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191 更新时间:09-10-05 08:15
过不多会儿,一阵人声嘈杂传来。她喜出望外地看向寺门处,马车璘璘,车夫已经挥鞭启程了。队伍整装列队,又恢复了来时的样子。入口处,一位貌似德高望重的和尚低眉敛目地恭送队伍,后面跟着两个小沙弥。她兴冲冲地奔过去时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
“住持大师,今日女施主为何早早离去?”左边的小沙弥问。
“女施主日前玉体违和,今日却硬要例行上山。一路风霜,想是有些吃不消罢。”住持一边含笑回答着一边转身走入大门之内。
苏暖玉紧接着也步入了大门。入内是一片空地,正中安放着一只大鼎,鼎中插着礼炮也似的粗香,此刻正青烟袅袅,随风四散。这个大善人也真可谓大手笔。不过,她苏暖玉却是没钱的主啊。钱包里有几张人民币,不知道菩萨收不收?
她经过了香火炉,步入了大殿之中。奇怪也哉,这大殿之中的菩萨像竟跟昨日看到的毫无二致。其实在她看来,哪尊菩萨的坐像都相差不远。殿中竟没有僧人,想必是斋饭时间到了。也好,趁此机会,菩萨赶紧把她弄回去吧。她激动莫名地在菩萨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下头去。
“菩萨,我来了。我来赎罪了。我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内心感到无比的悔恨。菩萨明鉴,若菩萨肯赐我一线生机,他日我一定履行自己的诺言,为您修葺庙宇、重塑金身……菩萨,即便我大逆不道,即便我罪该万死,也请您看在我的父母面上,饶我这一次。他们可都是全心全意地侍奉着您、膜拜着您,难道您忍心让他们孤独终老吗?请菩萨垂怜哪……”
她就那样匍匐也似地头抵着地面,口中念念有词。从自我反省,到忏悔,再到哀求……她几乎忘记了饥饿与寒冷,她语态哀切、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即使到了声嘶力竭仍然坚持不懈……她好像是真的悔悟了。然而菩萨似乎是睡着了,连着整座庙宇也睡着了。不但菩萨没有理会她,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个僧人来过问她一句。
虽然她在心中极力隐忍,她告诉自己菩萨在考验她的忠诚度,但她有些坚持不住了。她口好渴。从李家出发时用带上的正宗山泉水在一路行来及方才等待的过程中被她解决干净了。菩萨实在是不近人情啊!
终于,她体力不支,顺势倒在了地上。一个小沙弥适时地出现在了大殿中。他看到了她泪痕斑驳的脸,向她道了声佛号,眼中浮现怜悯之色。
她被送到了客居的禅房之中。小沙弥用勺子喂了她一口汤水,她精神稍微振作起来。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逞强地又要继续回到大殿去。因为她明白,这是她的唯一搏命的机会。从哪里失去,就从哪里找回!
小沙弥拦不住她,此时先前在寺庙入口处见到的住持走了进来,也向她道了声佛号。
“人世既苦,施主又何以自苦?”住持挡在她面前,温言说。
苏暖玉听不明白他话中的禅机,只一味强要向外走去。住持见她无动于衷,只能以眼色示意小沙弥在前面带路。于是苏暖玉便随那小沙弥去了前面大殿。
至大殿中,苏暖玉再度跪拜下去。她的膝盖疼痛不已,但她却隐忍不发。住持也慢一步跟了来,看见她固执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内容雷同的哭诉、令人心生恻隐的哀容、摇摇欲坠的身影……在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的时候,三圣寺的大殿里迎来了这样一位坚忍不拔的香客(事实上并未烧香)。既不喝水也不吃斋饭更不曾消停片刻,她近乎哀号的求助声令寺中所有的和尚都为之动容。她到底在求什么啊?何以如此声嘶力竭不依不挠?
最后,她成功昏厥。所有的和尚都道了声“阿弥陀佛”,如若她不肯罢休,寺庙将无宁日。
她是被饿醒的。是的,她感觉到饥肠辘辘,是前胸贴后背那种。睁开眼,再次看到寺庙客居的墙壁上挂着的“佛”字丹青。耳边传来聒噪的鸟鸣啁啾之声。她明白了,她彻底绝望了。真好笑,菩萨将她遗弃在这莫名的时空里,她居然还能顾及她的肚子。是啊,认输吧!还有,别再想着去求那座石头!
