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0

章節字數:4920  更新時間:10-06-19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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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西南的道路,沿著渭水而行,清渭奔騰,群丘起伏,沿岸不見人蹤,村落半已荒廢,唯有零星骷髏,點綴路旁。郭光庭道:“嘉瑞元年底,鳳翔官軍與反賊相持鹹陽原上,因有傳言說七郎要自漢中入蜀,全棄關中,軍心不穩,導致渭水慘敗……至今鹹陽戰場白骨滿地無人收拾。此處隻是沿途潰兵的遺骨。”李濬聞言默然,半晌道:“可去鹹陽看看?”郭光庭並不讚成:“鹹陽在對岸,何必繞路?況且殺場可怖,也不宜七郎觀看。”李濬道:“駒奴豈非正要七郎眼見疾苦?”郭光庭道:“人間本來是苦,並無需特地要七郎看見。”

    如今郭光庭對李濬說話,其實常常是帶刺的,隻是嗆他一句之後,又會微覺過意不去。到晚間露宿,看見李濬麵對渭水默坐凝思,不禁過去靠他坐下,主動讓他抱著撫慰。李濬道:“其實七郎也非是定要親眼看見——那般慘相,多半看了也要作惡。隻須遙想,‘黯兮慘悴,風悲日曛……’”

    他念了兩句古文,便問:“駒奴,昔年我教你讀過這篇文章,你可還記誦?”郭光庭素來於文字上不甚用功,聽了搖頭,李濬便念出其中段落來:“……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鼓衰兮力竭,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這晚已是下弦月,升起極遲,一團昏黃貼在天際,照得山河慘淡。歇宿的地方郭光庭已打掃過,卻仍有疏漏的殘骨散落在草間,骷髏仰天,野花兀自開在空洞的眼眶旁,嬌豔而猙獰。渭水波濤和著悲風嗚咽,李濬道:“這是李華的《吊古戰場文》。”

    他這夜的親吻帶著一點凶狠的宣泄,而郭光庭對他的應承,也並不宛轉溫柔:“既知枉死士卒大苦,七郎平叛,當得用心,休再輕誤!”

    盧玄應屯兵斜穀口,與蔥嶺十萬大軍東還,都是天子決意要夾擊關中、收複西京的舉措,李濬也知郭光庭的語氣,對自己即將出兵之事並非十分期待,對比忠義軍維護範陽軍的殷切,可謂天差地別,料想無非是天家敗績太多,難以信賴。他倒也不多加質問,隻一笑而罷。

    當夜無話,次日離盩厔縣還有二三十裏,又要歇宿,卻尋著了一戶相識人家落足。郭光庭背地裏和李濬說明:“是原隸屬金吾衛的中郎將閻萬鈞家眷屬。忠義軍往來關中,常尋閻家落足,閻阿嫂也是見慣的,不須說七郎身份,教她當做我軍部屬便是。”

    閻萬鈞曾是南衙的蔭官,自然也是門戶出身,家屬比前幾日山中寡婦略懂禮數,見李濬氣度,便知身份比主將更為尊貴,掃淨正室給他居住,遣了老嫗來服侍起居。隻是逃難鄉野,再殷勤也隻有蔬食布衣相奉。好在李濬磨難了這陣子,不再計較好壞,和顏悅色問老嫗道:“家中幾人?甚計為生?”老嫗答道:“大郎君去年滿了十五歲,和家主從軍去了。小郎君還在學步,家中全是主母和二位娘子采藥賣向集市換米,勉強維持。”李濬走了這些日子,也懂世道不易,歎道:“盩厔縣左近還有集市,卻是難得。”郭光庭在旁道:“是因盩厔縣城築得穩固,賊兵留作長安西麵的據地,故此不甚洗蕩。渭水北麵的鹹陽、金城,隻因和官軍抗賊,都遭了屠城,婦孺無遺了。”

    有集市的地方,消息流布得快,次日大早李濬才起身,閻家去趕集的大女兒提了草籃,便匆匆奔回來報訊:“貴人仔細!聞說安西大軍回返,石將軍親自點兵出西京去備戰了,東都那麵遣了小夏王來助守長安,四下生亂,須得急速躲藏!”

