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11780 更新时间:10-08-10 22:10
晨玉胡乱地往包里塞了一套衣服,父亲在电话里说的那么急,以至于造出了一些恐怖的想法,
“你赶快买票坐车到家家(外婆家)这来”“家家这里有点事”“先来,来了就知道了”。
晨玉没有办法思考,父亲一向都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而且中途母亲也接了电话,说同样的话,“赶快回来,回来再说”。
一点都不习惯这种很成人化的交流,起码之前父母都没有这样郑重地跟她说过话,猛然间想起来,他们不应该在遥远的北方的吗?怎么一转眼会在老家那里,而且外婆十多年都没有回去了,舅舅和舅妈已经在外面买了房子,不出什么事,大家应该都不会再回到那里才对。
脑子里混乱成一片,晨玉是极不喜欢想事情的人,甚至情愿活得没心没肺,每天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然后深刻地爱着父母,却无法给与他们想要的好的成绩好的大学,觉得于父母总有着无限的遗憾,又甘之如饴地享受片刻堕落后的刺激与转瞬即逝的欢乐,比如说,从不肯好好地安排自己的作息,就算第二天早上就有课,也是挨到大半夜才肯睡,这些父母都不知道,他们也想象不出乖巧的女儿,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是如何在以自残的方式折磨自己。
晨玉皱着眉头将毛巾用袋子装起来,她有轻微的洁癖,无法忍受毛巾不在太阳底下消毒而是还没有干就塞在袋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会有种发霉的味道,很轻微的腐味,都足以让她翻胃。
想了想,将一款新买的BB霜放到背包里,这次回去不知道是干什么,但只要在房间外面,总是避免不了接触灰尘的,而且还是家家那里,突然想起,应该是五六年都没有再去过那个偏僻得有点脱离现实的地方。
头开始昏昏的涨疼,跑到学校邮政取款机前,那台破机子已经罢工了三天,晨玉狠狠地咒骂,有本事就永远都不要好,转身到食堂里面的自动取款机里面取钱,先取了两百,扣除两元,拔出卡,走开一步又转身,又取了两百。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这一点,晨玉学父亲学得特别像。
站在车来人往的马路旁,每这个时候,晨玉总会感到恐惧和担忧,不是很会过马路,往往顾得了左边就顾不了右边,只得等着有人经过的时候,再装亲热地离旁边的人很近,就差没有抓住人家的袖口了,没有一点的安全感。
买车票,这种事就算是已经上大二了,也没有干过几回,但每个学期都会去远方,都推脱给父亲或是哥哥,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理所当然地被保护着宠着,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在陌生的城市,很少一个人出门,习惯了独处,却不敢一个人逛街。
买票却相当的顺利,下一刻就坐在了车上,抱着背包,干巴巴地等着,无事可做,汽车上了高速公路以后,空气也变得凉爽起来,重重地拂在脸上,时间长了,也会麻麻的疼,用手将散落在额头前眼睛边的头发全捋到耳后,汽车前面在放TVB的电影,全是熟悉的面孔,却叫不出名字。发了一会呆,晨玉只是觉得闷得慌,想早点事做,想了半天,最后从包里摸出手机,登QQ上网,有人在线,她很少主动找人聊天,半天也没有人过来问候,兴趣索然关掉手机,想起来就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已经在车上了,估计晚上七点半可以到,父亲的声音不似之前那些急切,恢复了正常,这让她的心稍稍平复了一点。
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父母都要放下手中的事大老远的回来,难道是姥爷(母亲的爷爷)发生了什么事?想想不太可能,若真是姥爷怎么了,父母不会着急着要她回来的,毕竟还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到牵扯出她,辈分太小了,母亲家是大家族,那边的人她从小到大都不认识几个,很小的时候,过年去给姥爷和姥婆拜年,都是母亲说叫那些老人什么,她就叫什么,不用操心。
晨玉只觉得烦闷得很,越是接近事实的真相,反而是如困兽一般,又害怕又迫切想知道,甚至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比如说父亲的公司破产,欠下大笔巨款,她和哥哥面临着退学的威胁,并且以后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花钱,以后会被很多人嘲笑,并且心高气傲的父亲会承受不住压力变得消沉。