门上传来哔啄之声,她张了张口想说声“进来”,岂知她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一面破掉的锣发出来的声音。
在她怔愣的瞬间,门被轻轻推开。昨日见过的小沙弥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看到她已醒来,向她微微一笑。
“女施主昨夜睡得安好?一定饿了吧?住持命我给施主送点粥来。”他放下托盘,取出上面的碗筷。一碗白粥、一盘咸菜也似的菜色。
“谢谢!”她说,然后再次被自己的声音吓住。她想起来了,昨天她嘶喊了半天,竟是生生地撕裂了声带,没想到还昏睡了一夜,她不由苦笑了一下。
“施主还是多保重身体的好!”那小沙弥眼中微露不忍之色,劝她道。
她晗首表示知道了。小沙弥知趣地退出门去。苏暖玉起身下地,膝盖部位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几乎让她一下子屈膝跪了下去。她急忙扶着床边站起来,她发誓,从此往后再也不会跪任何寺庙里的任何菩萨。还说什么慈悲为怀,分明就是小肚鸡肠、欺压良善!
她慢慢地走过去,把几案上的碗筷取过,一番狼吞虎咽。她饿极了。而且既然回去无望,就得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喝过粥以后,感觉似乎有点力气了。她从包包里摸出镜子,看见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双眼浮肿若核桃……一夜之间,她就由花样年华的少女变成沦落天涯的乞丐模样了。取了梳子,把头发梳理好。嘴唇也干裂了,抹点润唇膏。然后她理好衣服,尽量打起精神走出门去。雪还在下着,不过并不算太大。山路蜿蜒,一路下行,便可看见大殿。但是她已经不准备进去了,没有进去的必要了不是吗?不过,住持却在殿内。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向他道谢并辞行的。
她走向大殿,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住持背对着她在向菩萨作功课的样子。
“方丈大师,谢谢你收留我一夜。我是特来向你辞行的。”她的声音很难听,但是她不能不说话啊。
“你心里充满了怨恨,就这样下山,何时得以释怀?”住持转过身来,盯着她的脸,问。
“永不释怀!”她目露凶光,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尊石像,这诡异的破锣嗓音将这句话显得更加恐怖。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昨天你殷殷相求菩萨,天可怜见,菩萨指示老衲向施主传达他的佛意。施主可愿一听?”
苏暖玉一怔,这个人是什么意思?菩萨指示?他还能通神啊?
看见她一脸的狐疑,住持正色发问:“施主可是不信老衲的话?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如何信你?”她质问他,声音显得异常凄厉。
“女施主,老衲已在三圣寺修行三十余载,算得上得道高僧了。菩萨若有指示,常会于梦里相告。施主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可惜这些愿望太过困难,菩萨不肯轻易帮你实现。不过,如果施主肯相助大善人完成她的心愿,施主就功德圆满,你的心愿也便得到实现了。”慈眉善目的老住持此时显得更加慈祥安定了。
“相助大善人?我怎么相助啊?我一无所有,对这里一无所知。”仿佛往平静的湖水中扔进石块而激起涟漪,她心中被迫深埋的希望此时死灰复燃。她努力睁大肿得不像样的双眼,渴切地看着这个不打诳语的住持大师。他是大师啊,她可以相信他。又或者是自欺欺人罢,可惜她不愿承认罢了。
“施主只要去找到她,陪伴她,自然就能帮到她。”他满意地点点头,无比诚恳地说。
“她在哪儿?我要怎么找到她?真的可以实现我的心愿吗?”她迫切地问。
“在菩萨面前,我向施主承诺,大善人的心愿了结之时,便是施主了结心愿之日。”
好!她决定相信他一次!因为他是在菩萨面前承诺她的。如果到最后还是不能实现,她一定要拆了这间庙,不惜一切代价!
“谢谢大师指点!请问,大善人的心愿是什么?”她的态度显得温和了很多。
“佛曰:不可说!”
靠,来这一套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什么心愿啊?她这么爱佛,该不会是像武则天一样想当皇帝吧?她苏暖玉一介女流之辈,既无美貌,亦无长才;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点丘壑;目光短浅、心无大志……她何德何能可以助大善人称霸帝业?如若不是觊觎帝业,又有何难了的心愿呢?
