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9331 更新时间:10-05-18 12:51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白郎顾,时时误拂弦。
古筝上装饰着华丽的金粟饰样,一位美人端坐在前,洁白如玉的双手拂过琴弦,拨弄出动人的音色。为了得到知心人的青睐,她甚至不时拨错琴弦,只是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
飞快地扫完几行字,姬弘睿随手将《古诗译卷》翻页。
《鸣筝》的作者乃是唐时李端,相传中唐时郭子仪之子暖家有一筝伎名叫境儿,此女不仅技艺出众,还美貌绝伦。一次,郭暖宴客,李端亦在座,他眼见境儿美貌,又听得筝声宛如仙乐,不觉心醉神迷。这种失态被郭暖从旁察觉,他却并不生气,说:“李君如能以筝为题赋诗一首,我就将佳人赏与君。”李端闻言,随即应声吟道:“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郭暖听了赞不决口,忙将席上金玉器皿及境儿送给李端。
将最后几字仔细看完,姬弘睿不由思佐道:文相将诗中“周郎”改为“白郎”,想来是暗指白雱。可这文中佳人,又是指的何人?当真要效仿郭暖赠佳人,以此来换回白雱的效忠?
正苦苦思索间,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哼,“表哥,我听说姨妈给你选了正妃?”
“是又怎样?”头也不想回,姬弘睿挑着眉峰,不耐烦地答道。
“果然。”那黄鹂一样清脆的声音滞了一滞,又道:“姨母真是的,我可是她侄女,她居然就大大方方把太子妃的位子送给了别人!表哥你也是,也不反对一下,我好歹是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
姬弘睿很干脆地打掉她缠到腰上的双手,“出去,不要烦我。”
“你……”一下子夺过《古诗译卷》,那人恨恨道:“我和你说话呢,至少要正眼瞧瞧我吧!”
姬弘睿只得转过头来。
这个人打扮的比今晚众妃嫔都袅娜妩媚。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攥珠髻,绾着朝阳五珠挂钗,纤长如天鹅颈的洁白脖颈上带着璎珞圈,身上穿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拖曳到地上的翡翠撒花绉裙上系着豆绿色宫绦和一对双衡比目玫瑰佩。一双秋水眸子,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丹唇只微微扬起,就可使人忘俗。
姬弘睿扫一眼她,不悦地开口:“霏儿,你这打扮太招人眼了。”
宋霏儿笑起来,“我漂亮吧?今晚可有不少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掏给我……”话还未说完,就被姬弘睿用一句“招蜂引碟,有失体面”给生生打断了。
宋霏儿又羞又怒,“我失了什么体面了!我……我要去姨母那里……”
“住嘴,母后都够心焦的了,你不要去那里闹,回去睡觉!”
“好,我这就睡觉。”坏笑着抛姬弘睿一个魅眼,宋霏儿移步到不远处的床榻,一屁股稳稳坐在那里,“我今儿就睡这了!”
“你没有床么,跑到我这来干嘛,快回去。”姬弘睿脸色有些难看。
宋霏儿颊上飘过一抹红霞,但又转瞬白了脸,“我就睡定你的床了。”说完,一翻身躺在了床上。姬弘睿哼一声,上去一把提起她的腰,毫不怜香惜玉地丢下床。宋霏儿“咚”一下摔得直响,脸上更是烫得像火炭,“你……我一个女儿家都这般了不顾脸面了……你还……这床,曹氏那贱人睡得,我就睡不得了嘛!表哥,我嫁入你东宫都一年了,却不曾侍寝一晚!这事说出去,岂不是要别人笑话我这堂堂名门千金还斗不过她区区一个更衣侍妾!”说着说着,委屈不甘的泪便作春雨而下,打湿了她洁白如梨花的肌肤凝脂。