可是这些都不合理,父亲刚才又来电话了,询问她现在到了哪里,这样的小心,心就像被用麻皮袋子扎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来,难受得想要大叫,肚子突然抽搐了几下,狠狠搅动后平复下来,才记起来一天都没有吃饭。
正当晨玉想着父亲是不是要躲避债务想逃到很远的地方,才会把她叫到家家那里去交代一些事,因为那个电话实在是太突然,父亲用从来都没有的沉重口吻,让她不得不怀疑。胸腔紧缩住,这个想法是说得通的,心底的悲恸还没有弥漫散开,哥哥晨安打来电话,说是从实习的地方回来了,想带女朋友去她学校看看她。
愕然?既然晨安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那上面那条猜测又是泡影,晨玉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要时刻准备着接受最坏的打算。
窗外的空气开始变得清凉,闻着有稻草甘冽的清香,晨玉狠狠地吸了一口,所居住的城市空气里面全是灰尘和有害气体,每吸一口,就像在慢性服毒。
“快到了。”晨玉是在心里这样说,七魂早就丢了六魂,村庄熟悉的炊烟和稻草堆子,好像很多年未归的旅人,那种淡淡的愁绪缭绕在胸口,真有几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味道。
父亲又打来电话,说是到中和场等她,其实她并不知道中和场是什么地方,下了客车,天已经黑了,但又看得清东西,远远的一望无垠的空阔,看得清什么都没有。
刚好有个三轮车在路口等着,晨玉一下车就凑过来,“小姑娘坐车吧,到哪去。”不确定地说到中和场,晨玉心里没底,电话里又说不清楚。“上车吧,十五块钱。”
心里窝了火,貌似十五快钱是在打劫,但晨玉没有做声,砍价一向都是晨玉不擅长的,有时候明明知道是被骗了,但只要不是很过分,比如说像现在,天黑了,又急着回去,晨玉就不会计较那几块钱,在心里抱怨的心情都没有,这样的性子,老是被人说笨说傻,只是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并不真的恼怒,要是一个人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等待,一直等待,都看不到人,也没有车,那种恐惧,才是晨玉的死穴。
其实并不是坚强的人,就算在别人眼里,晨玉一直都是一个凛冽的女生,这也不能掩盖内心的软弱。
三轮车打着灯,很刺眼,但开车的中年男人用熟悉的乡音问着话,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车轮辘辘的噪音,听不清楚男人在说什么,晨玉探着头,努力去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在那里读书”“回来过中秋节吗,今天刚好是中秋节”。
“中秋节?”晨玉蓦然想起,阴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呢,平时不在乎这些东西,连过节都不知道。趴在没有玻璃的车窗上,晨玉探出半个身子,难怪觉得黑暗中到处都是朦胧的光亮,月亮朗朗地挂在中空,夜空像是披上了银辉,路旁茂密的叶子密密麻麻地微晃,伸出手,好像都被月光浸染,晨玉一眨不眨地盯着月亮,眼眶酸疼,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父亲还是那样子,借着清清的银辉,白色衬衣,黑色西装裤子,黑色皮鞋,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一点点右边的眼睛,清瘦但依旧挺拔。
晨玉暗自透了一口气,父亲没有多大的异常,起码不是生了急病后的憔悴不堪,起码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衣的父亲,晨玉想笑,脸被风吹得硬硬的,笑不出来。
就算是半夜也要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是怎样的事,可以让父母这样着急,事情也许半个小时候后就能明晰,晨玉发现紧绷的心脏放松下来,居然是疼的,像是被揉搓过一样,又酸又疼。
父亲和堂舅舅骑着摩托车来接她,三个人挤在车上,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父亲一直说抱着我的腰,抱好了。晨玉只是伏在父亲的肩上,凸出的骨头一如既往的硌人。
