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转  随风至,悄入梦——花开之际本无声。

章节字数:6015  更新时间:10-08-12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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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的夜里,无风,空气闷湿,而且热得燥心,园中的树枝像是失去生命般一动不动,只有蝙蝠围绕着檐角扑扑乱飞。

    方蓝知道,这样的天气,预示着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他抬头注意到不远处温书阁二楼的窗户还是大开,不由得放快了脚下步伐。

    平时冬暖夏凉的温书阁内异常闷热,叶暖从书堆中抬起头,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怔了怔,她才起身离开伏了一天的书案,来到窗前伸了个懒腰。

    方蓝上到二楼时,正见叶暖面色无波地站在窗前。

    可是油灯太暗?方蓝把自己带来的手提火油灯一并放到书案上,想了想,又掏出银剔子挑亮油灯的灯焰。

    做完一切,方蓝走到窗边,对叶暖轻声道:“二小姐,马上会起风,让蓝儿把窗关上吧。”

    “暂时不关窗,我想吹吹风。”叶暖头也不回的继续站在窗口,语气一如往常般淡然。

    来楚家服侍这二小姐两个多月,方蓝感觉出这二小姐,比楚家家主还要难以琢磨。

    禾国律法规定,女子十八可娶,男子十七可嫁。但实际上,贫家男子一到十五就可以被富家买作暖被侍人。而他身为曾经的方家大公子,美名在外,早在十五就有贵家上门。他却久久不应,以致蹉跎至今。旁人只道他家中请过五年儒师,说他身有傲骨,不想做没名分的侍人辱没他母亲在世时的清名。他承认,头两年的他,心中所想,确实如外界传言,但而后两年,则是因为求娶之人家势原因。

    他十三岁时母亲过世,父亲体弱,幼妹只十岁,家业一大半是靠他支撑着。这些年下来,父亲感怀于他的能干时,往往叹息于他理智的心,说他梦里无人。

    也许,男子到他这个年纪,十有八九都是春阁梦里有一人,但他心里一直认为,男子一生,无非就嫁人二字。嫁给小姐还是奴仆,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区别。

    他唯一忧心的,是家中渐近及笈的幼妹,幼妹资质不算好,想要实现母亲光复家业的遗愿,只有得贵人提携一途。

    云京贵人虽多,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把手伸到已经落败的他家门前,而且即使是伸,不是强壮有力的大手,他还不能用这具身体轻易做交换……

    也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等到了楚家家主。

    楚家主是贵人中的明白人,不用他开口,就以推荐他幼妹入太学,来作为让他做二小姐侍人的条件之一。

    真正的权贵之家,亲情建立在你我利益之上。二小姐虽是他小叔叔所育,她未失踪的五年里,他与她相见的次数正好数满一个手指头。本就不深的感情,又在外颠沛流离十一年才返家,见面时如陌路,是在他意料之中。

    听说这二小姐不欲纳侍人,家主苦劝未果,把他是她表兄的关系祭了出来。谁料表兄二字,并没有让二小姐动容,还是家主身旁的灰衣妇人跟二小姐提起他的境况,二小姐才稍稍把眼睛移向他一秒。那一双眼睛,一如幼时的纯黑明亮,内里的灵魂却好似沉静许多。他本以为那一眼应该是同情,谁知却只是看不见底的沉静,但她还是点了头。唯一与家主设想不同的,便是二小姐让他呆在身边的身份。不是侍人,而是秋华院的小管事。

    自接受条件后,他对他以后的身份都无异意。家主当时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事后在私下对他说二小姐重情,吩咐他尽量接近二小姐,希望年深日久生出感情,以便日后见机行事。侍人也好,管事也罢,既然是与家主谈的交易,他自然按照家主吩咐来。

    但他知道,二小姐目前最需要的,只是一个适合学习的环境。故而这两个月里,他体贴安静的做好份内之事,尽责地扮演好管事的身份。事实证明,他的考虑,果然没错。慢慢的,二小姐似乎也能接受读书时他的陪伴。

    一日有十二个时辰,除去吃饭睡觉的五个时辰,其余时间二小姐都在温书阁度过。要产生年深日久的感情,他自然会抓住这大段时间。二小姐读书时,他便一面安静地做着绣活,一面悄悄观察二小姐。

    人说良禽择木而栖,二小姐是聪明人之中的聪明人,显然更明白这个道理。她呆在楚家月余,虽然日日勤奋攻书,月月接受家主检验,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出她流露出对楚家一丝一毫的留恋。旁观着这样沉默、这样深沉的她,他有时候总有种错觉,眼前的二小姐虽然是良禽,也栖在了高枝上,却不是为了高飞,只是因为不得已的束缚,停留在此,一如身不由己的他。

