微笑堆满了眼尾,白云似乎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种算计他人,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你是不是要去接触一下希妃?”韩微曦的长指压在太阳穴,媚眼丝丝,斜看着白云。白云微笑着答道:“是。”在所有的对手中,至今仍按兵不动的,就只有希妃。马家现在是马斯当家,马斯锋芒毕露,并不是能与栗让或者韩微曦对阵的对手,即使马斯的父亲,上一任的马家当家人,被白云斩杀于雅王府内的国舅,也不是韩微曦和栗让的对手,但是,这位深居宫中的先帝宠妃,却似乎比任何一个马家人更高深莫测。
先帝仙去,一众妃子宠子全被韩微曦找借口打发了去,惟独这马氏希妃,却稳稳当当留在宫中,并继续居住在先帝赐予的蓄芳宫。听闻希妃性静不争,守规矩,进退甚有分寸,家族大势,却不骄纵,且出手大方,多对周围人施以财物。先帝谡望对她尊敬有加,宫中其他妃子也不敢有所侵犯,宫女内侍亦多被收服。
蓄芳宫中,浓香缭绕,青帷青柱。一身青装的希妃脸上看不出丧夫丧权的悲痛或者愤懑,她只是端端正正坐在一张椅中,疏离有礼地向白云微微颔首。她并不十分漂亮,但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韵味——如同沉淀了诸多岁月的湖水,瑰丽沉静又神秘。
这样的女子,倒暗合了蓄芳宫这一“蓄”字,白云暗想,自先帝时起,就是一个没有任何负面评价的人,若不是手段太过高明,还有哪种解释?更何况,白衣教神韩微曦都未曾撼动她分毫。只是,这一宫一殿的青色,总让白云有些不适场合的联想:生无可恋。
“白云此来,是向希妃娘娘求助来的。”白云看不透希妃的深浅,索性开门见山。而希妃却没有丝毫意外,淡淡地“哦——”了一声,嗓音柔和,听在耳中如同喝了一杯牛奶般舒服。
白云再接再厉,“我本是站在教神一边,但如今……唉,一旦教神有所……唉,真不知我会是怎样的下场。白云素闻希妃娘娘仁慈,还请娘娘不吝相助一二……”白云的哀兵之言还未哭完,希妃却淡然一笑轻摇右手阻止了白云,她问了白云一个问题:“白云姑娘,你知道我儿谡业是怎么死的吗?”
白云来之前自然是做过功课的,谡业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八岁时感染风寒,不治而亡。但白云并没有说出来,她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一位近乎完美的女性。
“没有人知道,他是我亲手毒死的。不,现在开始,还有你知道。”希妃说话的时候,依旧是一副完美的贵妇形象,稳稳地坐在椅子中。
白云无言以对。
希妃又问:“白云姑娘你看过旬盎的木子戏吗?”木子戏白云没看过,却是听说过的,演艺人在幕后扯着拴在木偶四肢和脑袋上的线索,木偶就能在舞台上表演各种各样的动作,旬盎人对此趋之若鹜。一些演艺人对自己的木偶有很深的感情,戏称木偶是自己的儿子,流传开之后,人们多以“木子”来称呼那些木偶,而这种演艺就顺理成章地被叫做“木子戏”了。
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白云忽然想起自己初入蓄芳宫时那种不良好的联想——生无可恋——希妃在提到自己谋杀了自己的儿子之后,又提到了木子戏。
“白云姑娘,”希妃又开始了另一个问题,“你离开嘉棠时有没有不舍?”
这个希妃的思路跳的似乎太快了,白云真诚地回答,“那时,白云顾不上想太多。”
“是哦——,”牛奶一般柔腻的嗓音,叹息一般的声调,“白云自嘉棠观月楼被歹人绑架,后来出现在鸿王府。不知嘉棠永王拜访鸿王时可曾撞见过你?或许你眼里的嘉棠并不算什么,毕竟那个国家辜负你太多。”希妃一番话让白云觉得脱力,似乎谈话的主动权完全被希妃控制了,这种感觉不好。她应了一句:“娘娘知之甚详。”心下却不由想到当日飞鸿令她为嘉棠永王献舞时的情景。
希妃还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中,头上的插着的步摇笔直地垂着,一动不动。她说,“最近几日,旬盎高官的案头都摆放着同一份资料,大家都想方设法要拉拢暂管着整个白衣教的白云。”在马家和栗让成功地拉拢了薛晚等人之后,白云手中的权力所剩无几,在别人看来,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她需要寻找一方势力来投靠,毕竟她不是真正的白衣教神。
“白云眼中,只有希妃娘娘值得托付。”
“马斯来找我商议时曾说,逃嘉棠入东曙,弃东曙进旬盎,白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惟利可导。”希妃停了说话,似乎是要给白云足够思考的时间。
白云却突然走神,想起了蓉蓉,当日在鸿王府,蓉蓉是继小如之后服侍白云的侍女,她计划出逃之时曾认真评断过蓉蓉,也是“惟利可导”四个字。此时同样的评价落在自己身上时,白云感觉自己当时给蓉蓉的结论似乎错了。可是具体哪里错了?
希妃再度开口:“马斯很聪明,不过他向来不把女人放在眼里。所以他深刻地记得白云与他有杀父之仇,却忘了白云在雅王府捕杀国舅,于己一身毫无利益可言。”马斯正是国舅亲子,希妃侄儿,如今马氏一族的带头人物。
“希妃太看得起白云了。”
“马斯算准你会来拜访我,他与我商定,等到你来,便捕杀之,抢取白衣教。”白云暗自心惊,她自恃执掌白衣教于危难,此时手中权力虽剩不多,但绝对是超越于薛晚等人的教神职权,各方势力为了确实掌握白衣教,一定要借她之手控制白衣教,因而绝不会为难她,如今看来,她今日之举,分明是将自己送入虎口。幸好她擅用驭兽,又学了催眠,不然,她是必死无疑。看起来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了,白云淡然发问,“娘娘是否现在就要收了白云这条命?”
