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0

章節字數:5340  更新時間:10-05-18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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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乃是北方重鎮,駐軍九萬餘,因前朝安史之亂,安祿山便是自範陽節度使起家的緣故,後世不再在此處設節度使,隻以親王遙領刺史,掌管此地重兵。偏生薛太後在時屠戮夫家子侄太過手狠,李氏鳳子龍孫凋零殆盡,如今在幽州的範陽王李承序,還是已故老範陽郡公保育成人的,又一直在外不回京師,才算逃過祖母魔爪。

    作為宣命使來幽州的豆盧封節與郭光庭一行,均是出身西京,雖然沒有見過這位範陽郡王之麵,關於其身世、經曆、才幹等等事跡卻也久有耳聞。口含天憲、身齎聖詔抵達幽州城外時,不免均懷期盼之意。不料離城還有四十餘裏,城中卒子已飛馬來報:“天使駕臨,敝處恭迎來遲,萬祈海涵!郡王殿下不合前日接契丹急邀,赴鬆漠會談去者,不能接旨,請恕萬死之罪!”

    鬆漠即鬆漠都督府的省稱,契丹早年歸降大唐,在幽州北麵的沙漠中設有饒樂、鬆漠二都督府,以賜姓李的契丹貴族為長官管理當地。如今契丹已經叛唐,都督府卻仍然是在的,隻是從大唐的轄區變作了契丹的軍轅而已。鬆漠都督府距幽州甚遠,範陽王居然敢親身赴約,深入敵境會談,這膽氣使得宣命使一行都驚歎了一下。郡王遠出,無法即刻召回聽宣,但詔令還是要頒布的,也隻能繼續赴城而來。

    城門大開,香案排設,代替主上來接旨的自然是新近在西京掀起過波瀾的幽州司馬段越石,袍笏端正,山呼拜舞,恭謹接了旨意,便將豆盧一行讓入城中公衙大廳去。

    郭光庭還是第一次來幽州,入城不免好奇觀望。幽州城池不大,內外均極樸素,滿街來去的都是軍卒,偶有幾個婦人走過,也是短襖佩刀,結束利索,人人麵容端肅,有如築城的堅實土方一般整齊穩重。這種出奇劃一的氣氛使來自長安的郭光庭暗暗詫異,便有來過此地的士卒小聲告訴他:“幽州城內全是軍口,除了軍眷便無居民,其實是戰營而非居城。”郭光庭心道:“靈州與豐州,何嚐不是邊陲軍州?卻是較幽州繁華得多!莫非幽州地僻,轉運不便,是以居民不來?”

    但是要說物資轉運不便,卻委實是郭光庭見識短淺——幽州城的交通,在北陲軍州中乃是數一數二的便利,不但憑仗運河轉輸,還有海上舶運。中原兵甲、江淮糧米,甚至吳綾越羅,紛紛從雲帆之間卸入城來,使這一座城池雖然樸素,卻不匱乏。

    眾人進入幽州公衙的時候,看見庭院裏搭著涼棚,棚下堆積的全是絹帛與串錢,似乎堆放已久,有的彩帛都已褪色,錢串之間的絲繩也斷了。段越石解釋道:“郡王每年俸祿以及受到朝廷賞賜,均隨意置在官衙之中。州人但有所需,隻消在門廳記名,便可入來自家取用——就連王妃和小殿下的日用,也是一視同仁取自衙中。”

    宣命使一行從長安來,自來見慣了皇親國戚的奢華排場,就連新入京覲見的兩個小郡王淮南王、長沙王,因為自幼被太後嚴厲鎮壓,顯得分外膽怯畏縮,缺乏天家氣度,卻也是腰金履珠,渥香枕翠,出入間富貴逼人。哪曾想到大名鼎鼎的範陽王,在幽州卻是如此不求享用?不由得又是一陣驚歎與頌揚。

    豆盧封節到底是禁軍將領,更關心的是軍情,落座便問:“殿下親去鬆漠,委的膽壯,可有防備?”段越石道:“這番是與契丹商議定的,他家隻出一千‘曳落河’,我方豈能告怯?便是同樣領一千人而去。”“曳落河”是漠北語中的“壯士”之意。豆盧封節聞言失色:“雖說兩家人數相等,卻是他家地盤,萬一虜心難測……”段越石並不擔憂:“上使寬心!這番來會談的是契丹家迭刺部的夷離堇——就是他家統帥兵馬的長官——其人悍勇無匹,卻也甚講信義,殺了青牛白馬為誓:要戰,便堂堂作戰,哪得陰謀相陷!好男兒頭顱沙場上斫,弄什麼鬼蜮伎倆?也須吃我幽州笑話他家不過。”