    所謂“小夏王”,其實就是僭號夏王的李懷來長子李安平,也僭封了一個雙字王號,民間不耐煩記這些囉嗦帳,索性在其父的僭號上加個“小”字以區別。這般形勢本是李濬所知,聽了當然不在意,但閻家老嫗隨後進來回話,卻將他們兩人都震驚失聲:“隴右百姓南逃,說官軍敗陣?石破延才出西京,關中尚在備戰,安西軍是遭遇了誰家對手?”

    婦人家哪裏知道許多軍情,聽了隻是搖頭,郭光庭頭一個想到:“莫非是周信明再度叛唐,從靈州出兵夾擊?”李濬沉吟不語,郭光庭又推翻了自己的見識:“周將軍當年從賊中反戈一擊,斷了李懷來後路,可見忠心唐室!何得叛逆?七郎不必擔憂。”李濬道:“周信明擁兵西北,不甚襄助範陽王,你家自是猜疑不定,我卻從不疑忌他的。”

    因為這個消息,不免多耽擱了一日想打探清楚,但民間的傳聞亂七八糟,叛軍的防衛卻毫不鬆懈,就這一日耽擱,四鄉已下了戒禁,五裏一哨,十裏一卡,查驗行人。閻娘子親自來關照二人:“郭將軍當心,關中如今防範緊密,甚是凶險,莫若就近自駱穀關去山南躲避,萬萬不可前行了。”郭光庭道:“我二人正從山南繞路過來,要去斜穀口,走駱穀關豈非又費周章?”閻娘子咋舌道:“斜穀哪裏去得!賊人為怕斜穀唐家大軍和鳳翔呼應取長安,特地自盩厔到郿縣一路布了三五萬兵馬,看守得鐵桶也似,專要隔斷這條道路,哪能輕易過去——縱使過去了,到得斜穀,那邊唐軍一貫說我忠義軍是逃兵草寇,正要剿滅,將軍如何自己撞入羅網去?”

    郭光庭不好說要送李濬過去,隻得胡亂應著,晚間便向李濬道:“倘若無法前行,隻得折回山南——當初便說沿漢水而去直達斜穀最好,七郎偏要入關中繞路。”李濬笑道:“駒奴越發會埋怨七郎了。”郭光庭道:“駒奴倒不敢埋怨,卻不知七郎這些日子音訊全無,顏中尉和李勇公怎般焦慮?消息傳回劍南,行宮……又如何擔憂。”

    他們自重逢以來,絕口不提宮闈,郭光庭更一句不問阿姊和外甥安好與否,就好似同李濬根本沒有郎舅關係。此刻情急,忽然迸了這一句,李濬便望著他一歎:“我隻道駒奴心內決絕……原來始終無法決絕。”

    鄉間油燈幹涸,隻能靠在窗邊借月色說話,窗影映得兩人麵容都浮著陰霾,李濬的笑意,卻如破開暗雲的月輪:“你曾言道:‘天子聖明,焉得不保妻子?’七郎如你所言,隻會得自保身家,焉能教妻子擔憂?你且寬心。”

    夜空裏最明耀是月,月光卻灼不痛眼睛,隻因那光線冷然,如霜如雪。

    最終郭光庭也隻能在枕上喃喃說了李濬一句:“我隻道七郎寬宏……原來恁般記得昔年衝犯。”

    但是以李濬的脾氣,倘若真嫌隙,卻不會親口說出來給人聽的,這般直接帶刺,又何嚐不是越發親密的表現?郭光庭說不出這些微妙感覺,這夜卻不免做了好幾個夢,一時覺得和七郎近在咫尺,擁在懷抱,一時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可望而不可即。亂夢頻頻,身間也如冷水淋下,一波波寒意襲人,忽然驚覺,耳邊水聲如潮,卻還是握著李濬手臂入睡的:“七郎醒轉,落雨了!”