路两旁已经没有隐约的树木杂草,光秃秃的,狭窄得只够四个人并排的土路,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碎石子埋在里面,才知道什么叫凹凸不平,摩托车行走在上面,车速并不比步行快多少,从石子上踉跄着过去,晨玉觉得全身都快散架了,后背死死的抵在车后箱子上,骨头都在蹭蹭作响。
这条路在晨玉的记忆力,其实并不陌生的,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和晨安,有时候是一家四口人,是走在这条像山路一样崎岖的路上,出多少钱都没有车肯开进来,只能用走的。以前母亲为了能让她耐心走完这条路,会买很多零食给她抱着,边吃边走,也就不觉得辛苦,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打量路旁的景色。
儿时印象里,那个叫荷花村的地方,有很多河流,小舟,还有渡船,家家都会做糯米圆子,吃在嘴巴里,香软可口。
典型的鱼米之乡,现代文明到达不了的地方,就算是十多年后,晨玉在这样一个晚上,又行走在这条路上,路边是高高的土坡,下面隐约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月光太安静,太皎洁,银穗子一样倾洒在水面,清清粼粼的,像是一地的星子,晨玉强忍着摩托车剧烈的颠簸,胃里又是一阵紧缩,然后是疼痛,下意识紧紧抓住了父亲肩头的衣服,一双大手覆上,暖暖的体温,没有安心一点,晨玉反而是觉得难过。
堂舅舅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晨玉原本还是认真的听着,想听出一点蛛丝马迹,失望后就开始发呆走神,月光太灼人,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才觉得太远,太远了月亮也显得那么小。
“不要松手,抱紧我。”父亲的话刚落下,车子就狠狠摇晃了一下,“算了,还是下来走吧。”父亲叹了一口气,晨玉马上就跳下车,后背已经疼得麻木了。
堂舅舅试着将车子发动,嘟嘟卡瑟的声音,苟延残喘一般,终究还是推着走,晨玉穿着极短袖子的T恤和牛仔短裤,土路中间是高高的凸起,只能沿着边沿走,又深又浓密的野草,扫过腿部裸露的皮肤,先是有些痒,然后是划伤的疼,父亲牵过她的手,宽大的掌心完全包住她的,晨玉产生自己还很娇小的错觉,就像是只有三四岁的时候,总喜欢抱着父亲的手,奇异那大手的温暖。
“有没有带长裤来。”晨玉低着头,但也能想象出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皱着眉头的。“没有。”在学校的时候天天不出门也得吹电风扇,怎么会穿长裤呢。
“那该怎么办?”父亲似乎有些苦恼,晨玉懊恼地低吐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心里憋得慌,但还是不会主动问什么,晨玉就是这样的,明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会忍住,好像逃避一般,如果是悲伤,那么来得晚一些也好,不喜欢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父亲就像是神一样,总能把伤害挡在身后,她所看到的,都是温暖。
终于看到了几丈宽的河床,一个庞然大物横跨在上面,是渡船。看过《边城》的人都知道,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的故事,古老而又清澈的溪水边,祖孙两人,世外桃源一般相依为命。晨玉第一次读完《边城》的时候,内心涌出奇妙的冲动,兴奋夹杂着自豪,想找个人倾诉,告诉她,她的外婆家也有这样的一个渡船,也有撑船的老人,笑容慈善而又热心古肠,认识母亲,每年回去一次,老人都会与母亲交谈。
晨玉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看到过渡船了,对岸简陋的茅草屋子里面,灯光晦暗,有人说话的声音。父亲叫要过河,马上就有人回应,“好的,马上来。”却是年轻的声音,晨玉抬起眼,想看得清楚一些,怎么不是多年前的那个老人?用铁钩拉着绳索的男人,很年轻的样子,月色倾迷,年轻人看上去非常瘦,肤色却是异常的白,光着膀子,白得只看得到骨骼嶙峋的胸膛,不见五官。
船衔接到岸边,撑渡人大声说着,“小心啊,船头有些滑,摩托车也要小心。”站在船中央,晨玉盯着一湖破碎闪耀的水面,空气清新得透出沁凉,吸进肺里,就不想再吐出来。堂舅舅先将车开上去,父亲沉声道:“你先骑车先走,我和她走回去。”晨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明白父亲是有话跟她说,站在破旧房子的不远处,屋子里好像很有几个人,父亲给了五元钱,年轻人进屋去找钱,半天后才出来,晨玉上前去接,借着月光,是两张非常破旧而且是很久以前的那种一元钱,拿在手上有潮湿的触感,发霉的气味,晨玉的鼻子有些敏感,随手塞进背包。
