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660 更新时间:09-10-08 05:34
许是下雨的关系,禅房内只稀疏坐了几个人。光线有点儿暗,半旧的黄幔沾了些潮气,略微摆动。檀烟安静地流淌,绕着老僧枯槁的指节,慢慢散开。一只破了边儿的菅草蒲团,冷清地呆在地砖上。檐上的雨珠子,一滴接上一滴,泠泠掉落下来。
许延下巴颌一跌,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见夏紫菱朝衣兜上呶嘴,才省悟过来,忙欠了身轻悄退到廊下。短信是包工头张健强发来的,告诉他饭局定在明晚七点。新天公寓一期已经预售了几个月,这次请的是税局的周涛副局长。
从去年底开始,类似的宴席已吃到胃痛。许延回过信息,便将手机揣回裤兜,皱着眉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枯立半晌,仍赶不去恹恹的倦怠。
对面一只红爪的鸟儿,返身轻啄濡湿的尾羽,回头侧看了两眼,翅膀一扇便跳进了窗格。廊前的泥地全湿透了,豁豁牙牙泡在树根下,先前那几枚枯叶,早就不知去向,只剩几杆枝桠,单调地竖在雨丝里,愈发地黑沉。
张健强人如其名,高大厚实,鼻头上的毛孔很粗。筷子落在他手里,常令人生出即将折断的担忧。
周涛正好相反,身材像许延一样颀长,稍高半个头,四十上下,鼻梁很挺,单眼皮,纯黑的瞳仁跟他手中的香烟一样沉静。
席上大多是陈雅文应酬,三十岁的女人,顾盼流连之间,都溢出沉酒的幽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张健强手中的筷子,越发危险了,周涛的香烟,却仍旧安然地流淌。
一小时后,酒菜撤去。陈雅文跟张健强合唱完一首孔雀东南飞,互相恭维吹捧一番,又马不停蹄奔去下一首。许延和周涛推说不会唱,又都没要陪席,便擎着杯茶各自退到沙发两头,偶尔隔着昏暗的灯光说两句场面话,再将视线移向电视屏幕。
想是昨天冒雨下山受了寒,今儿一整天,脑袋都钝钝的。屋子里的对唱闹腾得不行,刚又陪了几杯酒,闲坐了一会儿,许延就感觉胸口烦闷,赶紧告退去了洗手间。
不计颧骨渗出的两抹红晕,镜子里的人,脸色异样青白。胃里的酒气一阵阵郁烈地往上涌,冲得人恨不能掏喉吐干净,许延难耐地扯松领带。其实他穿西服相当好看,尤其新添这套,时尚而内敛的精简设计,衬得身材俊逸而修长。凝练的黑,氤氲着动人的沉着和优雅,可他自己却一直感觉束缚。
从隔间出来,越发烦堵憋闷,赶紧伸手到龙头底下,接了捧凉水往脸上扑。几过之后,刚感觉舒服些,门便‘吱呀’一响从外推开。周涛随后踱了进来,对他笑笑,在旁边的盥洗盆站定洗手。许延回了个笑,拿纸巾揩干脸上的水滴。
“许先生脸色不大好,”周涛抬头看看镜子:“是不舒服吗?”
“哦,不要紧,”许延向来觉得两个男人在洗手间搭讪很奇怪,见他问起,轻描淡写道:“刚没吃菜垫底。”反观对方面不改色,自嘲地笑:“我酒量奇差,周局就强多了。”
“呵呵,”周涛往池子里甩甩水,扯张手纸:“在局里上班,免不了经常混酒桌,量浅的,时间一长也练深了。”他温和地笑了笑,两下擦干水,随手将湿纸丢进垃圾箱:“今天就早点散了吧,其实我们都疲于应付。”
对方语气虽然温和随意,却不似开玩笑或说反话。自从忙开新天的事儿,这些机关单位的领导,可算接触得多了。像周涛这样实话直说的,还是第一次见,许延微感诧异,面向对方:“那行,这些酒菜吃多了确实无味,周局真爽快,”他笑着续道:“改天等您有空,咱们再换个地方玩玩。”
“好。”周涛简洁地说,点点头,进了隔间。
许延回转身,视线迎上台前洁净的镜面,先前那双沉静的黑眸,微闪了闪,便不经意地掠过。伸手将领带重新束紧,开门走了出去。
十多天后,许延抽了个空来到沿河新村,这片儿是G市最大的福利房社区,房锦华住在顶楼一套复式单位里。上礼拜打过电话联系,对方说学校几位主要领导,都未外泄夏紫菱那段儿经历。许延前后考虑过,与其让人捕风捉影地瞎猜疑,不如索性将事情敞开,所以今天才专程上门商量,请他找个恰当的时机把这问题解决了。
房锦华原籍苏州,年近五十,一口普通话浑圆酥软,面相疏朗清矍,为人和气端谨,虑事也很周全。不到半小时,两人就将事情谈妥。许延正准备客套几句起身告辞,门铃却响了起来,只好暂时坐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房锦华道了个歉过去玄关,方才打开门,就传来热络的招呼:“姐夫,就知道你在。”
“哈哈,”房锦华笑逐颜开地将妻弟让进来:“你姐姐旅游去了,没人逼我出门。”说着合上门给两人介绍:“这位是华宇的许总,相当年轻有为。呵呵,许总,”他笑着伸手示意:“这是……”
“嗬,姐夫,不用介绍了,我们上个月才见过。”周涛微笑着伸出手:“许先生,真巧。”
“哈,周局,”许延含笑接住他的手,握了握松开:“确实很巧。”先前听声音就觉得熟,没想到竟是他。G市果真不够大,这样也能碰上,都是认识的,一时反倒走不开了。
“不必客气,叫名字就可以,”周涛熟络地坐下,自己斟了杯茶,给房锦华和许延的杯子也蓄满:“许先生今天不忙?”
