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085 更新时间:09-11-29 13:11
周二开例会的时候,李经理说总部在B市有个会议,要从销售部和财务部各抽调一个人过去。阮香尘看看周围没有人做声,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吧。”
李经理看她一眼:“好,开完会到我办公室来领出差补助表。”
阮香尘去过不少地方,可出差是第一次,因此也是第一次见到出差补助表这东西。她仔仔细细地收好了,听完了李经理的嘱咐,临出门之前,李经理叫住她。
她回头,李经理忍着眼底的笑意说:“我想我该提醒你,销售部去的人是孙集量。”
阮香尘脚下一软,差点趴倒在经理办公室门前。孙集量是公司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为别的,凭他和同事一起吃饭结账时总是赖账,就可以名垂青史。他的抠门是名声远扬的,以至于销售部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出差,每次打车坐公交车都得掏两份的钱,经年累月的,谁受的了。
华飞的工资并不低,每个月基础工资就有四五千块,而且供吃住。孙集量节约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是在攒彩礼吗?
做销售的人长了一双民工的腿,偏偏孙集量得到上天眷顾,还多长了一颗葛朗台的心。
阮香尘气喘吁吁出现在机场的时候,孙集量老远看见她就笑眯眯地迎上来:“美女,怎么才来?飞机都快起飞了。”她抬腕看看表:“不是九点的飞机吗,现在才八点半,我来的够早了。”
阮香尘畅通无阻地过了安检,孙集量却被拦下了。安检人员一脸严肃地说:“先生,你的包能不能打开看看?”
孙集量打开包裹,安检人员拿出一瓶液体:“先生,请问这是什么?”
孙集量回答:“上面不是写着,是饮料。”
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先生,按照航空公司的规定,您必须品尝一口,我们才能确定这里面装的确是是饮料,而不是危险物品。”
孙集量和工作人员眼神对峙了半天,把偌大的一瓶饮料咕噜咕噜全都灌进嗓子眼里,阮香尘只能看到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动。喝完了,他扬着瓶子示威地说:“这回行了吧?我坐了这么多次飞机,哪次不是大包小包的酒拿着?就你们麻烦……”
安检人员大概很少见到这样的人,呆愣愣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走过安检通道。周围的乘客已经有人窃窃地笑起来。
阮香尘看有人的目光追随着孙集量,一直跟到自己面前来,连忙摆着手说:“我不认识他。”临走了还回头辨驳似的说:“我不认识,真的。”
他们的座位挨着,孙集量靠窗,除了美貌的空姐提醒系安全带的时候他发了一会儿呆,从坐下就开始喋喋不休。见阮香尘昏昏欲睡,他还讲起了笑话,据说非常好笑。
“从前有一个人第一次坐飞机,他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感叹道:‘多么神奇!下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小。’旁边的人看了他一眼,说:‘老兄,那是真的蚂蚁,飞机还没起飞呢。’”
说完之后,他哈哈大笑,引得整个舱内的乘客纷纷侧目,阮香尘连忙低头,用刘海盖住大半个脸假装睡着。
好不容易笑完之后,孙集量小声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可我才不像那家伙那么蠢呢。”
阮香尘真的睡着了,前一天晚上看电视剧看到两点多,实在是困。如果旁边坐着的不是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她或许还能清醒一点。
她是被孙集量拍醒的,平时色胆包天的孙集量此时惊慌失措地说:“飞机下沉了!怎么办?怎么办?”
阮香尘极力保持镇定,挤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不是要坠毁,是要降落了。”
他们乘坐机场大巴到B市市区,孙集量大概是在飞机上太过担惊受怕,此刻脚踏实地地来到地面,终于安详地睡着了。尽管他张大着嘴的睡相正朝着她而且不算好看,她也宁可选择这样,而不是听他喋喋不休。
B市远比S市凉爽,在家里已经感受到了夏天的炎热,而到了这里才发觉,原来仍是春末。阮香尘抱了抱手臂,后悔自己只穿了短袖,又正赶上阴天,被风一刮,有些微微的凉意,连鸡皮疙瘩都密密麻麻地挤在胳膊上迎风招展。
她回过头去对尚自恍惚的孙集量说:“咱们打车走吧,这里实在太冷了。”在他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加了一句:“我这正好有零钱,打车费我掏。”
公司每日下发的差旅费是固定的,每天二百八十元的标准,至于究竟花了多少剩下多少,是个人的事情。阮香尘说要住一个大一点的,比较安全;孙集量则说随便找个小旅馆就行,省钱,她要是担心不安全他可以在外面给她看门。她哭笑不得,经过商议,最终达成共识——取个中间值,住在如家酒店。
在前台填写入住登记的时候,问了价钱的孙集量一直心疼地念叨:“一天一百多大洋啊,我自己出差的时候什么时候住过这么贵的宾馆?”