    這股烈烈豪邁氣直入人心,眾人都是全身一熱。郭光庭一轉頭,看見廳堂屏風間筆墨淋漓,寫著一副狂草。他識字不多,龍飛鳳舞的草書是一個也認不出來的,但落款幾行楷書倒是認得,不覺喃喃念了出來:“右錄陳子昂《登幽州台歌》,慈照六年菊月望日……”下麵是“李承序”三個字,乃是範陽王的名諱,便不敢讀了。豆盧封節也看向屏風,讚道:“好一手草聖筆意!殿下乃神堯皇帝嫡脈,果是文武全才。”草聖書法常人難認,但是既然錄的是陳子昂名作,不消認字就可以知道書寫了什麼句子,於是站起身來誦了一遍: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段越石微笑道:“上使謬讚。此乃殿下十八歲那年手書,年輕氣盛,不免鋒芒畢露。”

    他這個司馬其實本是閑散官職,在幽州卻儼然有如管家一般處理事務,而言語中提及郡王,卻又有一種深深的驕傲,非但如仆事主,抑且如父視子、如師愛弟一般親密愛護。這種情義流露,使得風聞過柳崇諫言的豆盧封節不禁微微緘默了一晌。郭光庭卻忽然在旁邊開了口:“將軍且觀,殿下草書,好似也有幾分陛下的筆意?”段越石道:“書體不同,哪得相似?況且殿下豈堪比擬聖筆,郭都尉謬賞了。”豆盧封節回過神來,也笑道:“陛下的飛白書,海內獨步,誰人堪比?郭都尉委實不學。”

    不學後麵當然就是無術,好在這般評價是郭光庭受慣的,慚愧之餘也無甚可說。段越石卻來與他攀談:“聞說郭都尉來幽州路上,繞道濟陽去探望了長孫將軍?”這個長孫將軍指的是安北已故大都護長孫楚之子長孫岑,因為征突厥受了重傷,又遭父喪,辭將返鄉守孝去了。郭光庭想不到幽州方麵消息靈通,一怔答道:“正是。段司馬與長孫將軍可是有舊?”段越石搖頭道:“愧未識荊——長孫將軍丁憂在家,初時殿下也遣人問安過,致禮卻遭璧還,深是抱憾。不想卻是都尉的相識,日後還欲托都尉致意問候,謝過喪中騷擾之罪。”郭光庭忙起身道:“不敢!末將也隻是同長孫將軍有過同軍之誼,故蒙不棄。小將軍在病中,想是延客疏慢,光庭先代長孫將軍謝過了。”

    再說下去,也無非就是一些官麵上的客套話。宣命使一行在幽州耽擱數日,等不到範陽王歸來,也隻好辭城而去,西赴單於都護府李懷來麾下。段越石仍是代替主上,直送出十餘裏外,才告分袂。

    待段越石等送行人回返幽州,豆盧封節馬上揚鞭,指了指北麵,說道:“列位可知那是何等所在?”郭光庭等人一起搖頭,豆盧封節道:“幽州城池北麵,另有一座雄武城,築於天寶年間,峙兵積穀以備禦寇。以此幽州軍力,雄冠北陲——”他微微拖長了聲音,冷冷一笑:“這座備寇城,乃是安祿山所築。”

    已是二月初時分,北關的風尚且不帶春意,撲在麵上生生硬硬,而這一句話聽在耳中,又是凜凜冽冽。眾人都是一噤,默默無言而行。

    從幽州往單於都護府去,一路沿著蕃漢交界,到處村落都空空蕩蕩不見人煙,不免也有在此地從戍過的士卒感慨:“這裏原有蕃中逃回的漢兒,以及歸附的突厥、契丹、奚等各家人口,在此聚集過活,往年也曾熱鬧,如今怎麼好生蕭條?”豆盧封節道:“想是交戰之故?縱然李節使每戰必勝,大唐疆土無憂,平民也當不起如此騷擾。”眾人都不覺喟然。