    其实他与她还是不同,她的身不由己只是暂时,而他却注定了一辈子……

    方蓝只顾着沉浸在思绪中,直到一声闷雷在楼阁顶上炸响,他才吓了一跳。

    狂风终于来了,叶暖站在窗口微扬起头,借由拂面的凉风,解去一天的疲乏。

    方蓝其实对着打雷和闪电颇为惧怕,只是见叶暖站在窗边,他才紧握住双拳强自撑着,没移开步伐。

    夏天的暴雨,往往与电闪雷鸣形影不离。狂风即使住了,雨即使在下,雷声却依旧在楼阁附近徘徊着不去。

    不知何时,方蓝带来的手提灯中没了火焰,阁内光线一下黯淡许多,一道紫红色的闪电恰好在此刻劈开天地,方蓝身体猛然一抖,这样的场景,不正像母亲故去时的那夜吗?

    叶暖察觉身后传来咯咯的牙齿打战声,扭头便瞧见方蓝惨白的脸和失神的眼。

    方蓝的过去,叶暖并没有留意。只是她明白人心柔软,即使表面再刚强的人,内心也总有一处软肋。很显然,闪电和炸雷,无疑就是方蓝惧怕的弱处。

    叶暖极快的关上窗,提步往书案前跨了一步,发觉方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亦步亦趋,反而如同怔魇般立在原地发抖。叶暖想了想停步略微迟疑后,伸过手拉着他紧握的一只拳,把他拖到书案旁压着他肩膀让他坐下来。

    叶暖随即在他右侧坐下,往油灯内添了少许灯油,望着骤然明亮起来的火光,别有深意地缓缓道:“打雷闪电,只是正常的自然现象,纵使此刻如同天崩地裂,也毕竟不是真的,云收雨住,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而人生,也如同天气,有阳光,也会有风雨。也许有些时候,阴翳的日子太久,没关系,只要心中活着的希望火焰没灭,加些灯油,阳光还是会冲破云层光芒焕发。”

    一席话说完,方蓝刚听得有些了悟,一个更大的炸雷又在头顶炸响,方蓝又是一抖。

    叶暖见此情形,心中暗暗无奈,只有把头扭向方蓝,愁眉苦脸地颦起眉:“方蓝,你可做过什么天打雷劈的坏事?”

    方蓝不知叶暖问这话是何意,出乎意料之外时,倒也微微从惧怕中脱出一点心神,他摇摇头。

    “那就好,雷声再大,也不会劈到你我身上。”叶暖轻吁浅叹,“生命没有威胁,不过耳朵受不了。方蓝,如果不想耳朵里嗡嗡叫,捂上耳朵吧。”叶暖刚把话,双手已经有了行动。

    女子不是应该什么都不怕吗?方蓝疑惑,但叶暖面上坦然的神情,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方蓝头一次觉得直面心中惧怕,其实并不是可耻的一件事,他随即也掩上了双耳。

    其实面对剧烈的响声,只要张开嘴巴,耳膜自然可以缓冲强声的气压,只是近些年,每逢打雷,张柳总会紧张的捂住她耳朵。所以一遇上同样状况,她最自然作出的,是被张柳同化的反应。想起往事,叶暖望着灯光发起愣,眼中光彩迷离,唇畔笑意浅浅浮出,颇为暖人。

    旁观着叶暖一举一动的方蓝,眼前再度有了错觉,好似面对的不是往常的清淡眉目,而是一朵在柔和的灯光下,悄然绽放的夜昙花。他的心理,不知为何,生出些许暖暖的恍惚之感。

    叶暖在楚家的生活,平静、单调又无趣,衣服鞋饰不用她操心,一日三餐有人也自动端来,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若不是每月初一十五,叶暖可以去偏院,否则这日子,真像是在养猪。

    偏院的日子,虽然与平时没啥两样,没了日日可见到的身影,张柳只觉得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更为了减轻思念,张柳和叶暖一样练起张平娘娘教的武艺。也许张柳颇有练武的潜力,还没到半年时间,一只擀面杖就已被他舞得风声渐起。张平娘娘本来很是担心,张柳所为渐渐偏离正常男子习性,张柳只道“旁人眼光我并不在意,我想保护秋儿和娘娘,身体强壮之后,才可以为秋儿分担重压!”