姬弘睿看着星星落泪的宋霏儿,头痛地向后退一步,“你这样眼巴巴地赖在我床上,就不怕被人知道耻笑了去?回你的寝宫去吧,今晚我累着了,既不让你侍寝,也不找曹氏……”
宋霏儿咬紧红唇,一张漂亮到精致的脸上尽是羞耻的红色,“好,好,我走就是……你,说话要算数。”眼见姬弘睿郑重的点了点头,她这才难堪地从地上站起,风一样奔了出去。
看着让自己心烦意乱的麻烦人物终于走了,姬弘睿长舒一口气,揉着眉心,和衣倒到床上。
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恃宠而娇的宋霏儿,但碍于长辈们的颜面,只得忍气吞声地把这飞扬跋扈的大小姐收作侧妃。原想平日里吃穿对她迁就些,而在房事上冷落她也就没什么要紧,哪知她……强抛开这些混帐事儿,又将思绪转移到那古诗之谜上,但奈何越想越头痛,只要昏沉沉地睡去。
等再醒来时,窗外早已挂起半个太阳,若流岚一样的朝霞是女子胭脂般的鲜亮。
姬弘睿整整衣服,去僖福宫向皇后道例行的早安礼。可到了宋淑敏的寝宫,就见昨晚折腾得自己头疼的人正羞答答地溺在皇后身边。姬弘睿嘴角一抽,只好等她俩说完悄悄话,才进去给宋淑敏请安。宋霏儿见他投给自己一个不满的眼神,知他是不悦自己来姨母面前说三道四,只好向宋淑敏伏了礼,悻悻地出了寝宫。
姬弘睿见宋淑敏自宋霏儿离去就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原以为她会好好训导自己一番,可宋淑敏也就随意地问了问东宫的事物,姬弘睿自然乐得轻松,一一答了她的话,这才把昨晚与文相私会的详情给宋淑敏说了。想了会儿,又忙将那首古里古怪的诗一并念了。宋淑敏一直静静地听,待听到《鸣筝》一诗的典故时,却明显愣住了。
“没想到啊,文像连这事儿都知道了。”
姬弘睿一惊,有些激动,“母后,你知道文相的意思了。”
宋淑点点头,感慨道:“他是要我们做一回月老,了却那段痴情……”
姬弘睿听得又是一头雾水,“母后,莫非这后面有什么隐情?”
“是……那还是白将军刚结掌了白家不久发生的事儿。四大世家历代都喜相互联姻,白雱也和霏儿的长姐宋婀曼定了娃娃亲,双方长辈本作了那月底就举行婚嫁的打算,可哪知……唉,世事无常啊。记得那是四月里,府上诸人都很高兴,长小姐未来的夫婿今儿要来府里下聘礼,哥哥因此吩咐女眷回避。但宋府内一簇簇杜鹃开的艳,婀曼和霏儿说要在水榭那里绣花,哥哥耐不住两个宝贝女儿一直撒娇,就允了她们。婀曼和霏儿在水榭自娱自乐,本也惹了不什么事,哪知支脉小妾的女儿宋巧倩好巧不巧地要出府为发配边远的弟弟送行,正好路过水榭……说到这宋巧倩,不但她是族里数一数二才貌双绝的人,连她的弟弟也是年轻一辈中精通药理、才智超凡的俊少年。想来皇儿你也知道,宋家这几代里男丁渐少,能堪大用者更是凤毛麟角,族里便因此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有才能出众者,便不论本脉旁脉,都能担以家主重任。那支脉小妾一胞生了两个这么不凡的儿女,自然招人眼红,方才满三十,就被自家夫君善妒的妻子害死了。而宋巧倩的弟弟也因威胁到本脉男子接任掌家之位,被奸计所累,弱冠年纪就要配守边远。宋巧倩虽有颗聪慧狡黠的心,但在众族亲不顾血脉情义的打压下,也难以周旋下去……”停了会,似唏嘘当年那柔弱女子的凄凉境遇,宋淑敏稳稳神,接着道:“宋巧倩才情卓卓,众人虽未清楚地言明宋巧倩姿容几许,但却暗地里赞誉她乃那一辈里最美之人。婀曼本是掌家的长女,自幼就生活在众人的恭维赞扬中,哪里容得下一个小妾的女儿超越自己?那日宋巧倩打水榭经过,婀曼自是要清理这颗眼中砂,她姐妹俩就以掌家禁令女眷今日四处行走为名,强硬地要宋巧倩跪地受罚。宋巧倩又是个性硬的主,怎会甘愿受这刁难,自然不依。婀曼自诩是人对自己都要百依百顺,她小姐脾气一上来,当下就叫随身的奴仆把宋巧倩硬摁在地上,还打算把烧红的火炭往宋巧倩脸上泼……唉,霏儿当时也是,不但看着自己姐姐任意妄为毫不相劝,还兴冲冲地拿锈花针刺穿了宋巧倩的十指…要知巧倩这丫头琴技当真高绝,可经此一事,生生修养了一年才……”
姬弘睿听到宋霏儿姐妹持强欺负一女子,心中对这个表妹更是厌恶了几分,他不禁开口问道:“后来如何?”