    草屋簡陋,大雨驟然來臨,漏得到處都是,床榻再也沒法安睡,兩人隻好披衣起來找個幹燥的所在坐以待旦。夜雨拍擊地麵,如萬麵鼓聲齊發,卻在鼓聲中還傳來角聲長響,空曠的鄉野裏聽來分外刺耳,郭光庭道:“是盩厔縣裏賊兵在集結,大雨還要整兵,想是軍情極緊。”

    叛軍在大雨中兀自集結,百姓也無法安然避雨,次日便傳聞:“斜穀屯守的唐軍出擊,小夏王已提兵沿渭水西來對敵。”百姓在戰亂中都已麻木了,知道不論是誰家勝敗,總之平民遭殃,聽得兩軍要戰,顧不得大雨如潑,紛紛扶老攜幼,挾了細軟往深山老林裏麵躲避。

    盩厔縣南麵就是南山駱穀關,此刻關隘緊閉,根本不放人出關,逃難的百姓冒雨堵在關內,進退不得,壅塞了滿山滿穀。雖知關門不開,跑不到山南太平所在避難,百姓卻也不肯死心,隻是湧來不走。急雨嘩嘩下著,人流便如附在激流之中樹葉上的螻蟻,掙紮成團,牢牢抓緊葉脈不敢放鬆,放目望去全無男丁,都是婦孺老弱,瑟縮可憐。

    李濬和郭光庭混雜在這些人裏麵不免顯眼,於是又一次妝扮了,因為李濬不願意裝作婦人,閻家老嫗給他們絞下白發做了胡須,扮作龍鍾老人。馬匹在暴雨中瘐斃了,道路也無法通行,隻能夾雜在難民中冒雨入山。郭光庭安慰李濬道:“七郎寧耐,等賊兵大軍過了境,我們便綴後而行。盧太尉既然出了斜穀關,多半要迎擊過來,七郎或許不用到郿縣,便可遇見羽林軍護駕了。”

    冒著傾盆大雨,李濬粘著的假須都有點脫膠,鬥笠下伸手抹水,卻抹下一把銀白的斷發來,苦笑道:“不意今日,七郎倒同駒奴白頭偕老。”

    因為雨急人多,走了一程便同閻家眷屬失散了,倒和另幾家自北麵渡過渭水逃難而來的老弱做了一隊。郭光庭正要探問北麵消息,加意和他們扯談,問起安西軍敗仗消息,有人道:“安西軍卻是在肅州敗績的,不幹靈州周將軍的事,聞說是吐蕃攔截。”李濬道:“吐蕃向大唐稱臣進賀,並不曾助逆,何故攔截安西軍?”百姓哪裏懂得冠冕堂皇的幹係,七嘴八舌便道:“吐蕃一貫騷擾西麵,幾曾安寧?今上又不曾學太宗皇帝下嫁文成公主,哪裏拿得他家住!”“聞說昔年天子逃去成都,吐蕃王子雲丹尚且滯留長安,親眼見著君主孱弱,能不小覷了唐家?自來道家無強主婢仆反,卻不知家無強主也招外賊!”

    向晚在山林歇宿,天上地下滿處是水,哪裏歇宿得下來,隻能背靠樹木,頭頂破傘,苦捱到明。這片林子茂密,擠滿了難民,又遇見一群剛剛逃入山裏的百姓,卻是從西京附近過來的,因子午關已閉,隻好來駱穀關碰運氣:“聽得即便過了子午關,那麵金州地界,也是官軍和忠義軍在相打,好不慘烈!又有娘子軍截斷了金州去梁州的道路,山南也亂作一團——梁州卻還是個安逸的所在。”“梁州正駐著天家大軍,要來收複關中,哪得安逸?無非說來,再不安逸,也好過西京左近,賊人拿刀弄槍追殺在身後,好不苦殺!”

