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569 更新时间:23-06-03 00:49
最后一层布条缠绕上来,墨青席闭上眼睛。
他听见身后传来惋惜的哀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作践?”
墨青席无法说话,全身的皮肤溃烂,五脏六腑深受毒害,那温润的嗓音早就不复存在了。
半年前,他来到这个瘟疫横行、庸医误人的偏远的村落。
身后的老大夫就是那庸医的师父——王予仲,一直被囚禁于地窖。
庸医用所谓的“仙药”蒙骗村民,挣得盘满钵满,墨青席揭穿了他的把戏,被村民乱棍打死。
而当地父母官不作为,见瘟疫蔓延,下令封村,墨青席就这样被留下了。
他没有埋怨,甚至以身试药,最后药方是出来了,人也废了。
恰恰是他当饭吃了的那一把毒草,救了全村人的命。
这瘟病十分熬人,但患者不会马上死,先烂一身皮,再是伤寒入体,将人消磨殆尽。
王予仲初见墨青席时,那真是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天人之貌,村子里多少姑娘为其倾倒。
现在不但面目全非,还骨瘦嶙峋,活像骷髅包着一张烂皮,苟延残喘。
墨青席两手包浸透药汁的布,只露出一点指甲尖尖,拼着最后的力气,沾了水在桌上写下请求,想让王予仲送他一程。
毒火攻心,痛不欲生。
王予仲怎会不知,可他实在无力回转,只能眼睁睁看着墨青席油尽灯枯。
“再等几天吧。”王予仲抹泪道:“听说有人去告发县官无德无能,只要上面派人下来,大伙就都有救了。”
村子有救,墨青席却未必,这毒着实凶狠霸道,毒发时墨青席好几次都疼得昏死过去。
王予仲医者仁心,见不得患者如此受苦,也想过调一副药,让他解脱。
疼痛使得墨青席无法安睡,他连躺下都很困难。
王予仲准备了一张藤椅,里面铺了褥子,墨青席坐在窗前,虽蒙着眼,但也能感受到春风拂面,鸟语花香。
世上再好的药也医不了心病,墨青席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王予仲看得出他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王予仲思来想去,最终唯有一声叹息。
天凉快的时候,墨青席终于睡上了一个好觉,王予仲为他盖上洁净的白布,村长破门而入,喜出望外道:“王大夫,官兵来了!”
王予仲手一抖,白布飘落在了无生气的墨青席身上。
村长看着王予仲悲痛的神情,大惊:“这是怎么了?”
王予仲愤然捶桌:“迟了!迟了啊!”
药碗摔落,碎片溅了一地。
……
有人进京告了御状,不但摘了县令的乌纱帽,还有他的项上人头。
圣平帝命兖州刺史刘继明即刻前往此地拨乱反正,派遣数名太医随行,为百姓医治。
训练有素的兵马将村子团团围住。
王予仲跟着村长出去拜见。
村口人马纷纷,刘继明也没什么官威,速速下马让大家都起来。
他第一时间询问村子里的情况,村长如实告知,几位太医商讨之后,得出结论:病死的不能埋,得烧,衣物被褥都不能留。
村子收成不好,刘继明又见村民们食不果腹,马上命人将带来的粮食分下去,再搭棚施粥赠银。
王予仲取来药方交给太医们过目。
这时村口停歇的马群忽然躁动起来。
王予仲这把年纪都能听到那叮叮当当响个没完的清脆铃声。
正在和军官细说火化尸体的刘继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大喊:“长河,管好你的马!”
站在粮食车上搬米袋的青年吹了一声口哨。
王予仲望过去,那是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何眉目间透着一股阴冷狠厉之色。
他的穿着明显和周围的士兵不同,村长小声问刘继明:“刺史大人,那位公子是?”
刘继明介绍道:“是我老师的公子,这次一道来帮忙,他脾气有些不好,烦请见谅。”
这京城来的公子哥,村长哪里敢得罪,忙说不打紧。
火化尸体的坑没一会儿就挖好了。
尸体陆陆续续被集中起来,村长拉着王予仲到一边:“你屋里那个,是不是也……”
王予仲遗憾颔首。
“那就让他们一并抬去。”村长说:“他是个好人,可到底是外乡来的,咱们村从不葬外人的,而且死都死了,埋了烧了有什么区别?”
这话王予仲不爱听:“他是咱们村的恩人!”
“我知道!”村长安抚道:“一会儿我代全村老少去磕几个头总行了吧,你可千万别在那些官老爷面前乱说话啊。”
王予仲只好妥协,领士兵去小屋抬人。
点火之前,村长跪在坑前磕了头,还开了一坛酒,刘继明以为他在祭奠村民,深感欣慰。
粥棚搭好,许长河拆了束袖过来看焚尸。
医官姜悬默默递给他一块蒙面用的布,防止吸入灰烬。
许长河瞥了眼,伸手接过,却没有戴上。
王予仲年纪大了,步子慢,他气喘吁吁抱着一个包袱过来。
姜悬拦了一下。
王予仲想要把它丢进去,着急道:“这位大人,这是死者的东西,让他带走吧。”
火都烧起来了,闲杂人等都不能再靠近,村长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听到王予仲的话,不耐烦道:“我来!”