晨玉刻意想走快一些,但父亲伸过手来牵住她,心头一凛,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急找你回来吗?”父亲的声音在空旷的荒芜之地,非常真实的耳边响起,晨玉又开始觉得难过。
“不知道。”晨玉说了实话,对一个不愿意猜测的人来说,去预料一些悲伤难过不好的事情,实在是一种很大的折磨,晨玉不知道,现在她的生活回因怎么的变故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空气有些潮湿,混合雾气和草木的清新,乡间也有乡间的好处,起码空气没有一点污染,特别是在这个貌似文明都还没有企及的地方。有三分钟,父亲没有说话,晨玉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耐心等着。
“你的舅舅死了,我们刚把他运回来。”父亲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有那么一刻,晨玉的心是放下来的,就像是被人吊在半空中几天几夜,然后又安全地放下来。而接下来呢,铺天盖地的荒凉在心底开了花,眼泪猝然掉下好几串,落在黑暗里,了了无声。
“怎么会、、、这样。”晨玉的声音还算正常,只是有些不自觉的微颤。
“心肌梗塞,死得很突然。”就算是月色再好,晨玉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容。
堂舅舅停在不远处,见晨玉和父亲走上去,说道:“还算坐车吧,快一点,前面的路好走了。”
趴在父亲的背上,晨玉心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又重又疼,压得喘不过起来。
呵!是舅舅哎,晨玉脑子晃现出那人的模样,胖胖的,说起话来,嗓门杠杠响,总穿着昂贵的运动装,宽大休闲的样子,反而是很服帖,浓眉大眼,笑起来又很稚气,是晨玉唯一的舅舅,家里的亲戚就那么几个,又都不在一块,而舅舅从来都是跟母亲在一个地方做生意,相处的时间反而是最多。
很年轻,晨玉这样给舅舅定义,因为总是活力无限的样子,这辈子估计都没有生过病,所以很年轻,三十六岁,真的很年轻呢。如果那样的人都会死,晨玉这才知道,死亡太近,近得她都怀疑是不是车子这个时候翻下土坡,她和父亲还有不太熟悉的堂舅舅都会接触死亡。
荷花村还是那个样子,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就算是如晨玉这样路痴的人,丢在这里,也可以找到外婆家的房子,说是外婆家的房子,也从来没见外婆住过,都是姥爷和姥婆在住,外婆很多年前离开荷花村后,就没回来过。
远远就看到了微薄的灯光,有了房子树木杂草的隐密,月光照不进来,胡同里满是残砖断瓦,延伸到脚边的杂草,很让人怀疑会有蛇从里面爬出来,晨玉小跑了一步,不知道磕到什么东西,崴到脚,一阵疼痛。
父亲突然回头揽过她的肩,“呆会给舅舅磕几个头。”听到这样的话,晨玉鼻子一酸,眼泪扑哧扑哧地掉,白墙青瓦的房子前,厚重的棺材就放在门口,旁边搭着油布架子,有人在旁边打麻将,晨玉紧紧盯着发着淡黄光芒的棺材,脑子哄哄的响,父亲叹了一口气就进屋了。
远远听到母亲的声音,“晨玉来了吗?”晨玉捂住嘴,傻傻地站在玻璃棺材前面,呜呜哭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放大,铮铮的声音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只是太难过,声嘶力竭也无法排遣出内心的空虚,一个多月前,她还留在北方,男人端着小盆子笑嘻嘻地对她说,帮我把衣服洗了吧,你舅妈回来后就不要你洗了。
满手都沾上液体,晨玉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会这么多,恍惚间感觉母亲走过来,抱住她,惊叹她身上的冰凉,声音沙哑地说道:“玉玉,不要哭了,先进去吧。”她不听,站着不肯走,还是不愿相信,棺材里面装的是那个人,还是一个月前,舅妈出差,他一个人又不做饭,母亲每天晚上都多买几个菜,做好了晨玉就打电话叫他来吃,晨玉饭量小,母亲想减肥也吃得不多,所以每次添饭都是浅浅半碗,晨玉知道舅舅的饭量大,那么胖的一个人,身体又好,吃得香,晨玉特地拿家里最大的瓷碗,盛一满碗饭,还在心里琢磨,这样一碗饭估计可以给她吃两天,舅舅一般都是吃两碗,晨玉很积极地去添饭,那天吃完收拾桌子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以后给你舅舅添饭要添满满一碗,你今天盛得那样少,他以为米饭不够,也不知道吃饱没有。”晨玉懊悔,她不知道,只觉得吃不饱肯定晚上会难受,之后的几天,晨玉都是盛得很多,用勺子压压后再盛一勺,舅舅吃的时候,她莫名觉得很开心,饭吃得少的人总会喜欢跟食欲好的人一起吃。