“还好,周局也别客气,叫我许延吧,”他微笑着扶了下茶杯:“我妹妹恰巧在G大念书,最近碰上些事情,所以上门请房校长帮帮忙。”
“哦,是这样,”周涛点点头,没再问下去,笑道:“新天国际很火啊,据说G市新楼盘的日成交,半数以上都是那里。”
“还行吧,我们价位定得相对较低,”许延客气地说:“周局也关心房地产市场?”
“哈哈,”周涛喝口茶轻松地调侃:“关心是因为工作需要,你们发展商生意兴隆了,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才能吃饱肚子。”
仨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段儿,房锦华问:“怎么,周末没陪秀敏出去走走?有空来我这儿下棋?”
“嗯,”周涛放下杯子,笑道:“她一早就跟小兰上街准备行头去了,下礼拜学校要钢琴表演,不到晚上肯定回不来。我反正没事,索性来慰问下你这个孤家寡人。”
“哈哈,”房锦华了然地笑:“我就说呢,你家那个刁蛮公主,难得周末,怎么轻易就放你脱身了。”
“房校长,周局,你们慢慢聊,”许延见话题开始私人化,正好站起来告退:“我还有点儿事情,就不打扰两位了。”
“啊,那么快?”已近午饭时间,房锦华笑道:“还想请许总尝尝我的手艺。”
“谢谢谢谢,”许延笑着往玄关走,作势拦了拦:“不用送了,改天请房校长和夫人一起出来吃饭吧,周局,再见。”
“好的,慢走。”周涛微笑着帮他打开门。
许延坐电梯下了楼,沿着社区安静的方砖小路往外走,九月初的太阳,已经褪去了大部分灼热,温和地铺盖在翠绿的草尖上。既确定了与学校无关,那人选便只剩下一个。他不屑又厌恶地扯了扯嘴角,刚掏出手机,铃声就响了。
“许总,你没猜错,就是那小子干的。”张健强洪亮的嗓门儿仿佛近在耳边,他认识些社会上身份复杂的人,前几天听说了这事儿,就自告奋勇地包揽:“吓唬了没两下就爆了,他表哥特意叫他在同学里假意打听,趁机把事情捅出来。”
“哦,知道了,谢谢。”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现下水落石出,仍旧感觉得腻心,夏紫菱这是啥运气啊。许延走了几步,随手拨了封毅的号儿,想着跟他商量下,谁知贴着耳朵直等到断线,仍旧无人接听,不由纳闷儿地收起电话。
封毅这趟去A市咋地这么忙,上礼拜还白天晚上都通话,最近这星期,不是匆匆发几个短信,就是到很晚才打过来,寥寥几句便挂断,声音也疲惫不堪,这两天,索性打过去都没空接了。许延看着那条无应答的拨出记录,怔怔地停下步子,本就烦闷的情绪,越发结成了乱麻。
都说六月的天,是娃娃的脸,许延不知道,九月天气,也能迅速返老还童。适才头顶还只飘过片儿黑云,未待走出社区,竟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凉渗渗的雨粉细密地随风飘飞,不一会儿就缭乱了视界。四季常青的平整的台湾草,毛刺般缀满了葱茏的晶莹。
幸好雨点不大,他并未提高步速,慢慢地走向门口,冲那个笔直站立在门边的保安点点头,顺着他拉开的铁门踱出去。雨,细盐般一阵一阵播撒下来,身后砰然传来铁器滞重的钝响。许延仰起脸,刚才那抹单薄的阳光,不知不觉已被厚重的云翳湮没。
“嗬,雨中漫步?”刚收回视线准备再走,一柄黑伞就遮上了头顶,周涛笑道:“许先生真有雅兴。”
“呵呵,周局也要走吗?”许延收敛心神诧异地问:“看来房校长没法发挥厨艺了。”
“唉,没办法,”周涛擎着伞柄,单手插在裤兜里,随意地说:“被宝贝女儿急召回家,下不成棋了。”
“哦,真幸福,周末正该一家人聚聚、共享天伦。”许延微笑着说:“周局爱下棋?哪一种?”
“象棋,打发时间。”周涛闲闲地问:“许先生没成家吧?父母还在上班?”
“呵,还没。”许延笑一笑:“母亲退休在家,我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
“哦……抱歉。”周涛看向路边:“我的车在前面,许先生去哪里,顺便送你。”
“不用客气了,从这里打个车回去很方便。”许延看着那把明显倾斜过来的黑伞,笑了笑:“象棋有段时间我也常下。”
“是吗?那改天切磋一下,”周涛并未坚持,跟他停在路边等车,笑道:“比唱K吃饭有意思。”
“呵呵,一定。”许延扬手招停一部的士,拉开车门回过身,视线滑过对方肩头那块儿浅蓝的洇湿,微笑道:“谢谢周局,再见。”
周涛笑了笑,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扬了扬,看着他坐进车里。
车轮在遍布水渍的路面上越跑越快,许延捋了把脸,重重靠向椅背,将那个擎伞伫立的颀长身影同时撇向身后。有些事情,根本无需动用语言,那柄濡湿的黑伞,伞下幽深沉静的眸光,足以说明一切。他皱眉闭上眼睛,先前扰心的那些问题再度光顾,而雨中同行时,左肩那片融融的温暖,竟也未能迅速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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