他用树枝挑了包袱,往火坑大力一甩。
包袱的结却再空中散开,里面的东西飞出来,稀里哗啦摊了一地。
村长:“……”
一柄银光闪闪的短剑落在了姜悬脚边。
姜悬觉得眼熟,正要去捡,一只手快到出现残影,把短剑拿走。
“这是谁的?!”许长河两眼充血:“谁的?人呢?!!!”
王予仲这才注意到许长河的腰间也有一模一样的短剑,他颤巍巍伸出手,指着那熊熊大火处:“烧、烧了……”
“许长河!”
姜悬根本来不及去抓。
许长河疯了似的扑进了那张牙舞爪的火舌中。
……
墨青席与许长河有十年不曾相见了。
五年前,许承调任回京,带给许长河的不只有金铃马,还有墨青席的死讯。
自此许长河就像变了个人,干的事一桩比一桩荒唐。
与其说是张狂,其实更接近癫狂。
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别说圣平帝不喜欢他了,连亲生父母看到他都有些发怵。
许长河一个官家子弟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也是许承为了松口气,让家里能清净一阵子,托给刘继明,就是当苦力也使得。
姜悬和许长川关系不错,两人常有往来,对许长河的情况也略知一二,所以出发前许长川请他关照自家狂悖无道的堂弟,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许家声望不似从前,许承回来之后一直做着不上不下的五品官,许远在朝中孤立无援,不得重用。
原本在大理寺做少卿的许长川,也因为几起案子,被圣平帝划去礼部看管典籍。
许长河整日游手好闲,他的名字总是和打架斗殴这类混事同时出现。
姜悬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许长河在酒楼与人大打出手,把人开膛破肚,肠子都扯出来了。
许长河因此被关了好几个月,且完全没有悔改之意。
少年时期的许长河也是爱闯祸的,却不像现在这样动辄血肉模糊,从前的那份天真明媚仿佛随着某一段难言的经历一同埋葬了。
现在姜悬看着浑身欲火、抱着一具尸体嚎啕大哭的许长河,忽而又不那么确定了。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会这么悲痛欲绝吗?
刘继明吓得面无血色,一边喊人一边自己打水泼向许长河。
受到凉水的刺激,那具尸体的胸口居然有了起伏。
姜悬观察入微,发现了这一点。
他大步过去,探了一下脉搏,蹙眉道:“人还没死。”
许长河猛地抬起头,双目迸发而出的光彩晃到了姜悬的眼。
王予仲先是不可思议,而后激动道:“快、快救人啊!”
村长怕“尸体”和许长河把好不容易送走的瘟疫又带回来,忙不迭去收拾出一间远离村舍的茅屋,请他们在此休养生息。
许长河身上有几处烧伤,冲洗干净后姜悬过来给他上药。
“我自己来。”许长河把药膏拿过去:“他怎么样?”
姜悬刚才已经诊过脉了:“中毒。”
许长河瞪大了眼睛:“有救吗?”
姜悬思索片刻,用许长河能听懂的话讲解道:“他体内有两种毒素,一种深入肺腑,一种直攻心脉,奇怪的是第二种毒素被化解了,连带着扎根的余毒都在被拔除,等他醒后,只需服用清热解毒的汤药,慢慢调理就能痊愈。”
许长河长吁一气:“那就好,多谢。”
姜悬意外许长河原来是能正常交流的,来的路上他可是一句好话都没给刘继明。
姜悬忍不住去看木板床上那个面目不清的人,罕见地生出了好奇心,对此人的身份在意起来。
王予仲带来干净的衣物,为了一会儿太医施针方便,他还得把墨青席身上的布条都拆了。
也多亏了这些被药汁湿润的布条,替墨青席抵挡了片刻火势。
许长河没顾上自己的烧伤,伸出双手:“我来,你们出去吧。”
王予仲和姜悬面面相觑,前者犹豫片刻,把衣物交给了许长河。
……
墨青席再次被痛醒,但不是毒发时那种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病痛,而是肌肤被药膏渗透后的灼痛。
他耳边嗡鸣不止,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命令:“按住他!”
墨青席的手腕被扣住,上半身被压在床板上,一动也不能动。
施针的太医看了眼许长河,然后稳稳地收针。
许长河哑声问:“有什么办法能缓痛?”
“你当大夫是神仙?生死人头白骨的。”太医没好气道:“要想恢复原貌,就得吃这个苦,不把烂皮都换了怎么行呢?”
“等结痂了再泡药浴,泡到新皮都长出来为止,那滋味也不好受,你若是想随便将就,那他就得留个满身满脸的疤痕。”
“……”
许长河拧眉半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太医将针擦干净收回针盒里:“布条不能再包了,不然扯下来又要连皮带肉,太遭罪,就弄把蒲扇在边上扇一扇,会稍稍稍舒服些。”
许长河点头致谢。
太医往外走去,临到门边又回头提醒:“你可以下来了。”
许长河松开墨青席,利索下床。
他们还在茅屋住上一阵子,晚上来送饭的是姜悬,许长河问他要一把蒲扇。
现在是二月开春,要蒲扇做什么显而易见。
姜悬建议道:“疼完可能还会痒,你可以把他手捆了。”
许长河表示知道了,但没有照做。
他彻夜未眠,守着墨青席,两手交替着轻轻扇动蒲扇,若是墨青席有动作,他就像之前那样,用自己的手去束缚。
作者闲话:
对应正文章节“白雪悲歌”,故事发生在没有东宫行刺案的十年之后。
(最早的设定是在御前翻案之后完结,后来加长了)
十年大梦这条线可以看作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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