“自然是让在府里闲逛的白雱看见了。白将军打小追随父亲宿居军旅,最见不惯这般不正大光明的行径,他先是救下了宋巧倩,又对宋婀曼骂道:‘不德,不淑,不礼,不仁,为人歹毒,何以为妇。’哪里有人敢这样训骂婀曼,更何况这么厉害……不德,不淑,不礼,不仁,这生生骂的是她毫无妇德,她名门闺秀哪里经得住,气晕过去,就此大病了三天。白将军也就此事向哥哥退婚,想哥哥一大世家的掌家,自己女儿临近婚期被退婚,自然颜面无寸。他又气又恼,但不奈何不了白将军,只好把气撒在宋巧倩身上……宋巧倩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差一点就死在宋家的暗牢里,亏得府里有一位受她恩惠的花匠师傅,偷偷潜到白将军每日上朝必经的官道上,大喊一句‘巧倩小姐危矣。’,还刨开胸腹请求白雱救宋巧倩一命……”
“这花匠师傅当真知恩图报的痴人。”姬弘睿啧啧赞了一声。
“是……”宋淑敏却叹了口气,“正是这花匠师傅以死相激,使得白将军什么也不顾了,策马狂奔到宋府……他一路冲进宋家,一手马鞭不知打死了多少前来劝阻的下人……后来事态越闹越大,眼见白将军已冲进本脉族人居住内院,抓住了我堂弟逼问……哥哥这才强忍着怒火出面制止,虽说劝下了白将军,但他死活不把宋巧倩交与白雱,说是‘她生来宋氏人,自当由宋家人为她一生做主。’白将军听了此话,也就急了,‘白家今晚就将她娶进门来,她便是我白雱的人!”
闻言,姬弘睿忍不住笑道:“如今威武凛然的武相原来也是一至情至性之人!想他年少时为一女子情动至此,更使得睿敬佩无比。”
宋淑敏也笑起来,“他便如此敢爱敢恨,只可惜……”声渐短,笑渐泯,“母后我当时怕两家就此事结怨,就想大事化小,便出面劝白将军就此归去,说不可将事情闹得众人皆知,我自当劝劝家兄,待家兄平心静气时将军再下聘礼娶宋巧倩过门。我还说将军方才退下婀曼的亲,不能操之过急,会招致婀曼对巧倩的记恨,等时间一过,大家逐渐能正视此事便可,来日方长……好个来日方长啊,我应予了白将军诸多,却……”
姬弘睿见母后眼里有掩饰不了的落寂,心疼地伸出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头。
宋淑敏对儿子示意一个放心的笑容,“白将军自然是听了我的劝告离开,我也与哥哥交谈了一宿。但不想哥哥心意难改,我苦劝了良久,他才答应考虑宋巧倩与白将军的婚事。我那时也只是偶得你父皇旨意回家省亲,自然不能在家停留太久,第三日便回了宫。我原想哥哥碍于白雱的压力,不敢难为宋巧倩,可哪想我前脚才离开宋府,后脚霏儿便去游说哥哥,之后他们居然将宋巧倩送入宫中作了伶官。”
姬弘睿不可置信地问道:“霏儿?”