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凉冰冰地躺在里面,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会不会觉得寂寞呢。晨玉很伤心地想着,已经被母亲圈抱着带进了屋,胸腔强烈地喘着气,晨玉伏倒在母亲怀里,哭得不能自抑,那个生命太过鲜活,所以这样的死亡,晨玉根本就接受不了,母亲抚摸着她冰凉的胳膊和腿,重重的叹息声,一声声砸在晨玉心脏最脆弱的地方,生生的疼。
舅妈找来自己的衣服给晨玉换上,晨玉才在没有灯的房间里看到了表妹表弟还有躺在地铺上的外婆,房子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什么都没有,地铺和床铺都像是临时搭出来的,晨玉握住舅妈的手,女人的手还是很软,外婆的声音突然响起,孱弱,气息紧促,“是不是玉玉来了。”母亲赶紧蹲坐在地铺旁,“是啊,刚到的。”接着是外婆喘着气的哭唱声,身体极难受地辗转着,手一直捶着地。
晨玉悲恸地跪在被褥上,牵过外婆的手,呜咽的嗓音不能成句,“外婆、、、”只叫了一声,母亲制止道:“不要再惹外婆哭了。”可是已经晚了,听到晨玉的声音,老人哭得几乎快要气绝,晨玉紧紧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那个晚上是怎么度过来的?外婆几乎是哭了一夜,一直叫着舅舅的名字,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极力忍着伤心,劝慰外婆,舅妈刚开始还算镇定,因为是第一个发现舅舅死亡的,而且没有一点征兆,就那样一个人突然没了,神情恍惚着,后面也哭了。
晨玉有时候会走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只要一记起那个男人笑吟吟地对自己说:“帮我把衣服洗了吧。”那样鲜活的画面,再看看门口冰冷的棺材,和在棺材旁边打牌,偶尔发出笑声的人们,心就像是被刀割着一样疼,眼泪像是掉不完的泉涌。
表妹的脸埋在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样子,晨玉忙着照顾外婆和舅妈,没有空闲去理她,小表弟穿着黑色的针织线衫和牛仔裤,细长的身体,面容清冷,她不觉得一怔,去年见到男生的时候,还像是小孩子一样的身量,可是现在应该比她还要高了吧,从外婆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晨玉知道表弟已经十三岁了,看着少年偶尔坐在房外的长椅上,不时地递过来纸巾和水给她照顾外婆,晨玉心里一凛,好像缺了点什么。
母亲知道晨玉没有吃饭,催促着她出去吃点东西,外婆极力平复了一下呼吸,用手推着她出去吃东西,晨玉眼睛一酸,外婆就是这样一个疼人疼到骨子里的老人,一生有三个子女,母亲是长女,舅舅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外公就撒手人寰,一个女人,在那样艰苦的时代,硬是拉扯大了三个子女。多年前,外婆回到荷花村,只是为了给因失败婚姻自杀的小女儿上坟,痛哭了一场便再也不回这个伤心地,多年后的今天再回来居然是为了最心爱小儿子的丧礼,这个世上,被惨痛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这个吃过无数苦难带大孩子的寡妇,如此的不幸却要经历两次,晨玉狠狠地咬住下嘴唇,第一次这样痛恨,老天的不公平。
跪在棺材前上来一炷香,晨玉憋见表弟就站在旁边,表情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眸子熠熠发光,晨玉有些担心,这个少年太过冷静,这才想起,刚才觉得少的什么,就是少年的哭泣,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才刚刚懂事,怎么会这么沉着,有条不紊地照顾着伤心欲绝的奶奶和母亲,这个样子,晨玉反而觉得难受得一塌糊涂。
吃过饭,晨玉伏趴在母亲身边,无力地看着外婆无法自拔的痛苦,母亲和舅妈瞬间老去了很多,晨玉看得很揪心,恍然又记起,她的生命中,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亲人离开,无法释怀这种决别似的离开,要是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会不会生命总觉得缺了什么呢?