    等到了單於都護府,拜會李懷來,這位正式掌管了靈、豐軍政大權的左散騎常侍、朔方節度使排場又比前不同,威風凜凜領著數十名護衛,出來接旨謝賞。豆盧封節呼著他的新官銜:“李常侍,恭喜賀喜!聞得麾下前日又獲功績,斬首成百。便可報去朝中,好教聖上歡喜。”李懷來倒不放心上,大大咧咧揮手:“百級頭顱,值得什麼!兒郎們近來有些懈怠,俺正要叱罵。”

    主將們相讓著入大營敘話,郭光庭便在外麵安置隨行士卒。都護府正傳送入斬獲的首級,一車車運進營寨,滿車血淋淋氣味熏人。他是久在軍中的,這般情景司空見慣,不畏血腥,倒是因為朔方軍如今已是同突厥、契丹聯軍作戰,自己卻沒有見過契丹人,好奇過去觀看,不覺失口詫道:“如何見有白發老者、綠鬢婦人?難道契丹家不分老少男女都上沙場?”

    軍中書記正登記著功勞簿,隨口便道:“塞北民風強悍,有甚出奇?”郭光庭仍是有些納悶,心道:“怎麼有些契丹人倒不似突厥髡發,和漢家裝束一般樣?”又見有的頭顱形狀頗小,竟似孩童,還待細看,已被趕過來敘舊的畢繼芬拖住了:“幼賓,血糊糊的有甚好看!莫醃臢了衣袍,咱們自飲酒去來。”

    畢繼芬雖然同在單於都護府,卻是呆不久的,過不幾日便又帶隊去磧口了。李懷來要分兵向幽州去駐紮,自然也要回安北去分派一下人馬,順便將豆盧封節這位新來監軍,拱到豐州“坐鎮纛下”,實則就是不欲讓他插手軍務。豆盧封節見識過李懷來架空李見素、搶奪安北軍權的手段,哪裏敢小覷了他去?明麵推托不得,暗中也要交鋒,你來我往幾回之後,豆盧封節到底獲得入鎮安北的軍權,管理原屬長孫楚麾下的橫塞軍。

    主將們這些權力消長,郭光庭全然是看不出來的,隻是上司暗中交鋒,他便成為蹴鞠的球兒,被支使著各軍跑來跑去。直到豆盧封節去了安北,才分派他留住豐州。這時北境烽煙已經平靜了許多,幽州自範陽王與契丹夷離堇會談後,與敵方暫時達成和約,太平了一晌;李懷來部下卻還偶爾有小型接戰,自然還是捷報不斷,頗獲西京獎賞,於是漸漸形成壓倒幽州之勢。

    到三月的時候,前線戰事不緊,李懷來父子都回了豐州,大開筵席,犒賞了軍中將士。郭光庭作為朝廷方麵派來的使者,上司豆盧封節又不在,居然僭坐了上席,李懷來還表現出對他分外的親熱,親手敬酒,說道:“有勞都尉留守豐州,管束俺家兒郎,想是辛苦?都尉生長西京,養育宮中,煞是清貴的人品,同俺們這些粗人相處,有屈了!”

    郭光庭慌忙謙讓:“節下謬賞,光庭一直放閑,寸功皆無,哪得不愧?”這話倒不是謙辭,而是一句實在話,李懷來安置他在豐州,絲毫不拿軍務相擾,郭光庭過得簡直比在西京還清閑,每天隻能縱馬在城內外遛彎消遣。心下不免嘀咕:“豆盧將軍臨去吩咐,軍中要謹慎言行,提防李節使,千萬莫生衝突——可是我甚事不做,何來衝突?”

    非但沒有衝突,而且因為李懷來態度異常親熱,連帶他帳下新招募的健兒們對他執禮甚恭,也齊來敬了酒。這些健兒已經不是像莫賀啜那般擅長騎射的軍中勇卒,而是精通劍術的高手,乃是李懷來自從被幽州健兒壓下一頭之後,為了雪恥,到處重金延聘而來的。郭光庭年少好奇,也曾經想要討教一下劍術,被婉拒回來,因此也不知道他們的家數。但他畢竟學過劍,在安西時老將軍裴顯也是此道高手,旁觀這些健兒的步履氣度,便知造詣不凡,對李懷來招攬人才的手段,也由衷生出佩服之意。

