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184 更新时间:10-04-06 20:14
我一生都很顺遂地考上理想的学校,生活之于我犹如饮水般简易,未来之于我如铁轨般一路直达,我从未想过要严谨思考未来,自恃幸运之神加持,未来的事太渺茫,至于十年后的事,更别让我想。若有人能拉拔我一把,那个人只能是与我命运紧紧相关的人,因为,那实在是颠倒我放荡不羁的本性。
烦躁。
我脑中都是想着我与藤子的关系怎么如此复杂?
我没下床,我下不了床。
我思忖着我与藤子之间推拒的互动。双方推拉,从没停止,每每当我想将他放下,他又无声无息出现,我想见他时,他又像北极与南极分隔两地,见都见不着。
被藤子折磨的心灵又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心灵的伤真难熬,那才真让我痛彻心扉。
子夜时分,大门的锁传来声响,我心神一凛,把被单包得死紧,身体缩成蜷曲的虾子。
他坐在床角边轻轻摇我,唤了我的名,夹着浓浓的酒气冲来。
“梧桐,还在睡吗?”
我伸出一只胳膊打落他的手。
“来,来吃东西。”塑料袋一阵窸窣作响,饭菜香飘了过来。
我毫无胃口,只要一生气我就吃不下饭。
他深知我的脾气,执拗一来,只会找自己的肚皮麻烦,以绝食自惩。
他身手凑近对我一施,我被强拉起身,半坐着:“来,吃东西,别跟我闹别扭。”我半推半就夹了两口菜,食不知味。他见我一脸颓丧,满脸歉意,说:“我没通知你订婚,你原谅我。”
“你把我当什么?”我把饭一推,排骨、青菜、鳕鱼片、荷包蛋落了一地,白白的米饭四散,一室难堪。
何止难堪,我就像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他宰割。
他铁着脸,无光的夜对称他山雪沉色的眉眼,室内犹如一具牢笼,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一派潇洒,一派惬意,我紧抿着嘴唇,把他推开。
“滚。”
“……。”
“滚”
“……。”
我指着大门,顾不得他身上还有痛处,下床推他。
“滚────。”
我与他的来往关系,最常用的字,一而再,再而三,轮回地出现。滚,藤子,我把你的身体撕碎,你把我的心撕碎,非常公平,走吧,让我保有一份自尊,让我还像个男人。
“滚────。”
他怔着不动。
“你不滚是吗!你就这么想被我欺负吗!”
我失控了,失控的我红着血丝,无法控制地箝制他的身体,彻夜未眠。
从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开始,我每说一个“滚”字,我俩就疯狂一次,我催赶得愈冷酷,也逼入得愈急切。滚与不滚都让他失身,让我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失控。
而我也只对他一人,对那个名之为藤子的人失控。
他淌着泪醒来,室内一片迷雾,我坐在床塌上抽烟,又买了新的饭菜,这次装在一个保丽龙箱中,看他醒了,我伸出手指头在他脸上轻轻抚摸,温柔地问他:“有饭,要不要吃?乖,别跟我闹别扭,对身体不好。”我的安慰真是天才级,无人能敌的体贴。
我担心他挨饿,他吃完饭,发现我的便当原封不动。
一室沉闷。
无人再开口说话。
宋之藤理智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自幼就立定了志向,一路走来,总是被师长特意提携,他在同龄的孩子中显得特别聪明,特别早熟,也特别坚持自己所选的人生道路,他从未想过要为谁放弃前途,人在美国时,他还可以把心思放在繁重的课业上头,本以为一回到台弯可以理智看待眼前这个风流男子,本以为可以规劝他即时回头,他心底打定主意双方应好聚好散,却没料到自己竟又做了不该有的行为。
他叹了一口气。
慢慢走向对方。
***
“你又自虐不吃饭了?”他捧着我的饭盒,反过来喂我吃饭。
“我吃不下,没胃口。”
我点了一根又一根香烟。
烟雾萦纡。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肉,说:“刺都挑干净了,来。”
我张嘴。
他又夹了一口白饭,说:“趁热吃,来。”
我又张嘴。
下一瓢,他又夹了一块肉,居然说:“梧桐,我想你,你别赶我走。”
我又张嘴。
下下一瓢,他夹了一口白饭,竟然又自顾自说着:“梧桐,是我不好,我会补偿你。”
我张嘴,把一切他投掷给我的全部咽下,不管是鱼还是虾,不管音讯是有还是无,甚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风一样的姿态。
***
他说,梧桐,我订婚了。
他又说,梧桐,我与你才是天造地设的契合。
他又说了,梧桐,下辈子让我娶你。
我回他一个字,一个老字,滚。
***
翌日,我去上课,心灵都似搅拌器搅拌过般地古怪。