晨玉茫然地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女人,老的年轻的,悲沉着脸忙碌着,母亲家是大家族,这里的人,晨玉大部分都是不认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到棺材前面表弟的背影,清瘦颀长,在晨玉眼里全化成利剑,一寸一寸地流着血,晨玉不知道表弟和表妹明不明白,死了父亲意味着什么,一方面希望他们还小,最好是不懂,等慢慢懂的时候,时间已经抹淡了伤痛,一方面又希望他们懂,那种伤痛,灼心的滋味,可以让他们快点成长,他们父亲,曾经疼极了他们,几乎到宠溺的地步。
空气里有香纸燃烧后留下的灰败气息,萦绕在鼻息间,晨玉的头隐隐作痛,父亲带她先去睡觉,是在母亲的伯父家,很老旧的楼房,多年前她也住过,该称为幺奶奶的女人,往一个朱红色的水桶里面倒热水,说是给她洗澡,晨玉张张嘴,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环顾了一下房子,没有明显的卫生间,耶耶地说道想上厕所,幺奶奶显然是愣了半天,才恍然,指着一条黑暗的胡同,“去那解决吧,这晚上都是没有人的。”晨玉的眉跳动了一下,一天都没有上厕所,也顾不得那么多,小心翼翼地走到黑暗处,脚下的碎石作响,有东西在面前跳过,晨玉忍住没有尖叫,回过头,幺奶奶已经不在了,慌忙地上完厕所,一口气跑到楼上,坐在刚铺好的床上喘气,晨玉其实也很鄙视自己,她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不管在怎么的情况面前,晨玉都没有办法用水桶里面的水洗脸,有着烟磺气的热水是从做饭的锅里舀出来的,上面还漂浮着点点油腥。
最后只是洗了脚,倒掉水后,晨玉摸出背包里面的矿泉水,倒在面扑上,简单地擦了脸,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眠,平时的她这个时候应该是在敲键盘,无止境地敲着,一行行的文字,像救赎一般,解救着她的灵魂。
挨到两点钟,准备好明天酒席的人回来了,晨玉不能理解为什么人死后都还要大摆酒席,这种风俗,不知道逝者愿不愿意接受。有个女人躺在她身边,身上还有油烟的味道,晨玉更加睡不着,旁边的人鼾声响起,手压住了晨玉的头发,她的头发太长了,铺散在枕头上,女人的手很沉重,晨玉默默地靠近了女人一点,才不会被头发扯得头皮疼,不想弄醒女人,毕竟舅舅的丧礼还得倚靠她们,晨玉只觉得伤心,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刚刚陷入睡眠,就听到父亲在门外叫自己,晨玉惊醒,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灰蒙蒙的,晚上没有被子盖,胳膊冰凉一片,晨玉赶紧穿好鞋子,昨晚穿着衣服睡,她根本就睡不好。
没有牙刷,父亲将自己包里唯一的一把宾馆里包装好的牙刷给她,还有小小的一支牙膏,简单洗漱好,到白墙青瓦的房子里去,经过停放在门口的棺材的时候,晨玉差点晃了神,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眼睛痛得厉害,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都是过来开导安慰外婆的,一屋子的哭声,晨玉悲从心来,表妹低着头坐在床沿边,头发乱糟糟的,看得人心酸。
晨玉跪在外婆面前,老人的眼已经肿的核桃那么大,逝者登入了极乐世界,从此无悲无喜,而活着的人,却要受锥心之苦。
“外婆,不要再哭了,你还有我们呢。”晨玉哭着说出这样的话,却安慰不了老人,一直说一直说,晨玉现在才知道,语言是多么苍白,没有办法疗治心伤,直到最后,母亲呜咽着说道:“您看在玉玉的份上,先歇会吧,再这样哭下去,您的身体垮了,两家人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外婆本来就是深明大义的人,微歇了悲戚。
晨玉艰难地走到舅妈面前,坐在椅子上埋着脸哭泣的女人,晨玉蹲跪下身,“舅妈。”只叫了一身,哭得说不出话来,女人悲痛地挤出一句话,“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舅舅。”承受不了那样的重负,晨玉觉得可悲,这样的难过,要到什么时候,舅妈外婆表弟表妹才能才能从失去那个人的阴影里再次鲜活起来。
晨安给晨玉打过电话,晨玉却没有告诉他这样的事,她不想让更多的人见到这样的惨状,不亲身经历,过后再听人说起来,也许只是伤感,而不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表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表弟还是冰冷的样子,晨玉揉揉肿得睁不开的眼睛,惶恐少年的心,是不是难过得透不过气呢?
