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9

章節字數:3399  更新時間:10-06-17 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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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濬不記得畢繼芬這個名字,但是落在後麵,看見郭光庭脊背陡然繃緊,也知道定是遇上了靈州李懷來部下與他相熟的將領。郭光庭並沒有動作,隻是一手攏在背後,向他悄悄做了個“劍來”的手勢。那寶劍佩在李濬身上,他卻沒有立即遞與,反而上前一步:“何物丘八,輒攔良人?”

    畢繼芬卻不認得他麵目,既然攔住的是“婦人”,那麼夫主出頭正是道理,聽了蔑稱,幾個隨從都變色按刀,畢繼芬隻是盯了一眼,嗬嗬一笑:“二位打子午穀出來,莫不是唐家細作?”李濬麵不改色:“世上安有攜帶女眷的細作?”

    畢繼芬負著手,嘿嘿冷笑,上下打量。郭光庭被李濬擋住了半身,目光在麵紗下掃射到七八雙牛皮靴,聽呼吸之聲還不止七八人,知道閑人都已經嚇得躲遠,此刻約莫有十來人圍住自己,急速轉念:“可奪左首腰刀,斫翻四五人,便能搶出門外。”

    轉念的時候李濬又答了什麼話,便沒有聽清楚,隻聞畢繼芬又是一聲冷笑:“山南東西道幾家混戰,關中爭得不知?卻看貴人氣度,不是個逃難的。”

    他忽然對身邊士卒說起話來:“聞說南山之南,金州正亂,有忠義軍、娘子軍兩家人馬和唐家相打著,你等可知,那兩家其實應該算作一家?”隨從道:“都是長安敗逃出去的孱貨,哪得不做一路!”畢繼芬笑道:“不是,不是,其中還有故事,你等不知!想當年畢某在安西,有位共了三年帳的同袍,天山歸來,天子有意調他入北衙,卻不料北衙不服,說道有了此人,北衙可不是要改名‘娘子軍’?恰好如今有了真正‘娘子軍’出世……”

    郭光庭聽到此處,已知不能善罷,猛然出手,直接襲向看準的那柄腰刀。那士卒本已戒備,一見“婦人”動彈,錯步便退,揚手腰刀出鞘半寸,眼前卻是一黑,手上跟著一輕。卻是被郭光庭揭了幃帽反扣上臉,一舉奪刀。瞬息間兩下金鐵交擊,一聲嗆啷龍吟,郭光庭揮刀連架兩記攻擊,李濬這才拔劍出鞘。

    這變故來得閃電一般,畢繼芬應變也是快極,不待眾人喧呼,退步擎刀,一柄陌刀已橫砍過來。陌刀是馬背用刀,柄長刀厚,本不利於近戰,但畢繼芬胡將出身,膂力過人,揮刀過來殺氣凜凜,橫砍的是下盤。郭光庭縱身躍起,駢指一撕,嗤啦一聲青布女裙從中而裂,順手甩出去罩上了逼近士卒的頭麵,自己捷如飛猱跳過了陌刀一掃,反腳踏住刀麵,揮刀直砍過去,逼畢繼芬撤刀後退。隻聽背後啊的一聲慘呼,半邊臉濺上了熱血,是李濬沒有閑著,一劍砍殺了被女裙罩頭的士卒,刀光劍影裏初見血花迸開。

    畢繼芬退後的時候,郭光庭沒有進襲,也後退一步和李濬挨肩相靠,心頭閃現的居然是:“七郎頭一遭親手殺人!”

    但此刻哪有工夫做無聊擔心,李濬也不是見血手軟的稚弱少年,在他靠近過來的時候隻是低聲道:“出門奪馬。”郭光庭其實不用他提醒,提刀環顧找尋突圍間隙,卻聽畢繼芬揚聲笑道:“幼賓,難得見麵,恁地情急!”

    郭光庭無心打話,突然出手,刷刷兩刀連砍,逼近過來的兩個士卒頓時一死一傷,護著李濬往外硬闖。背後風聲颯然,畢繼芬的陌刀又砍過來,郭光庭反刀一擋,嗆的一響,雙刀相架凝住了一晌,到底腰刀力輕,被壓得直沉下去。郭光庭迅即撤手,李濬已在旁邊將劍遞過,叮的一聲,卻是兩響,腰刀離手墮地的同時,寶劍截斷了陌刀刀尖。

    這時兩人隻剩得一件兵刃,畢繼芬卻沒追擊,隻是道:“幼賓,何苦如此!念及三年同袍,前年相見你也曾手下容情,畢某又何忍全無情義?留下你家柳秀才,你自去罷!”

    郭光庭不由得瞥李濬一眼,眼神裏的愕然卻沒有在話音裏流露出來,隻道:“畢兄,郭光庭一向不棄同伴。”

    畢繼芬道:“畢某也須得向夏王交代,怎能相見二位,尚自空手?留下一個罷!”

    他所謂之“夏王”,卻是李懷來在洛陽稱王,自封的僭號。手下不免有人叫道:“都尉!”顯然對上司“捉一放一”的做法還有所不滿。李濬在旁卻笑了一聲,忽然問道:“這位都尉,敢問是大唐授予的勳將,還是偽夏的官銜?”

    畢繼芬的“上輕車都尉”勳銜還是安西凱旋之後唐天子授予的,跟隨李懷來叛亂之後,雖然職位有加,勳銜卻不曾提升;而更化元年凱旋還京、和同袍們被皇帝在承天門親授勳將之銜,乃是一生最榮耀的經曆,至今教人以此相呼。忽然聽了這話,倒是有些戳心,陌刀一振,郭光庭已道:“要留一人,也須畢兄施展能為。”

    畢繼芬陌刀再度砍將過來的時候,他卻沒有前進,手肘一撞李濬,齊步倒退回店內,飛起一腳踹上門扇,砰的一聲將追來的一個士卒擊飛在外。女店主已嚇得躲在幾案下,尖聲大叫之中,郭光庭揮劍砍破了草屋窗格,推李濬道:“去!”