“可不是她么。”宋淑敏哼一声,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她对哥哥说,白雱既敢为宋巧倩强闯宋府,足以说明她在白雱心中的重量。若让她嫁到白家,她便是白氏的家主夫人,有足够的份量左右白雱及整个白家势力。她自小在宋府受尽欺辱,难保不会怨恨宋氏,若哪一天她在白雱耳边吹吹枕边风,教唆白氏与宋家为敌,宋家必定要有危迫。霏儿还说,宋氏好歹也是名门世家,白雱宋府内横冲直撞胡作非为,完全是瞧不起宋家,对这样的人,不能让他心想事成。更何况他任意取消婚事,令婀曼受辱,这怨不能不报。白雱越想抱得美人归,就越不能让他如愿,伶官虽不是妃嫔那样纯粹的以身侍主,亦不是宫女那般卑微的奴仆,但它历来是帝王专有的乐官,等同于皇上私有的物品。一旦成为伶官,一生不可迈出宫廷半步,心中想的脑里念的也只能是我是皇上的女人。只要将宋巧倩送进宫中,纵然白雱有多不甘,也不敢冲到后宫向皇上要人。”
眼前飘过宋霏儿那娇憨婉转,语笑如痴的可人之态,姬弘睿心重重一沉。
“唉。”从宋淑敏齿间溢出长长的一声叹息,“纵然霏儿是这样的人,你也不可对太冷淡。母后知道你不喜欢她,但她毕竟是你表妹,族里的长辈更对她宠爱有加,若让那些人晓得你让她生生守了一年空闺,非闹得沸反盈天不可……她是真心喜欢你的,再怎样也不会害你不是?”
最后一句话听得姬弘睿的心咯噔一跳,他深深地望一眼皇后,“万事不可太过,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宋淑敏欣慰的点点头,“对霏儿的态度不可太明显,要宠着她、哄着她,哪骗着她也好,毕竟她心狠起来……”不由想到宋霏儿对付宋巧倩的手段,面色渐凛。
“姨母、表哥,你们谈完了?”一个娇声声的女声径直插入二人的对话,不请自回的宋霏儿两三步,盈盈跃到他们二人面前,绽出个颠倒众生的媚笑。
姬弘睿本打算别过脸去,奈何想到母后的劝告,只得僵着脸望着她。宋霏儿一张如花笑靥白白搭给他那张臭脸,心中不爽快,闷闷地哼了一下。姬弘睿抽了抽嘴角,挣扎着,笑了一下。
一旁的宋淑敏不是没看见儿子脸上变换的表情,她摇摇头,拉过宋霏儿垂在体侧的柔荑,“霏儿,姨母今日想和你说几句知心话儿,你听了可不要嫌我罗嗦……”“怎么会?姨母有话直说就是。”闻言,宋霏儿收回投在姬弘睿身上的目光,乖巧地依在皇后身旁。
“霏儿,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那聪明的你给姨母说说,族里长辈要你进宫来做什?”
宋霏儿瘪了瘪嘴,“自然是要我助表哥打理好太子宫的事务,紧要时候,也要为表哥出出主意,好生对付大皇子一伙人。”
“那你做到了么?”声色变得严厉,皇后扫一眼宋霏儿,“长辈们期望你做睿儿的贤内助,可自打你进宫以来,哪日不是闹得东宫鸡飞狗跳?更离谱的是,昨儿半夜,你居然在太子寝宫哭闹耍诨……”宋霏儿再也忍不住,提高声调,“没您说的那么严重,我也不过是发发脾气闹闹情绪。姨母,都是表哥不对啦,他夜夜宿在曹瑶珞那里,一点都你记挂我这表妹!我昨夜去找他,连女儿家的矜持都不顾了,可他……却把我丢下床去……”
皇后干咳一下,宋霏儿羞红着脸闭上了嘴。
“是,昨夜是睿儿让你失了颜面,但房中之事,还是要睿儿自个儿乐意才行……”说着,皇后悄悄给太子使个眼色,姬弘睿心中一涩,知道今晚免不了要召宋霏儿侍寝了。他微一愣,这才眨眨眼,宋淑敏见儿子露出明了的眼神,便话锋一转,“不过,霏儿你也要让睿儿省省心!睿儿在外要与大皇子一党费力周旋,回到自己宫里,不但清净不得,竟还要看你争风吃醋闹……睿儿他很是辛苦啊,你又何必因为一个身份卑微的更衣,闹得与睿儿不快?皇家子孙,哪个不妻妾成群?现如今只一个曹氏,以后还有什么李氏王氏,你若真的一个个吃起醋,非活活嫉妒死不可!霏儿,看开点,我可是你姨母,怎会让你吃亏?睿儿现在宠那曹氏,不代表会一直喜欢她,有姨母帮你在睿儿面前说好话,他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男人,哪个不喜欢枕边人娇美温柔,待他回到你身边,你好生温柔地伺候着,还愁抓不住他的心?”