    张柳此言,让叶暖感动的同时,也颇对她的心意。初一从偏院离开时,她就暗自存了给他找一件合手刀剑的念头。这日正逢十五,叶暖一早就让小侍去偏院与张平娘娘和张柳打了声招呼,而后出门去了市集。

    要挑笔墨叶暖在行,刀剑可就完全是门外汉了。听店老板介绍了数十种刀剑,叶暖面对三种不同材质、不同长宽的利剑,犹疑着拿不定主意。

    其实依照店老板的想法,三把都买去才是他愿意的结局,不过也知道不可能,便给了叶暖一个选择的参考:不同气质,匹配不同刀剑。

    张柳的五官,俊美中偏向柔和,穿上青衣,倒也有几分爽利的英气。叶暖想了想,指着一把一臂长的青峰剑,终于结束了犹豫不决的选择。

    付完银钱,叶暖喜滋滋地抱着剑出门,也许是太高兴,以致没看见迎面奔跑过来的人。俩人一头撞上,不约而同地发出“啊呀”一声惊叫。

    不等叶暖道歉,旁边一人就拉起与她撞上的人,嘴里嚷着:“别耽搁了,大人等着你去验尸呢。”

    原来是赶去验尸的衙门仵作,叶暖也不多话,告了声:“对不住。”

    天子脚下的云京,治安一向平静,极为难得发生的这场命案,就如一滴落入热油中的水滴,立马打破了浮于表面的风平浪静。

    锦华街上奔走的人群,就像那四溅的油滴,口中噼里啪啦地传达着命案的消息——

    剑铺的隔壁就是璎珞铺,叶暖被撞后,抬头正见那铺门口高悬的红色璎珞随风轻扬,叶暖看看怀中,想起青峰剑还没有任何装饰,跨进了璎珞铺。

    铺里正有一对母女也在挑拣剑穗,母亲四十多,女儿还扎着总角。这个年纪的孩子,性子正是跳脱的时候,那女孩翻看了一阵各色璎珞之后,骨碌的眼珠忍不住四处乱瞅。

    不知是看到什么,她一扭身窜出门,片刻后抓着一个同龄蓝衣女孩回转到铺门前,拖着女孩手臂不放,在铺门前交谈起来:

    “看到姐姐在这,你怎的不打招呼?”

    “不得了了,飘香院里血流满地呢!”那被抓住的蓝衣女孩,比她矮半个头,虽然有些秫她,却还是被其他事吸引住,以至精神亢奋的嚷着回答。

    “咋回事?”拦住她的女孩好奇起来。

    蓝衣女孩更是一脸激动:“你不知道,一个姓金的老馆侍刺死了他的恩客!”

    “死了一个恩客没必要大惊小怪吧!”问话的女孩转头看了看母亲脸色,不屑的撇着嘴。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那恩客是什么身份!安平王的贴身侍卫都出动了!”

    铺中妇人注意到她孩子听完话一脸茫然,也有些讶异,看向门外那被拦住的女孩:“难不成是皇亲国戚?女帝膝下无女,能称得上皇亲的也只有安平王和安乐王两位了。安平王自然不会与这些馆人馆侍扯上关系,那定是安乐王!”

    “王姨猜错了,不是安乐王!”蓝衣女孩摇着头,“很多人都说安平王洁身自好,但她身边有个出生小娘的生母!告诉你哦,死的恩客就是那姚娘!”

    “是姚娘唉!怪不得怪不得。”妇人的孩子故作老成的抿着唇点头,随即却暴露了孩子心性,她摇着妇人右臂,仰望着母亲的眼里带着恳求,“娘娘,我们也去看看?”

    ……

    妇人很快挑好剑穗,带着孩子走了。

    铺中伙计伸出脖子朝门外张了两眼,显然也很好奇,但随即意识到自己伙计的身份,有些垂头丧气的转回眼,对着铺里剩余的唯一客人叶暖叹气:“那姚娘每年都要闹出一出戏,这次,算是她最后的谢幕。——客人您不去瞧瞧吗?”

    没等叶暖回话,那伙计又自顾自地说道:“那小娘死不足惜,可惜了那金馆侍,听说棋琴书画样样精通,曾是个像李家一样的大家公子呢!没想到年老成了馆侍,还是被这姚娘缠上了。唉,落难本已经够凄惨,刺死恩客,如今连好好身葬的地方都没了!”