“大师莫不是骗我去做那做不到的事,好永不兑现你许下的承诺?”她再次咄咄逼人地发问。
“世人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施主是菩萨派来相助大善人的,绝不可能是做不到的事。只是会困难重重罢了。”住持低眉敛目,并不对上她的眼神。
“那好,我心里有数了。最后一个问题,大善人在何处?”算你狠!苏暖玉按捺下再度涌起的愤怒,脸上却不动声色。
“大善人住在大理城内威远将军府。老衲言尽于此,施主请好自为之。”说完,他跪在了菩萨面前,一手转动着佛珠串,口中念念有辞,并不知道他在念些什么。
“如此,小女子告辞!后会有期罗!”苏暖玉向殿内行了一礼,也不知道是向菩萨行礼还是向这热心的和尚行礼。行礼毕,穿过前庭,施施然步出了寺外。
目送着苏暖玉离开的小沙弥现身出来,上前问住持道:“住持大师,菩萨当真给您指示了吗?”
住持摇摇头。
“那为何……?”
“我为何撒谎骗人是吗?”住持笑问。
小沙弥不语,满面疑惑。
“这位女施主身世堪怜,许是已无容身之所。我故意引导她去找大善人,大善人定会给予她帮助,她也可解脱一二。”
“大师曾谆谆教诲弟子,不可做出欺瞒之事……”语未尽,眼睛看着住持。
“若为济世救人,偶一为之,又有何妨?想来菩萨也不会怪罪罢!”一边说话间,住持便向菩萨深深揖了下去。
出了寺门,到洱海之畔掬了把水洗了脸,包包里的纸巾宣告用罄。
大雪下了一夜,将下山的路弄得泥泞不堪。路面湿滑,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屡次差点摔跤。下了山,向人打听了大理城的方向,心潮澎湃地向城内走去。她向人问路时,破锣音吓坏了好几个人,她为此苦恼不已。那死和尚也真是,早点跟她说吗,她就直接在庙里把大善人给拦下了。唉,算了,菩萨是铁了心要让她来受苦的。
进了大理城,虽然微有雪意,但街头来往奔走的人并不见少。这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城啊。一路问了不少人,她狼狈的形象及令人恐慌的声音吓得一些人落荒而逃,她唯有苦笑。幸而也有胆大之人,看她如此落魄,暗想必定是去向大善人求助的,便向她指了方向。
这威远将军府离城门并不甚远,她依照好心人的指示来到了这座府门前。大门两边种了两株大槐树,此时落叶几已凋零,唯有零星的几片还强撑着羸弱的身躯笑傲于这冰雪寒风中。台阶的两边,是两座雄纠纠气昂昂的石狮子,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威严地守护着家门。朱漆大门,门扣上的铜环闪烁着冷冽的光泽。再往上,石刻的门楣上苍劲有力地书写着“威远将军府”。
她上前,叩门。门内传来问话声:“谁呀?”但是,她无法言语。她不想吓到别人,不然她连这大门都进不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颗脑袋钻了出来。看到她,狐疑地打量着,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她张了张口,终归是无法出声。她只能微笑,用手比划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比划着什么。那人稍微把门开大一些,充满怜悯地说:“唉,原来是个哑巴。你可是饿了想来讨碗饭吃?你往后门去吧,这前门你可是不能乱进的。”
她用口型向他道谢,并打手势问他后门怎么走。那人也怪伶俐的,似乎也明白她的思想般,向她指道:“你是问后门怎么走啊?你往北一直走,很快你就会看到的。那里也是种着两棵槐树的。”
她又折身往北而去。这座府邸所占面积甚广,走到后门时用了大约一刻钟。看到一道稍小的门,并未着色。门口种着两株槐树。
她拍响了门环。依旧有人问是谁,她依旧无法出声。
“你是谁?有什么事?”门开了,一个精神饱满的中年男子现身出来。与前门几乎口径一致,这人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她微笑,尽量显示出口型,但她无法出声。与前门的人反应一样,这厮也认定她是哑巴了。因为这里住着大善人,大家不能堕了她的名号。有人求助,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于是,她被带进了将军府的后院。院子里极空旷,靠墙种了一片低矮植物,看样子是什么花之类的,只是现在不开。路的两旁种着垂柳。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苏暖玉跟着这守门的到了将军府的伙房外面。
“何嫂,来了个可怜人,给她碗饭吃吧。我走了。”
闻声从屋子里出来一个胖大婶,照例是打量她一番,然后似乎有些不甘愿地将她带进屋内,嘴里还在咕哝:“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带进来?”