“姨母说不让我吃亏,可我的亏吃的大了!论样貌、身份,我哪里比不过那姓阮的女人?姨母怎会让她当了正妃,白白便宜外人!”正嘟囔着,忽被皇后刀尖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射,宋霏儿一哆嗦,差点咬到舌头。指头在唇上一点,做了个噤口的手势,皇后慢慢扬起笑脸,“姨母也不舍得让不屈居人下,可阮家在军中的势力非同一般,若能拉拢他们,对睿儿登上皇位自是一大助力。唉,要知姨母让阮家小姐作太子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要讨好他们嘛——”
复杂的神色在宋霏儿脸上飘忽而过,她盯一会儿宋淑敏,突然赌气似的说道:“说白了吧,还是姨母偏心,处处只为表哥打算,哪里有闲心考虑我的想法!”
宋淑敏一阵窒闷。正如宋霏儿所说,为了儿子,即使是自己的亲侄女,自己也一样做为棋子利用,哪里真心为她将来考虑过……
被宋霏儿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弄得尴尬不已的皇后强作欢笑,她一边用指尖梳理着宫服上的单串明黄流苏,一边说徐徐说道:“姨母怎会偏心,你是姨母手背的肉,睿儿是我手心的肉,手心手背可都是肉。”
可手心的肉打起来要比手背的肉疼得多。心里暗忖,宋霏儿脸上却带着可人的笑,“姨母对霏儿最好了。”小猫一样慵懒地赖在高坐在宝榻上的皇后的怀里,白皙的脸庞轻轻磨蹭着宋淑敏身上的极品丝锦,宋霏儿坏笑着朝皇后撒娇。
眼里泛着精光,宋淑敏手抚着侄女插满金钗珠饰的发髻,唇露浅笑。
姬弘睿见她们两个女人一台戏,完全把自己排除在外,竟也丝毫不介意,老僧入定般地坐到一旁紫木椅上,冷冷地斜睨着。
恰巧,侍奉皇后的老嫫嫫平端着蓝纹草花瓷盘进到寝宫里,三人也便被盘上盛放的三茶碗饮品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打个手势让嫫嫫靠近,姬弘睿从盘上端起一杯茶碗,细细打量其中弥着奶香的白褐色液体。
“是爹爹送来的,说是由西域游牧民族那里贩来的奶茶。”宋霏儿从皇后怀里直起身子,微微得意地抬高下颚。
“哦,西域?可是昨晚那些蓝眼舞女的家乡?”宋淑敏顺口问道。
“正是!”笑得眉眼弯弯,宋霏儿也招来嫫嫫,取下一杯茶碗,轻轻递到皇后手里,“我方才出了姨母的寝宫,在宫外碰见爹爹派来的人,就又回转头送了过来。”
“哥哥可有话叫那人带?”指腹磨擦着茶碗,宋淑敏问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着您,这不,昨晚见了西域异乡的舞蹈,想起府里有西域来的厨子,今早就叫他做了这奶茶。”
“霏儿,回头给你爹爹说一声,别老是挂念着宫里,我好着哩。”用唇轻轻抿了抿奶茶,宋淑敏似无意提起,“说到那些舞女,我便又想听听昨夜大宴上那乐曲了。”
宋霏儿疑道:“那西域调子不怎样啊……”
姬弘睿突然接口道:“母后念念不忘的是后来演奏的丝竹之乐吧。”
“可不是。”皇后抚摸着手腕上的金钏,笑意深沉。
“原来如此,既然姨母兴致这么高,就叫人把兰阳馆的人召来吧。”宋霏儿也没多想,转头对嫫嫫吩咐了一句。
眼见嫫嫫领命去了,笑得粲然的皇后站起身来,拍拍裙摆上的褶皱,说道:“走吧,到正殿里去等着,等着她们来吧。”
不知是不是姬弘睿敏感,母后好像将那个她字,咬得特别清楚。
奉命传唤的嫫嫫手脚很快,也就半盏奶茶的时间,就见殿外走入十来个女子,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姬弘睿只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就被那一位容貌突出、清丽妩然的女子吸引了视线。她袅袅婷婷,若拂水若柳,面庞清癯,远远观之,好似带露沾霜的白色玉簪花。
姬弘睿的目光凝了好一会儿,这失态的模样宋霏儿自然注意到了。心里酸酸涩涩,宋霏儿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竟是旧相识!