    往日人头攒攒的听松楼,如今冷清稀落得大跌人眼睛,就连跑堂的小二,留下一壶茶也跑得没影了。

    人心,果然是最不安分最浮躁的东西!站在听松楼二楼窗前的甲易,瞥过视线下飘香院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感慨地暗自摇了摇头。

    当今女帝无女无子,百年后继承大统的人选,寄托在女帝一姐一妹各自所生的独女身上。两位小王都是能文能武,能力也在伯仲之间。当初女帝训练了她和乙尔、丙弎、丁斯、戊午和己流六人,作为下任女帝的贴身侍卫。因为迟迟无法在安平王和安乐王两位小王中选出最终人选,三年前她们六人被训成时,女帝只有让她们自己抉择主人。虽然安平王多有仁名,却因为出生的关系,难以被看好。所以除了她和丁斯跟了安平王,其余四人都投向安乐王。

    人出于本能,都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方。在她眼里,安乐王表面上笑脸迎人,其实笑不入眼,最深沉不过。而安平王虽常常是一副木纳疲惫的脸,却真实可信。即使她也对云京有关于这安平王的消息心有疙瘩,两相比对之下,她还是觉得安平王更让人放心。

    她们六人,都是孤女出生。而她,年最长,也最没雄心壮志。跟了安平王,只为得半辈子安稳。谁知与她关系最好的丁斯因为不愿与她为敌,也跟来了。

    在安平王手下三年,她才慢慢了解了这位本该是天之娇女的小王,为何总是面色无华。每当听到那东西又在外惹什么麻烦,安平王本就没多少喜悦的面色,更是疲惫。她看在眼里,怒在心头。若不是觉得奴仆不能擅自做主,只怕早忍不住把那不知分寸的东西暗暗料理了。

     被安上这样一个拖她后腿的生母 ,即使安平王再怎么建功,在百姓眼里,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笑话……

    甲易望见匆匆朝听松楼奔来的丁斯,心情略微一松——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今日,也应该是她家主子可被云京城里百姓看的最后一场热闹了。

    上得楼来的丁斯,在一身黑衣的二十三岁女子面前单膝跪地,抱拳汇报道:“宁主子,仵作翻看完院内地上两具尸身,做出结论:偏院那主是心口被剪刀刺穿,死于失血过多,而金馆侍,则是刺死姚娘后畏罪自尽。”

    黑衣女子移过眼,目中光彩全无,只微微点下头,让丁斯起身。

    丁斯站到黑衣女子面前,放轻声音道:“那主的尸身,丁斯已按照宁主子的吩咐,交由后卫收敛,三日后葬于安古寺。”

    黑衣女子再度点下头,沉寂半盏茶后好似想起什么,抬头道:“你去飘香院给馆爷些银,让馆爷买副薄皮棺材,叫他别让那金馆侍暴尸荒野吧。”

    “回宁主子,金馆侍已经有人收敛,还花了一百银送去慈心堂超度安葬了。”丁斯答道。

    身负血债又无人收尸的犯人,官府一向把尸体拖到城北乱葬岗挖个坑了事,旁听的甲易大惊失色地叫出声来:“身负血债之人,怎能入寺院庙宇?”

    “出钱收敛之人,是楚家新出炉的二小姐。那楚家二小姐说,人死为大,而且还说金馆侍不是伤人造杀业,反是做了两件功德。”丁斯瞧着主上神情肃穆之中也有关注,原原本本把她所听到的话复述出来,“活得艰难才会自寻死路,世上少了一个受苦的灵魂,此为功德一;见旁人身陷弥彰无法解脱,出手了断恩怨的同时,也渡了一个苦难的灵魂,此为功德二。

    ……一报还一报,身后即再无俗尘纠缠,所以,他理当该由法师引他去往生路。”

    “楚家二小姐?”这个名字好熟悉,甲易听完,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旧事,当即讶异的喊出口:“是那个——原名楚文华,现名楚秋,也就是原来的那个码头运货伙计张秋!”

    只是张秋这个名字,与她主子安平王所涉及到的牵扯颇为尴尬,话说出口,甲易面上顿时现出懊恼之色,苦于一时间想不出说些什么补救,唯有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主子。

    黑衣女子不以为冒犯,示意甲易不必惊慌,也难得有兴趣提及旁人名字:“楚秋?疏财仗义之外,倒也是个不愿忘本的真性人!”

    看主上模样,显然对那楚秋很有好感,丁斯抱起拳,弓起的身子像一头准备行动的豹:“宁主子,可要属下去查查这楚秋的喜好,以便结交?”

    “不用了。她既然说一切姻缘孽债到此结束,且如她所愿吧。”心中到底还是未能全然释怀,黑衣女子过了许久才答话。她独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直到耳边听到陆陆续续离开飘香院往听松楼走来的百姓口中的交谈声,她才无意识的在口中重复着听来的话:“结束了,真是结束了……”仰着头望天,眼中一片迷茫之色,面上表情说不出是长久操心的疲累还是乍然解脱后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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