阮香尘看着前台的小姐眼睛里的不屑一点一点的溢出来,连忙填完了自己的表格,拿了门卡,转身就走。
会议要后天下午举行,阮香尘打了个电话告诉叔叔自己出差来B市。叔叔问:“来我这吧,和你妹妹住一起,好不容易来了次B市怎么也要见一面。”
她想想讨厌的孙集量,反正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于是她说:“好。”和孙集量打了个招呼,当晚就打车去了叔叔家。
琳琳记性极好,她刚站到门口就笑嘻嘻地跑过来叫“姐姐”,孩子稚嫩的呼喊把旅途中的不快都吹散到九霄云外,阮香尘笑着抱起琳琳,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少吃点,再胖点我都快抱不动了。”
照例是叔叔亲自下厨,她在旁边打下手,帮忙洗菜刷碗。这场景让她想起小时候,叔叔还在S市读大学,周末的时候会来他们家住。幼小的阮香尘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缠着叔叔,叔叔懂的事情多,有肯给她讲,不像父母一样整天忙的团团转,没时间理会她。
后来叔叔大学毕业,在S市的公安局工作了几年,本来事业发展很好,可为了当时的大学恋人——也就是后来的婶婶,硬是托人调到了B市的公安局从头做起。直到后来,婶婶和他分居,她从没听叔叔有过半句埋怨。
她不认同婶婶的做法,如果换成是她,绝不会做出分居这样的傻事。叔叔忙于事业是不假,可若不是真的爱她,怎么会抛弃了原有的锦绣前程只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B市?虽然如今也闯出了一番天地,可到底是花费了不少光阴。况且,最初的动力已经不在了。
从懂得情爱两字开始,她就羡慕叔叔婶婶,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可这样完美的一对最终还是劳燕分飞,她看着叔叔忙碌的身影,眼睛有点酸酸的干涩——她没那么感性,说掉泪就掉泪,但她有些难过,得到了爱情的人不知道珍惜,得不到的又在苦苦期盼,什么时候才能人人各取所需,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琳琳对这个年轻的姐姐分外亲近,一会儿不见就跑到厨房里抱着她不肯撒手。琳琳个子还小,头还不到阮香尘的腰,缠在她身上晃来晃去,阮香尘无法,只得陪她回客厅去看《葫芦娃》。
葫芦兄弟大战蛇妖,战着战着,琳琳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爸爸说他要走了。”
什么?她没明白,琳琳没得到回应,继续自说自话:“爸爸说他要去S市了。”
琳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阮香尘却在安顿好琳琳后跑到厨房,问阮平:“叔叔,你要回S市了?”