我竟忘了这茬儿也是伶官!没想到她还不知收敛,竟勾引男人!宋霏儿满脸愤懑,直直地盯住姬弘睿。
而后者却尽把心思放到了宋巧倩的身上。
相较于其他伶官的紧张拘束,宋巧倩则是淡然地撩动着二十五跟乌丝琴弦。挑拨、抹弦,指尖在冷冷琴弦上一划,连续的调子骤然蹦出,就像云深处古庙中的一声钟磬那样清脆,又带有泉水涓涓流过石上般的悠扬久长。她弹的入神,姬弘睿听得也入神,恍惚间见自在娇莺于花叶下恰恰鸣啼,过岭山风带起的松林涛啸……而衬着这一韵一律如沁人心脾的花香一样的丝弦之声,宋巧倩轻垂眼睫,在柔美丽颜下投下一片苍白的阴影,愈弥散出清冷寂寞的味道。
可这番姿态落在宋霏儿眼里,却更使她厌恶。她嗤一声,“狐媚子!”
姬弘睿一听,自然知道自己这个表妹又在胡乱吃醋,当下苦笑一下。
而皇后则脆生生地拍了拍巴掌,笑着说:“不错,不错。听了这曲子,心里都舒畅了不少!”
“既然母后喜欢,就让伶官们在宫里多留几日。”姬弘睿也笑起来。
“正好。反正偏殿也是空着,本宫就把兰阳馆的各位留那儿了。李嫫嫫,你且派几个乖巧的宫女将那儿收拾收拾。”
话音甫落,一众伶官赶忙放下乐器磕头,“谢娘娘赏识。”
皇后正要开口,就听宫里的报时太监高声报了时辰。她愣了愣,转头深深望一眼姬弘睿,默默道:“是下早朝的时候了,你还是去勤政殿给皇上请安吧。”姬弘睿微一点头,抖抖宽大的袖子站起来,“那儿臣走了。”
宋淑敏理理他整洁的衣襟,声音悠然如叹息,“又要走了……去吧……”姬弘睿见她不舍,握了握她来不及收回的手,笑着说,“我去了就来。”
皇后一喜,“好。”
点了下头,姬弘睿转身往殿外走,待行到一众伶官处,不由往宋巧倩那里瞟了瞟。
“你,抬起头来。”
宋巧倩盯着眼前那双明黄色的太子朝靴,心中虽惊疑不定,但仍镇定道:“奴婢不敢。”
姬弘睿以为她是畏惧自己,不由放软声音,“我又不会怪罪你,抬起头来。”
宋巧倩暗自将自己入殿以来的所有举动回顾了一遍,自认为没有失礼之处,便微微放心地抬起头来。
近看来,宋巧倩更是清丽妩然,眉蹙远山,眼颦春水,一抬首,一垂眸,娇怯中带有淡泊的宁静之美。姬弘睿似痴非痴地看着,心里也似醉非醉地想着她可能经历的一些磨难,不禁唏嘘道:“卿本佳人,奈何,奈何……”
而宋巧倩被姬弘睿目光深沉地凝望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安,忙心烦意乱地低下头。
一直虎视眈眈地关注着的宋霏儿见状,噗嗤一下站了起来,咬牙轻骂:“好一个会勾引人的狐狸精!”
姬弘睿察觉到宋翡儿又要吃醋发癫,赶忙收敛表情,向皇后道了句,“儿臣告退”,转身轻飘飘地避去。
宋霏儿见那双太子朝靴从眼前翩跹而去,正待缓口气,又突见一双锈功极美的鸳鸯荷花鞋踱到了自己面前。
“当真好久不见了呵。”
听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宋巧倩不用抬头也能猜出来者何人。
“怎么,连一眼都不屑看我?”伸手掐住宋巧倩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与自己正视,宋霏儿冷笑道。
“不敢…只是奴婢身份卑微,恐污了辰夫人的眼。”心里虽不忿,宋巧倩也只得唯诺一句。
“奴婢?这称呼还真是配你。”看着自己留在宋巧倩白嫩下巴上的红肿痕迹,宋霏儿无比得意。
宋巧倩既愤慨又委屈,但也只能咬牙忍耐。
幸而高高在上的皇后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霏儿,你忘了本宫与你说的话么?胡闹什么!”