    因為多飲了些酒,晚間回到下處倒頭就睡,半夜口渴醒了,起身找水喝,聽見遠遠傳來喧嘩聲,不免問了一句:“何故喧鬧?”誰知門外服侍的士卒一個也無,問話居然沒有人回答,納悶起來,出門走入小院,抬頭看見前方天空竟泛出紅光,是節度廳那邊燈燭通明,照耀如晝。

    他的居所在節度廳的後院裏。豐州在邊陲,軍中自有規則,雖然李懷來父子縱容將士喜好聲色,卻也沒有通宵達旦燒燭作樂之理。這般情勢顯然不正常,心裏警覺,回屋便取兵刃,這時喧嘩聲也漸漸移近,清晰聽到喝叫的是:“拿刺客!”郭光庭手中握著寶劍,疾步出外,才到院門,黑暗中猛然勁風掠麵,一劍刺來。

    這一劍來得迅如閃電,又是黑夜突襲,等閑難以躲過,幸虧郭光庭聽到喝叫刺客之聲,業已滿心警惕全身繃緊,一覺有異,身形錯落,仰麵折腰便避。那來劍一招使老,竟不稍息,第二招連續襲來,冷風籠罩全身。郭光庭剛才那一避已經壓退到無可騰挪,隻得就勢滾倒,一個懶驢打滾側翻出去,第三劍便刷的一聲斜刺入地,刺透了半幅散開的衣袂。這三劍來得竟如一招,絲毫不給人喘息餘地,到劍尖入地的那一霎,郭光庭的寶劍才堪堪出鞘一半。

    他腰部使力拔身而起的時候,對方長劍又一次如影隨形直指過來,小院中未燃燈炬,四周甚暗,郭光庭卻認出了對方路數,叫了一聲:“俠士,住手!”

    來劍果然一頓,寶劍已然出鞘,暗夜中一縷寒光脫匣而出,電光石火般照亮彼此麵容。郭光庭隻見到一雙鷹也似的眸子盯著自己,神情中寫著熟悉的愕然,雖不說話,明顯卻是一句:“如何又是你!”

    劍光一閃而過,靜默也隻是一晌僵持,院門外隨即傳來步聲雜亂,有人大聲詢問:“都尉!都尉安好?”郭光庭腳步方始一動,忽然頸項一涼,白刃已加。

    這一劍無聲無息,卻是威脅而非傷害,郭光庭隻能默不作聲。因為來者是逾牆而入,院門閉著,趕來問訊的軍卒也不敢直接闖入,隻在門外大叫:“節度廳來了刺客,被健兒們合力擊敗,逃逸向此——都尉可還安好?”連叫幾句,郭光庭才提起聲音道:“刺客可曾傷了李節使?待我起來問候。”外麵便道:“節使無恙!無勞都尉深夜起身,小人們自會追捕。”

    外麵步聲遠去之後,利刃仍然加頸。郭光庭不免歎了口氣:“俠士,天津橋一別,已是兩年——俠士仍是欲誅郭某?”

    沉沉夜中看不見對方神情,卻聽到微微一聲冷笑,舞劍客語氣仍是蔑然:“某家並不料你也在此。”劍刃似乎往下沉了一沉,卻陡然撤開,冷冽殺機離開要害,冷酷殺意卻仍彌漫在兩人間:“然則某家之劍,也不憚多飲你一口頸血。”

    郭光庭要害一脫離受製,不自覺先揚劍護身,寶劍才提,手腕便是微微一疼,這一下並非劇痛,卻教五指俱麻把捏不住,嗆啷一聲鬆手落劍。然而黑暗裏對方沉穩安靜如淵如嶽,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手的。

    心裏驚惶涼如冰雪,卻又鎮定穩如磐石,一靜之下,鼻中就聞到了濃鬱的血腥之氣,第一個念頭便是:“我受傷了!”然而念頭轉了一轉脫口而出的,卻是:“俠士,可是受傷了?”

    舞劍客忽然悶哼一聲,劍刃寒氣似乎又要侵襲過來,郭光庭卻側轉了身,低聲說道:“我房中有傷藥,俠士進來取用罷。李使節帳下劍術不凡,帶傷焉得輕易脫身?”

    他這一側身將半邊空門都賣給了對方,舞劍客卻也不曾下手,居然放他走開了兩步,這才冷冽冽一聲笑,聲音寒如劍鋒:“既知某家是來刺殺李懷來,可見你也著實當誅——李懷來屠戮平民,冒功領賞,若非你這上使串通遮掩,哪得如此猖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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