阮平回过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笑着说:“是啊,工作关系都已经调过去了,一个月之内过去报道。还没来得及和你爸妈打招呼呢,以后大家又可以在一起了。”
这是件好事,除了来路不明之外。阮香尘困惑地问:“怎么突然……”
阮平说:“你婶婶的工作也调到S市,我们复婚了。”
阮香尘的心放下,这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阮平叔叔的脸也比往时多了一抹柔和的色彩,想是期盼这一天期盼了许久。
心情舒畅,话题也跟着分外多起来,阮平滔滔不绝地讲这些年工作生涯中的事情,或生擒歹徒的惊险,或怪诞超出常理的可怖,讲到最后,阮平也累了,开始聊些闲话家常,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前些日子我回S市办调档函,听市局的老同事说铁路局的刘处长因为贪污被抓起来了,这人我以前还和他吃过几次饭呢——都做生意去了,还是没躲过这次的严打,到底又让人捅出来了。眼看着快退休的人了,真是不值得。”
他的话端的有些感叹的意味,阮香尘觉得脑中神经“嗡”的一声,绞在了一块。她问:“都辞职了怎么还追究呢?他开了间什么公司?您说说,说不准我还听说过呢。”
阮平笑了:“铁路部门的事,你哪能知道啊。那家公司叫什么我忘了,就在南庄那边,老徐提过。”然后又兔死狐悲道:“那公司是用从前的赃款办的,他的职工都得陪着接受调查追回赃款,这是最基本的,还指不定调查出什么事来呢。”
他在B市多年,语言里带上了北方的气息,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时,有一种调侃的感觉,像是街头巷尾摇着扇子的闲聊。
他不知道,阮香尘的心扑通一下,几乎沉到了腹腔里。她想继续打听点内幕,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被叔叔看出端倪,吃过饭也不敢离开桌子,强颜欢笑地陪着他聊到十一点多才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她随便编了个理由,就回酒店去了。不久之后就要在S市重逢,见面不急在这一时,叔叔也没有多留。
她回到自己房间,外衣也不脱,脸朝下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多想就这样安安静静、什么也不考虑地睡上一觉,没有小妹妹的吵闹,没有家里的琐事,也没有莫须有的担心,什么都没有。
可是不行,已经听到的话不可能装作没有听到一样地欺骗自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敢于直面现实,承认自己确实为他担心。即使这担心丝毫不起帮助,可到底还是存在的。她曾经喜欢了那么久,到现在也还没有忘情的人,说不关注是不可能的。
她不知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多久,直到被饥饿叫醒。她出了房间,打算去楼下的餐厅吃点东西。
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处,出来的时候孙集量正在拐角处打电话,他背对着她,没有发觉有人走过。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她听见他说:“没关系,我这不缺钱,你带着爸去看病吧,县城里没有好的大夫就去北京上海,钱不够了我再汇给你们,公司待遇好着呢,不用担心。”
会议在公司总部的会议厅举行,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总部。看着众人在椅子上落座,她终于有了种工作在大公司的感觉。财务部的人整日和档案室里厚厚账簿打交道,只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地里忙活,连例会也是单开,不和其他部门一同举行。哪里像今天这样,不同部门的人唇枪舌剑,为了一个提案忙得不可开交。她是小喽啰,代表分公司到场就算是尽到职责,因此在角落里保持沉默。
会议讨论的是公司应不应该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产业链,涉足其他行业,致力于发展成为更加全方位的综合性公司。讨论了三个半小时之后的结果是:因意见无法统一,先发展原有产业,进行充分的调查研究后再做打算。
回去的时候不像来时那么着急,阮香尘同意买了卧铺票坐火车回去。
火车比起飞机自是有一种不同。习惯了风驰电掣,斜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致时就有一种新奇感,从北到南,从刚刚吐绿到生机盎然,一点点仔细地看过去,有一种迟缓的安然。她听着mp3里的《千里之外》,觉得这样才可以叫做千里之外。飞机上睡一小觉就到终点的旅程,来不及有什么感伤喜悦的情绪,适用于行色匆匆的人,应该没有歌词里的辗转悱恻。
她回到S市,一下火车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包围了。很热,但是很亲切,她很喜欢。
在总部会议上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在火车上也没有开。下了车打开手机,来电提醒给她发了短信:“您在*年*月*日*时有一个未接来电,电话号码是********”,是苏丽。
她打回去,苏丽半天才接,焦急地问:“谁啊?”
“是我,你没有来电显示?”
苏丽压低了声音说:“老头子今天发了疯,把秘书叫到办公室里骂了一顿,估计下面就该轮到我了,你出差回来了?”
苏丽父亲的乖戾她不是没见识过,阮香尘急忙说:“恩,刚下火车,你先忙吧,挨了老头子的训再聊。”
过了半个小时,苏丽才发个短信过来:晚上有没有时间?去逛街吧。
阮香尘笑了,想必是挨了顿好骂,心情不佳。回复:好,六点半我公司门口见。
下班后,她还没出公司大门,就看见苏丽的车停在门口,车窗是打开的,她坐在车里东张西望,脸色不太好看。
阮香尘走到她面前:“这是怎么了?”