学妹扫墓回来了,我带她去看电影,吃晚饭,载她回家。
黯淡无光的夜,我没回公寓,我知道藤子在那儿,但我没回家,我在外头晃了一晚。
天亮后,我吃完烧饼油条配了一碗豆浆才回家休息。我料到,藤子不会在白天出现在我面前的。
我与他的交集,总是在夜晚欲望蠢动的时刻。
但这回是我的错判,藤子不但在我房里,他显然一夜无眠,一脸憔悴。
见到他垂柳般的身子,我肩头微微一震。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男人,我已经进退失据了。
他起身,替我把安全帽放在固定的柜子上,说:“我煮了稀饭。”
我家不开伙,厨具虽齐全但从没用过,他送上一碗稀饭,一迭花生,一迭脆瓜,还有,一个坠子。
前一晚,我把泰姬玛哈陵偷偷塞在他的衣服口袋还给他,我瞅着那盘坠子,失神落魄地坐下,他拿起坠子,翻开我的衣领,无声无息地替我戴上。
一室无言,苍白的静谧。
他温柔地说:“梧桐,替我保管。”
他装了一碗白稀饭,软绵如雪,我没什么胃口,低低说:“我吃过了。”
“再多吃一点,你太瘦了。”
我含着他递过来的汤匙,他就像看护工一样慢条斯理地把一碗稀饭喂我吃光。这样温柔的补偿,我无力抗拒,他很温柔,很体贴,比情王更高一级,理想级的呵护。
“我不在的时候要记得吃饭。”他一再告诫我,有力气才能做大事等等像奶奶疼我一般的话。
他把学校的行事历拿给我看,告诉我他在美国的作息,什么时间有课,什么时间放假,以及,什么时间回台湾。
拿起红笔在我的墙壁上的行事历上把七月回台湾的日期圈住,写着一行字“藤子回国”。
他后天又要回美国了,下一次回来是七月。
我不懂他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尤其是,在他订婚之后。
他没给我答复,我以为他允许我介入他的生活,于是问他:“之前我给你写信发简讯你都不回,现在你告诉我这些是要做什么?让我知道你的作息是表示什么?你会再回我信吗?”
他一怔,用举世最完美的中国字说着最可笑的话,他说:“我要你明白,我其实很忙,你别再让我心烦了,别吵我。反正你等我回来就是了。”
心烦!
我撇着嘴角,原来如此。
我又口不择言对他吼:“滚,给我滚回去,永远别再来。”我的手扯着坠子,他强制霸道地逼我:“你再叫我滚试试看,你敢把我的东西丢掉试试看。”
我偏不信邪,偏要扯下坠子。
啪!
一个耳光朝我呼来。
啪!啪!啪!连续数道惊人的掌劲,我眼冒金星,嘴角微微渗血,我捂着疼痛的嘴,感觉热辣痛麻,翻开手掌,一片血渍。
我从未见过如此勃然大怒的藤子。
他亮着剑雪之眼,我瞪着这个人不服从的愤怒。
我使出浑身解数,与他大打出手,他疼痛的身体经过夜夜折腾,如今已非他所能控制。
我很痛,心痛,我与他把衣服都打烂了,一条条破布披挂在身上,俩个人都狼狈不堪。
他把我楚梧桐当成什么了?
“怎么了?觉得委屈?”他整理好自己后拿了碘酒替我上药。
“我让你心烦。”
他倒抽一口气,正身端视我,说:“我不能再被你搞得失控了,我一失控就心烦。”他眉头深锁,低低说:“我一想到你就开始烦躁,有些事,好像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了。就好像,我明明告诉自己不该来的,可是就是管不住自己,我管不住。”那是他的真心话。我可以察觉那是他的真心话,因为,只有真心的人才会抱头揪眉,然后泪流满面,痛苦难当。
我原谅他了。
失控的人又岂只是他。
我故意缠着他不放的,只要他还打算理我,管他订婚还是结婚,管我是否沦为地下情人,我都不管了,不在乎了。
这一回他匆匆地来,又是匆匆地走,他没留下云彩,他带走他的未婚妻,却把我留下。
但我还是原谅他。我伫立在图书馆的廊前,睥睨眼下的莘莘学子,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经过长年的征战才考进来的,我不能破坏他美好的前途,不能把一个从小就努力向学的人打乱。我把国家社会的未来,连同我对他的心意,一并寄托在他身上,就像众生把希望投射在马丁路德身上那般。
我想看他的笑脸。
为了那一抹笑,我退让了。
他懂我的心意,他说,诚挚地说:“我们携手并进,一起努力,一起奋斗吧。”
临行前,我与他比肩走在校园,站在侧门的红绿灯前。红灯、绿灯、黄灯依序变化,对面是麦当劳,绿灯亮了,谁也没移动。然后,他和我约定。
“梧桐,我们拿出男人的样子吧,十年后在台大的老地方见,如何?”
四眼相对。
人潮在周围穿梭。
我咧嘴一笑,说:“好啊,就定在四月五日这一天,老地方,不见不散。”
***
灰蒙蒙的人生不是我梧桐的颜色。
我打起精神,一时失意不算什么,有更多人比我更惨,我该知足,我该感谢苍天,我该庆祝这个灾难现前的报应。
图书馆的周围今日有大批人群,一些穿着高尚得体的西装革履,都是些什么人?我仔细打量,一一评鉴,是国外姐妹校的人员,在校方人员的簇拥下在图书馆内打转。
“这位同学,你帮我们拍张照好吗?”