何嫂找了个大碗,盛了一碗菜泡饭(估计是吃剩下的菜和着饭热了下),带着怒气递给她。苏暖玉不跟她计较,向她微笑致意,并用口型表达感谢。感觉到她是个哑巴,何嫂的心好像又软了一软,面色不比刚才恶劣了。
苏暖玉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光,然后咂咂嘴表示味道不错的样子。她站起身,走到外面的井边,打了水,将碗筷洗净。虽然井水很凉,但她忍了。
拿着洗好的碗回到伙房,还给何嫂。后者看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很多,一边还自言自语似地说:“倒是挺懂事的,蛮讨人喜欢。可惜是个哑巴!”
把碗筷放好,何嫂回头看见苏暖玉还在伙房里,便问道:“你还不走吗?”苏暖玉低了头,索性将可怜伪装到底。何嫂皱了皱眉,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想留下来啊?你走投无路了是不是?”
苏暖玉点点头,抬起头来,眼中已经眩然欲泣。
“如果是先前,我去跟大小姐说一声,多留个人在府中也不是什么难事。可现下小姐正在病中,我不敢贸然前去禀报。姑娘,我也是真的无能为力啊。”何嫂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苏暖玉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意态堪怜地哀哀看她。这孩子怎么这么缠人啊?何嫂几番想要挣脱未遂。此时,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来叫道:“何嫂,快点烧水。大小姐要用!”
何嫂应了一声,使劲推开了苏暖玉,扬着脖子喊道:“春菊、春芳,又死到哪里去了?赶紧给我出来一个!”
“是,何嫂,来啦!”话音刚落,便有两个穿着相同的服饰的年轻女子疾驰而来。
“她是谁呀?”其中一个问。
“春菊,你不是说老娘生病了要回去看她吗?”何嫂问这出声询问的女子,心中已有计较。
“可不是吗,何嫂?老爷、大夫人、二夫人、少爷小姐……但凡能作主的主子都乱成一团裹在大小姐房里,我如何去禀报啊?何嫂,我不过一个烧火丫头,出去两天,速去速回,保准回来时神不知鬼不觉。你就为我作了主吧!”春菊哀求也似地看着何嫂说。
“看你说的这么可怜!好吧好吧,你去吧,谁家没个病啊灾啊的?”何嫂向她挥挥手,显得十分理解的神情。
春菊脸上一喜,惊叫道:“真的?”千恩万谢那是免不了的。向何嫂荏苒行了礼,转身就要走。何嫂却突然出声叫住她:“给我回来!你急什么?”春菊以为她又要反悔,脸上又绷紧了起来。
“你既是要回去,就把府里的衣服脱下来,还有你的鞋子也一起脱。”何嫂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好,我马上去房间换下来。”春菊也不问原因,爽快地答应了。
“把那丫头带去,让她穿你的衣服。这两天就暂时让她顶你。”何嫂手指向苏暖玉。苏暖玉很自觉地走到何嫂身边来,向何嫂一揖到底,以示感谢。
春菊此时才认真地打量起苏暖玉来。年纪看上去比自己大了三四岁,脸色疲惫不堪,鼻子大概是受了冻,显得红通通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很旧,脚上的鞋子更是被污泥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何嫂便让春菊带苏暖玉一起到下人房去。苏暖玉于是跟着春菊沿着石径往上,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在第一个分叉口右行,眼前是一条较宽阔的路面,两边种着各式花卉。这冬日里唯有几树梅花开得荼蘼,其香扑鼻。梅树相夹间又有路径可寻,两边都是下人房,男左女右。
苏暖玉跟着春菊到了一排房子前面,春菊推开了其中一间的门。床是通铺,两边各有四人睡的样子。春菊一边脱身上的衣服一边指着右边铺位居中的位子说那是她的床铺,让她就睡那里。苏暖玉迅速脱下身上的衣物,把春菊的换上。苏暖玉穿上她的鞋子竟然刚刚好,偷看了一眼春菊,好像并没有裹脚的样子。天幸这里的女孩子不用裹小脚啊。
然后,苏暖玉就认命地做了一回烧火丫头。她一直呆在炉灶旁,看火添柴,看人家忙碌,听人家议论。她知道了与春菊一起的另一个丫头叫春芳,也是烧火的。因为这里不止一个灶头。
晚上下了工,春芳主动带她一起到浴房洗澡。洗澡水是烧好以后放到木桶里两个人一起抬过去的,苏暖玉却扭捏着不肯跟她一起洗。于是春芳只好自己先洗。苏暖玉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这回彻底地好好地洗了一把。顺便把内衣裤也脱了下来,反正冬天不穿也看不出来吧?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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