苏丽摇摇手:“去开你的车吧,到时再说。”
步行街上人极多,明明不是周末,不知道这么多的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阮香尘一边在衣架上扒拉着挑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苏丽:“出了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苏丽回答说:“老头子让我和他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结婚,说是结了婚对方就同意合作。天知道那家伙什么样,我连面也没见过。”
阮香尘骇然:“总得见几面再看,好歹你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这么卖了?”
苏丽冷笑:“他眼里哪有我这么个女儿,满心满眼都盯着他的宝贝儿子呢,早知道当年倒不如跟了我妈。”
这是阮香尘第二次听苏丽说起过她的母亲。苏丽自己曾说过,多年不见,她对于母亲的概念是淡薄的。
“老头子不让我见我妈,他怕我们有了感情一起来对付他。”她还记得苏丽当时自嘲的笑容:“像我这样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和别人结成统一战线。何况,我那个妹妹现在出息了,那边也不需要我。”
苏丽的妹妹名字叫做苏薇,从苏丽寥寥几句的描述中可以想见,或许也是这样的轮廓美丽,也是一样的冷硬淡漠。
“帮我挑件礼服吧,后天见一面,然后就快要订婚了。”苏丽说。
阮香尘讶然:“这么匆忙?对方也不先看看人,就这么让人随便摆弄吗?”
苏丽摇头:“谁知道呢,大概是和老头子一样只看重生意的怪胎。”边说边愤愤:“这么尽心费力地扩大家业,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命,能看到我那个混蛋弟弟继承家业。”
阮香尘无言以对,按苏丽的说法,老头子打算把家业都传给儿子,没有女儿的份,也难怪她不满。同是他的子女,得到如此天壤之别的待遇,是谁也会恼怒。
“可是何冲……”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口:“何冲不是喜欢你吗?你呢,你不喜欢他?”
苏丽有些意外:“他告诉你了?不错,我们的确是有些意思,但肯定没戏,我能和何冲在一起,老头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他父母——你知道的。”
何冲的父母和阮香尘的父母一样的老派思想,于婚姻上最看重的就是“门当户对”四个字。苏丽家虽然生意做得不错,门路也不少,可还没达到手眼通天的地步,在何冲的副市长父亲眼里恐怕还属于暴发户级别,是入不了眼的。
阮香尘急急说道:“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才知道。我可以帮你们!”
苏丽诧异地笑:“你帮我们?你能帮我们什么?”
阮香尘在说话之后自己也愣住。她能帮他们什么?她什么也帮不了。
苏丽倒是不以为意:“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如果我得罪了老头子,连现在也不如。博得他的欢心,说不定他一高兴还能给我点好处。”
阮香尘问:“那你们怎么办?”
苏丽把心思都放在一件黑色的裙装上:“我们?我们都是大人了,不会怎么样的。这年头,父母的意志比自己的意志重要,门当户对比爱情重要,利益比感情重要,我们都知道。”她笑笑:“我们的感情没有你的那么纯。”
阮香尘不说话了。苏丽看着她的表情,笑着拍了拍她:“我不是讽刺你,是说真心话。这么多年,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喜欢苏书和。如果你还没变心,或许有个机会。”
阮香尘抬起眼睛。苏丽说:“他们公司的事我听说了,追回的款项他怕是还不上,说不定会来找你。”
阮香尘问:“你怎么这么有把握,难道他不会去找别人?”
苏丽看着她:“因为他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帮他。”
阮香尘不自主地为他辩解,她讲了孙集量的事,说:“原本我也以为是他小气,可后来发现他也有他的不容易。并不是穷人就一定处处想着利用别人,也许是误解,也许是不得已。”
苏丽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并没说穷人是坏人,也没说过苏书和是坏人。我只是觉得,经历过穷日子的人比别人更重视利益,更能觉出钱的重要性,也更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这世上这么多人,被别人伤心的,伤了别人心的,有几个是真正的坏人?他不杀人放火,可他照样能使你痛苦。”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阮香尘:“香尘,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如果你坚持,我只能祝福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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