“我一点都不喜欢木子戏。”希妃的话题再次跳跃。
“如果不喜欢,不看就是了。”白云不着急,顺着希妃的话说。
“你离开东曙之时,鸿王已经即位。你为了什么离开?”希妃的话题又跑了。她所想不通的,必然是观月楼出身的白云为何能够舍弃足以庇护她一生无恙的东曙之王。
白云并不认为有在希妃面前坦白自己内心的必要,她说,“自觉身份不堪。”
“你对国主说,万事以百姓为先?”
“是这么说过。”
“那就毁了马家吧。”希妃端庄的面容没有多余的表情。
离开蓄芳宫后,白云暗想希妃的话有几分可信:种种讯息联系起来,便是,希妃讨厌被当做“木子”一般操控,甚至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逃脱这种命运,不惜谋杀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得到机会要和与马家的实权人物马斯有着杀父之仇的白云合作,毁了马家;但是,一个可以狠心加害自己儿子的女人,还会在意被当做木偶吗?而她既然与马斯商定捕杀白云,如今白云活着离开蓄芳宫,马斯会如何猜想希妃,又会如何对待白云?
白云还未得到结论,前太子妃的侍女便来请她走一趟千芳宫。
千芳宫院中,前次立着雪人的地方剩下矮矮的雪台,而权作雪人眼鼻的饰物则如弃物一般躺在雪台上。前太子妃,雍国来的公主,立在雪台后面。
“雪总会化掉。”太子妃对白云说。
“是啊。”
“雪化了,雪人就不在了。而这些,”太子妃捏起一颗宝石,“曾经是眼睛或者嘴巴的东西,一旦没有了依附,就不能再构成一个‘人’了,即使它本身是如此的昂贵。”
在暗示是吗?白云微笑,“公主说得很对。如果所依附的,是雪这样易化的东西,‘人’会随着雪的融化而消失。”白云微不可差地叹气,“要依附于谁——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太子妃不再说话,她似乎非常喜欢这种点到即止的对话。白云也不多言,以事务繁忙为由告辞而去。
太子妃不愧为一国公主,非常聪明,但是比起希妃来,就单纯明白的多了。白云的思绪又回到希妃身上。希妃端正的坐姿,奶液一般的嗓音,跳跃的话题,甚至于可以长时间保持垂竖不动的步摇,都似真似假,令人无法从中分辨出她的真实目的。而她问白云的问题,精准地点到了白云的真实。
绕开眼前繁复的旬盎形势,只看自己,白云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种称之为思念的情绪,刚刚发芽生根,便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那些密密匝匝的枝叶挡住了她的理性,她空前地渴望回到嘉棠,回到那个人在的圣城,不需要见到他,只要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呼吸、生活。
压压发酸的眼角,泪腺受到挤压,干涸的眼睛涌出了一些眼泪,沿着鼻翼滑落至唇角,如同脆弱地哭泣一般。只是,从进入观月楼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了脆弱的理由。将散垂在脸颊的一缕发勾至耳后,白云的眼神又变得清澈而幽远:对于韩微曦来说,现在还不是扳倒栗让的时机,兵勇出生的栗让在军中威信很高,而旬盎正是用兵之时,所以,第一轮的较量中,韩微曦绝对会置马家于死地。
反过来想,在马家眼中,栗让和韩微曦哪个更需要提早对付,而在栗让眼中,他想先除去的是韩微曦还是马家?掌握着白衣教的韩微曦拥有凌驾于整个旬盎的实力,马家和栗让都对白衣教讳莫如深,正常情况下,他们都不会对韩微曦出手,但现在韩微曦“伤重”,是难得的机会。正因为如此,马家和栗让都在拼命拉拢包括白云在内的韩微曦的亲信。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先除掉马家还是栗让,都必然造成另一方的恐慌,困兽的垂死挣扎,很有可能会给旬盎造成不可弥补的损伤,为今之计,便是一网打尽。
这些问题,韩微曦应该早就心中有数,白云亦有所觉,只是今日见过希妃,那种被看透的感觉令白云下意识地再次思考一遍。
抬头看看日头,又到了该给韩微曦送药的时间。白云去药房端了煮好的药,送往韩微曦所在的“笼子”营房。
韩微曦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白云将药放在桌上,而后坐在韩微曦床边,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韩微曦那张近乎完美的俊脸。
见白云许久不曾说话,韩微曦敛去那副立马要死的模样,嘴角一勾,媚笑一下:“白云姑娘这是这么了?看得人家越发不好意思了。”
白云声色不动,眼光如蒙了一层云雾。韩微曦也不着急,索性闭了眼,继续装临死。
“你曾试图除掉希妃,但失败了。”
韩微曦“刷”地睁开眼,定定地望着白云,“你要说什么?”
“她似乎是个没有‘空门’的人。”白云终于微微笑开来,语调温柔地说着,“她似乎对旬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虽然她藏身于蓄芳宫,门都不曾出过。”似乎所有的迷雾都已被拨开,阳光普照,从声音就可以听出白云心情愉悦,“最重要的是,她告诉我,她谋杀了自己的儿子。”
韩微曦审量着眼前的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白云穿透,然而他显然失败了,白云只是微笑,微笑中有种赌徒押注时的兴奋。她说,“事情变得简单了,马家和栗让很快就会土崩瓦解。”探手从床里找出笼子,抓出那只灰毛老鼠,迫它喝了一口药。小老鼠痛苦地叫了一阵,打挺死了过去。
“白衣教神,死了。”韩微曦与白云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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