    說起道路上被賊兵追趕掠奪的光景,眾人都有一肚皮的苦水,紛紛倒將出來,縮在矮樹下麵的一個老翁嗚咽著訴說:“俺前年自延州那麵逃來,生養的六個兒女,一路從軍的從軍,餓殺的餓殺,隻餘得一個小女,和俺東躲西藏。前日大軍就在身後,小女餓得腳軟,一交跌倒,再也掙挫不起來,口內隻道:‘阿爺自家去罷,兒再也行不得了。’賊兵的馬蹄聲就追著腳後跟踏踏響,俺心頭慌得跟擂鼓也似,小女捉住俺手臂不舍得放,咬齧到肉見血,比刀子剜了俺心肝還痛!……”

    說到最後抱頭大哭:“俺是孱貨,俺不中用!自家身上掉下的肉啊,俺生生拋撇了她去!老天沒兒女,老天沒骨肉,也不降一道閃,讓俺苦人兒開開眼!”

    白線般的雨水洗蕩著千山萬嶺,打得木葉悲響,黑沉沉天空裏卻始終沒有一道閃電。更無霹靂振聾發聵,隻有哭聲撕心裂肺。

    樹林中躲雨的難民,這些年幾乎都是在戰火之中顛沛流離過來,誰家無死亡,誰家無離散?聽得這麼一哭,各人兜起傷心事,不由得也都哽咽起來。哭聲傳出林子,其他地方歇宿的難民也紛紛聞聲而哭,悲音和雨,天地同泣。

    雨夜沒有光亮,李濬看不見郭光庭的表情,卻伸手摸到他攥緊的拳頭,緩緩覆上。郭光庭感覺到他手掌如冰,低聲問道:“七郎冷麼?”李濬卻道:“駒奴,前日向你念誦《吊古戰場文》,最後一段,不曾誦與你聽。”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

    雨水寒如霜雪,他的聲音也冰冰涼涼傾瀉出來,全無波動,末了卻似乎帶了一絲顫音:“七郎要的是天下,駒奴要的是人間——駒奴,七郎今日,真正懂得了你這句話,懂得了你要的‘人間’,究竟是什麼。”

    目光穿不透這黑暗的夜,體熱也焐不暖這冰寒的雨,李濬聲音有些虛浮,卻又寧定:“少年時和二哥四哥讀書,讀到杜工部《無家別》一句:‘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侍坐的讚善大夫言道:這句詩,合當作:‘何以為民上?’當時隻覺得好生逆耳,隻道詩人刻薄,有失溫柔敦厚之教……”

    他想攬郭光庭在膝上,郭光庭卻隻是交握著他手,沉默聽講。李濬道:“如今才解得那話不錯——使人間無生路,百姓無家室,何以為民上,何以為人主?駒奴,七郎要的天下,其實同你的人間並無二致。”

    雨水漏過鬥笠,滑落在麵頰上,涼涼如淚,卻不是淚——淚是心底的激流,湧出來應當是滾熱灼人的。

    郭光庭將李濬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暗夜裏的緘默卻比喧囂還激烈,天邊悶聲如石磨,將自己放到他手底下撫弄的心一寸寸碾平,飛舞做紛紛揚揚的碎末。湧到舌尖的話語吐不出來,耳邊卻撕裂般一聲炸響,四野哭聲陡靜,是烏雲裏的雷霆終於打了下來。

    隨著這天地之威的,便是次日傳來的軍情消息:“小夏王雨夜敗陣,潰退長安。斜穀盧太尉占了郿縣,唐軍先鋒已抵達盩厔。”

    【老翁說拋棄女兒那段,來自杜甫詩《三絕句》之一:“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穀。自說二女齧臂時,回頭卻向秦雲哭。”齧臂,是當時人表示訣別的一種方式。

    《無家別》:“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這句詩意可以解釋“何以為民上”,是後人解讀的杜詩(大約是浦起龍的《讀杜心解》?讀詩已久,有點模糊了),提前到唐代讓讚善大夫解釋給李濬聽了。

    於是這個第二部,的確就是老杜的大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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