    那窗外大樹如蓋,正是拴馬所在,隻是離店鋪窗戶也有十餘步距離,等閑跳不過去。李濬反應卻不遲鈍,掇過小幾豎起,踩在腳下一借力竄了出去。耳中隻聽背後呼喝,賊兵已搶入店中;眼前卻是銀光一閃,郭光庭將寶劍擲出,搶先替自己割斷了一根拴馬繩。

    主人打鬥,戰馬本已焦躁不安,拴繩一斷,頓時揚蹄。幸虧李濬在宮中自幼練習騎射,好馴劣馬,掠上馬背隻是一夾,原地繞了個極小的圈子,戰馬便服帖下來。他百忙裏還俯身拾起了寶劍,待要回頭,已聽到身側馬嘶,郭光庭也出來上了馬,喝道:“走!”又聽畢繼芬聲音大喝:“休追,看箭!”

    馬蹄撒開步子的時候,飛羽也追逐到了,郭光庭落在李濬馬後,一側身,舒臂便接過了箭枝,叫道:“畢兄,承讓!”畢繼芬高聲道:“教你認得畢繼芬箭!”颼颼連珠箭發,郭光庭接住了三四枝,到底有一枝射中馬腿,馬兒悲嘶一聲,失蹄翻倒。

    李濬雖然在前,卻是時時回顧,一見有異,立即勒馬。郭光庭從鞍橋上也隻一躍,就跳到他馬後,順手還取了鞍旁弓箭,回頭喝道:“也認取郭光庭箭!”覷準畢繼芬,颼的一箭射去,畢繼芬倒也一伸手接住了,第二箭卻不偏不倚射落了他帽纓。畢繼芬不怒反笑:“好箭,真個是許將軍點撥過的郭都尉!關中多事,後會有期!”

    喊話混在風聲裏,瞬間便消逝了。風從背後吹來,李濬鼻中嗅到濃重的血腥味,失聲問道:“駒奴,可是受傷了?”郭光庭道:“無事,是砍殺時濺上的血。”李濬才放了心,道:“須得速走,隻怕追兵要至。”郭光庭道:“正是——不過今日畢都尉,其實手下留情,未必會報賊首捉拿你我。”說著不覺自語:“畢都尉原本同李懷來在洛陽,如何到了關中?來巡子午穀,莫非賊兵要向金州?”

    李濬卻想起另一件事,問道:“適才那畢繼芬,要教你‘留下柳秀才’,卻是誰人?”郭光庭哦了一聲:“他不識得七郎,多半錯當是柳詹柳子至。”李濬問:“柳詹又是誰?”郭光庭道:“便是魏大尹之婿,河東柳氏的子弟,白衣無官,是以七郎不知。因為河東被陷,無家可歸,也暫時在忠義軍安身。他是空法和尚的相識,又同長孫將軍學兵法,軍中有時呼他小軍師。前年同李懷來相持,賊兵多聞他名聲,卻不曾識麵。”他說著忽然好笑:“其實柳子至年才弱冠,哪是七郎模樣?想是畢繼芬見七郎文雅,便錯認是軍師。”李濬笑道:“怎不說是七郎年輕?”

    他這句話隻是隨口調笑,卻教郭光庭在馬後獨自笑了半晌,想的卻是:“昔年七郎要聘娶魏大尹的愛女,大尹拒了婚,將魏娘子嫁了柳家郎君。不道有一日,七郎卻教人錯認做柳子至,豈非到底也做了一回魏家女婿!”

    李濬不知道他笑什麼,心內自覺舒暢,風送馬蹄輕快,說話也不免輕鬆,泄露給郭光庭一個重要消息:“那畢繼芬來關中,定是李懷來派遣,待要備戰。”郭光庭驚問:“逆賊真要攻打山南?”李濬道:“不是,是要接戰西北。”

    他馬上回首,看著郭光庭,兩人臉上都濺著適才廝殺的血漬,說出來的話也不離鋒鏑之事:“尚記長捷二年,七郎發關中十萬大軍出征蔥嶺?是時眾口沸議,道我窮兵黷武……如今,卻合當用上此兵。”

    郭光庭失聲驚詫:“七郎……召蔥嶺返軍?”李濬道:“由安西大都護辛淮安任行軍總管返回,你識得此人不?”郭光庭道:“辛將軍是裴將軍最信托的愛將,豈能不識得!辛將軍沉穩厚重,堪當大任……”李濬道:“正是,辛淮安三年獨守安西,絲毫無失,連當初猖獗不已的大食軍,今年都教他趕逐出了西域。也當用上他了。”

    他朗然而笑:“駒奴,你總道七郎孤身犯險,要來賊人盤踞之地。可知七郎逞這膽量,也非鑿空無依?我和你看長安城去。”

    子午道的盡頭便是長安南大門,然而二人走到大道分岔處,卻無法前進。郭光庭勸道:“七郎,遲早有見長安的一日,何必冒險太甚?畢竟長安如今有賊將把守……我們還是西去盩厔縣,再南去斜穀口。”

    此刻已當黃昏,西麵一片火燒雲烈烈燃著,好似離開長安那日的軍器局大火,燒得長安城徹夜通明。多少回夢裏見長安,昔年錦繡鳳凰城,他日無邊血池獄。火光裏自己曾經喃喃發誓:“我必歸來。”

    他到底回顧一笑:“這所在,望不見長安啊——駒奴,我們便沿大道往西南去。長安在北,暫且相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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