宋霏儿不甘地看一眼姨母,又恨恨地瞟一眼宋巧倩,一甩袖,高傲地抬起下巴,姿态犹如俏丽的迎春花。“这次我就放过你,下次……”目光一凛,宋霏儿一转身,也不理宋淑敏不满的神色,决然而去。
时也?命也?愁云笼在宋巧倩如水般明净的眼底,她望着那窈窕婀娜的身影,轻抿薄唇。
“宋巧倩,我一定让你后悔出现在我面前!”出了僖福殿,宋霏儿信手折了一只道边花圃里的茶花,慢慢地用手指捻碎。
紧随其后的紫霰见小姐葱白的十指染了鲜红的花汁,忙掏出一方丝帕。“小姐,你何必揪住宋巧倩不放……”
“啪”地一声,宋霏儿狠狠将手中支离破碎的花朵掷到紫霰脸上,“我揪住她不放?!”
“明明是她阴魂不散!她先是破坏了姐姐与白家的姻缘,现如今又在表哥面前作尽媚态!”
“若不是她,白雱那臭东西会退婚?若不是她将白雱迷得神魂颠倒,白雱怎会大骂姐姐没有妇德,害得姐姐声明受损?若不是她,姐姐又怎会因没人敢来提亲而下嫁给区区一个三品官员?”
面对小姐有些歇斯底里的叫骂,紫霰叹了口气。白将军固然有做错的地方,可那也是因为大小姐自己,若不是她恃宠凌弱,又怎会被白将军退婚?而大小姐嫁给了那三品官员,一来是因为此人是皇上面前新近得宠的青年文官,又与阮家沾亲带故;二来是白将军与宋家闹僵,旁人惧于白家威势,不敢因向宋家提亲而开罪白家……可这些道理,她区区一个陪嫁侍女又哪敢跟小姐讲?
所以,即使面上被花朵的碎屑打得很疼,紫霰还是毫无表情地垂眼不语。
而宋霏儿大骂了一通,胸中滞淤的闷气似有些舒解,面色都红润起来。她低头扫了眼地上的残花,浅笑起来,“紫霰,我堂弟可在太医院任职?”
“棠棣少爷是太医院左医官,权限仅次于太医正。”
“那甚好,这段时间过得太安稳了,不少药方我都忘了呢…你替我向堂弟讨几味药材来,夫人我要温习温习所学的药理知识,毕竟宋家是药理世家,我断然不能辱没了家族的名声……”话语随着女子越来越美艳的笑容逐渐微不可闻,紫霰瞪大眼望着宋霏儿,脸上写满惊惧。宋霏儿对她的表情很是满意,笑语莺莺,“宋巧倩,我就不信这样还治不了你……呵呵……”扬起另人目眩的面孔,宋霏儿流云般优雅转身,白色的纱袖随着她步履跹跹的动作摇曳出一道柔软的曲线,花圃里奇芭馥郁,她飘然的身形若流星划过其间,荡碎了憧憧花影,而对着这般美人如画的景色,一旁的紫霰却莫名的感到寒冷……
就在宋霏儿转身离开的同时,花圃某角隅处飞射出一道人影,蓦地惊断了无数蜂蝶的美梦。那人影轻盈地躲过几队巡逻的禁军,腾身跳跃四五堵宫墙,最后翻进一座纤柳陌陌的阁楼。从一处大开的窗户外跻身而入,人影跪在星星灯火映亮的地面上,对那慵懒地椅在躺椅上的男子轻轻开启薄唇。男子突然站起来,他的意态不再悠闲,他紧缩的瞳孔光芒熠熠,似有火种在燃烧,有幽冷的风吹过,将他接下来的话语切割成破碎的字词。
“宋巧倩……太子……顺手牵羊……”
那一刻,男子的气势如潜伏的巨龙突然醒来,誓要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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