逝者的遗体要送到火化场火化,有很多的仪式,晨玉和表弟表妹穿着孝衣跪在棺材前,舅妈和母亲被人拉着伏倒在上面,做最后的告别,那一刻的哭声像是从炼狱传来的一样,晨玉满眼模糊地看着在棺材边拥挤着人们的面孔,有人悲痛,却有人在笑,还有围观着看热闹的人,看出殡前的惨状,以用来过后的茶余饭后之谈,都会说,哎呀,那样年轻的一个人,这样没了,多可惜。
那些灼灼的光刺痛了晨玉的眼,原来悲痛的永远都只有最近的亲人,那些不关于己的人,只是在看热闹而已,心堕落到无底的深渊,晨玉紧紧抱着哭泣的表妹,不被拥挤的人撞到。
棺材抬上木架,马上就有一个老人往地上泼饭,然后用扫帚或着土扫到一起,五六个男人抗着棺材大叫几声,晨玉抱着表妹颤抖的肩膀,尾随在后面,又被几个人硬生生地推扯到最前面,胳膊被抓得火烧一般疼,晨玉不想理会,只是抱着怀中的女孩,给她一点依靠,表弟依旧冷着脸抱着舅舅的遗照,雪白的孝衣在阳光下,很刺眼,晨玉想过去抱抱那个隐忍的少年,但身边拥挤着很多人,吵杂不堪。
走过长长凹凸不平的路,被安排上了车,表弟坐在车的副座上,晨玉和表妹没有地方坐了,抬棺木的几个男人晨玉不确定是不是舅舅的本家,但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让座的意思,就算表妹在她怀里,哭得绝倒。
晨玉已经不想哭了,扶着女孩坐在油箱上,倒坐着,有些担心喜欢晕车的表妹会有所不适,后来又上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晨玉看他们手上拿着孝衣,就知道是母亲本家的孩子,男孩和女孩先是抱怨没地方坐,后来见没人理他们,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时地说笑两句,晨玉只觉得呼吸都快空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就算不尊重车后面棺材里的死者,那么在他弱小的儿女面前,怎么还笑得出来。
车子开起来,漫长的路途中,满车的人没有一个她是认识的,大家都开始抱怨路太难走,应该叫胡锦涛来这坐车,估计就会拨钱下来修路了,有人接话,就算是胡锦涛来这个地方,也不是坐车啊,还有直升飞机呢,一车子的人都笑了,而怀中的表妹却越发哭得凄绝,晨玉才知道世态炎凉是怎么的一种悲哀,除了将表妹的脸埋在她的颈项间,阻止那些笑声进入女孩的耳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晨玉看着舅舅被推进火化间,男人们打开棺材时,母亲发疯一般扑过去,被人拉开,被黄纸盖住脸的舅舅身体直直的,晨玉拖住表妹往后退,遗体抬上铁架后,有两个捡破烂的人几乎是冲上去将棺材里面的黄纸一抢而光,晨玉亲眼看着其中一个捡破烂的脸上有满足的笑容,夸张而又讽刺。
母亲扑倒在地上,哭得无法控制,好几个人将她抬出去,晨玉顾不得那么多,怀中的女孩她必须照顾好,直到那扇门关住,好像一切都结束的样子,在门外等候的家属,母亲还没有停止哭泣,而是拉过表弟,絮絮叨叨地说着男生的可怜和以后一定要懂事听话,少年的眼眶红了,然后呜咽出声,晨玉背过脸去,不敢看更不敢听。
是谁说火化是将人化成像灰尘一样的灰的,晨玉看着父亲用火化场特用的镊子将一块块森白还冒着热气的骨头夹进铁箱里的时候,空气里有种很奇怪的味道,很多人挤在那里,目不转睛,刚才在车上的那男生从里面挤出来,笑着对旁边的女生诉说着什么,晨玉寒冰一样的眼神直直盯着那两人,直到他们慌张地躲起来,晨玉才抹掉脸上的液体,俯下身去,差点呕吐出来,耳边传来像瓷器被压碎的声音,咯咯刺耳,有人说话,压碎一点,不然骨灰盒装不下。
坐车返回,骨灰盒一直都是由表弟抱着,车子开出火化场,有人下去在路旁买了装骨灰盒的灵柩,青灰色的石棺,上面刻画着符咒一样的字体,有人说,嗯,这个石棺做得很漂亮。