正当我无聊地注视这些观光客时,后方有人拍我的肩头。
我一看是同一批人,那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说着奇怪的中文请我为他们照相。
我礼貌地起身,为他们留影。
他们跟我握握手,原本只是一个礼貌的轻吻脸颊,居然趁机而入把舌尖伸入我的口腔。
就这样,我在图书馆的艳遇不断,有时是学妹,有时是学弟,最奇特的是一名年长我一轮足足可以当我母执辈的人,每天都替我留固定的座位,在桌上放了一本期刊,我只要一踏入,她就在柜台边和我打招呼,我谢谢她的善意。
想我楚梧桐真是长得人见人爱,得人疼啊。
今天我离开时,她又替我张罗了一张饭票,是某某参厅的免费招待券。
我拉了学妹去打牙祭,拿着免费餐券大快朵颐,我问她:“你知道四月五日是什么日子吗?”
她笑着说:“不会吧,你连清明节都不知道?”
我苦笑着脸,眼睛眉毛以倒八字的形态呈现,说:“是我的报应日。”
报应日,是啊,是我楚梧桐今生惨遭报应的日子。
遇见了藤子,断了腿骨,失了心,连日子都过得惨兮兮,现在又多了一样,像个住在高塔里的怨妇,在窗口边伸长脖子等候男人归来。
不是我的报应日又是什么。
她以为我在说冷笑话,酷酷地和我打打闹闹。
学妹很不错,她是个没有阴霾的人,我原本也是,但近一年有些抑郁。她为我扫去不少灰色的蒙尘,我该感谢苍天派了一个可爱的天使给我,不是吗。
在我的世界里,爱我的人很多,学妹也是其中之一,她很幸运成为我的女伴,羡煞了一堆女性同胞。
吃完饭我早早就送她回家了。我与她,没有肌肤之亲,有的是淡如天边一朵云的轻盈之情。在我二十三岁之前,我还以为这就是爱,直到我遇见了藤子,才明白我以前真是一个把谈情说爱想成家家酒般简单。
真是大错特错,爱不简单啊,每一步都不简单,恋人的脚尖是站在悬崖的高岗,踩错一步就跌落万丈深渊,说错一个字就是自我毁灭的开端,甚至于,摆错表情都可以是火药库的引信吶。
我每天都发愤图强,克制自身的欲望,偶尔也有想做傻事的时候。
做什么傻事,不过是跟藤子说些热情的话,简简单单。
可我不能,一旦越过了他的界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社长即将卸任,他约了社员一起去喝酒,我也加入。
喝了酒,一群人又开怀地瞎闹,杯觥交错,把店都掀了。青春岁月的一章,肆无忌惮的飞扬,想这无忧的青春就像断线高飞的风筝,毫不回头地远去,就放胆闹吧。
闹完了,散场。
社长送我回家,看我又喝得醉醺醺地,一路不停责怪我。我在半路吐了一遭,回家后又吐得七晕八素,拉着他的衣襟把醉话不三不四说着。
社长,你听好,我跟那藤子是不可能在一块儿的,可是我丢还给他这泰姬玛哈陵,他发火要我不准摘,社长,我跟你说啊,藤子七月要回来,他要我等他,那月历上的红圈记号就是他画的。
还有啊,社长,我跟你说啊,藤子订婚当天一整天都跟我腻在一起,他说管不住自己,他说我让他失控,他还说,还说……。
我把该说不该说的那些憋在心里的秘密都宣泄后,抓着社长的领子不放,逼他听我发牢骚。
清醒时,他坐在我的书桌前打计算机,用他的笔电打数据。
他转过身对我说:“梧桐,你别怪我,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我刚酒醒,朦胧地看他,睫毛半张。
“梧桐,我刚才发了一封信给藤子,要他别再招惹你。”他认真严肃,不似开玩笑。
我怔了怔。
“他没有招惹我,是我起的头。”干涩的语调,不管事实如何,我都以维护藤子为要。
社长不答腔,继续打他的资料。
“梧桐,你不觉得他很自私吗?”
我点燃一根烟,喷了两口,看着烟圈慢慢在空间里化开,我这才说了人话。
“自私的是我,是我一心想把他变成是我的。”
然而,藤子永远也不可能是我的。我下了床,拍了社长的肩,“给我看你给他写了什么。”
一则短文,短得不能再短的文:“宋之藤,我是话剧社的社长,请你别再招惹梧桐。”
我叼着烟,又回传一张新的文过去:“藤子,没事,你好好念书。梧桐。”
我很理智,我没对社长发脾气,我尽力阻止可能发生的后果,包括藤子生气、未婚妻怒走他乡、藤子名誉损伤等等。
然后,我起身,用举世最恭敬的神色说:“我不准你侮辱藤子,一个字都不行。”我开门,请他离开。我十分客气,我说:“我请你吃早餐,东西收一收,回家了。”
社长诧异地不可置信,眼前的哥儿们居然站在藤子的阵线里,与他对抗。他没生气,他只是无法理解我对藤子的心态。
不仅是他不理解,连我也不理解,直到前一秒我才明白,任何人都不能说藤子一个不好的字。
一个字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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