晨玉心里冒出很恶毒的想法,好看的话你可以自己留着用,没有说不口,再愤怒也说不出口,表弟和表妹以后都没有像山一样可以依靠的男人,怎么能再遭人唾弃,只能逆来顺受,对不对。
如果说,有可以让晨玉刻骨的画面,那一定是那个隐忍的少年,被人指引着,先在灵柩入土的时候,一直跪着,旁边的人指指点点,貌似惋惜,然后就是沿着来时的路,抱着遗像,边走边叫,“爸爸,回家。”
“爸爸,回家。”
“爸爸,回家。”
“爸爸,回家。”
直至呜咽。
晨玉从来都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事,老人们都说,要儿子一路叫着,“爸爸,回家。”逝者的灵魂才不会在外面游荡,饱受凄苦。可为什么,当那个少年叫出来,“爸爸,回家。”晨玉只觉得是更加血粼粼的疼痛。
表弟嘶哑着嗓子一直叫着回了家,再由长辈抱着他踏进门槛,摆放好遗像,仪式全部结束,人们又开始准备晚上的酒席,晨玉拨开人群,挤进房间,舅妈和外婆已经哭喊成一片,像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一样,让人不忍倾听。
哄闹闹的声音,弥漫着绝望,晨玉看见晨安急匆匆地踏进房门,母亲和外婆在那一刻彻底崩溃,晨安抱着两个悲恸的女人,哭成一片,晨玉那个时候才明白,外婆的伤痛来自于没了依靠,唯一的儿子都失去了,就像是一直坚持的信仰被否决,心没有了依托。
酒宴过后,喧闹才开始平息,因为晨安的到来,抚慰了舅妈和外婆,空气开始一点点的清新起来,夜幕四垂的时候,外婆终于安静地睡去,晨玉疲惫不堪地坐在房子的外面,堂舅妈坐在旁边,表弟坐在不远处,低垂着头。
晨玉揉搓着手指,疑虑了半天,才问了舅舅当时的情形,缓缓道来的真相,扰乱了平静的呼吸,黑暗掩饰所有的伤痛,但是皎皎的月光,还是可以看得清空中飘散的烟灰和被棺材压出痕迹的地面。
男人一直都是孝敬从苦难中走过来的母亲,关心一双儿女的学习,平时也会把孩子们宠上天,还会在舅妈想减掉长发的时候反对,说长发好看,夏秋都是用冰凉的冷水洗澡,笑起来会有酒窝,脾气暴躁,就算是好好说话也会很大声,心地是好的。
喜欢赌博,半个月前输掉了十几万,找过母亲,私底下帮过他很多次的母亲这次没有能力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男人跑出去几天避风头,母亲很心疼,答应帮他还钱,让他以后再也不赌了。
之后一切正常,男人除了在平时有些郁郁寡欢外,没有异常,和朋友们吃完饭回家,因为衣服湿透了,脱下来让舅妈去洗,趴在床上看电视,还让舅妈倒热水给他喝,洗完衣服进房的舅妈,发现男人已经断气,杯子倾倒在床上,房间没有一点变化,死于心肌梗塞。
眼泪一点点地打在手指上,晨玉不想去擦掉在脸上蜿蜒的液体,肯定是狼狈极了,真相如此,但还是开始刻骨想念那个人的笑容。
黑暗隐藏了远处少年的脸,晨玉希望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以后的人生,忘记今天的痛,可以笑得阳光明媚。
晨玉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校道上,身上穿着三天未换的衣服,头发上满是灰尘,脚上的鞋子也看不出颜色,旁边有年轻的男生女生相拥着走过,轻声笑语,碰到一个同班的同学,“你回家了?”“是啊,刚回来。”
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样子,但晨玉就是觉得多了点什么或是少了点什么,胸口闷闷的,眼睛肿胀得厉害,摸摸脸,黏糊糊的,好几天都没有洗脸了,夜风清凉的校园,隐约有笑声传来,晨玉叹了一口气,朝寝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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