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北平

章節字數:5174  更新時間:10-03-26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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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北平

    天微微的帶著點青灰色,雲淡風清,仿佛有點下雨的征兆。果然車還未到站,天就下起了淅瀝的小雨,打在車窗上,竟有著“嗒嗒嗒”犀利的響聲。抬起頭,望著天空,雨珠落下來好像要滴在自己的頭上,呆呆的望著上空,在一片空白中遺失自己。

    走下火車,北平特有的那種氣息就圍繞在自己的身邊,清,靜,亦是有點悲涼。

    望著火車站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情景,北平,這個母親描述一遍又一遍的,自己幻想過一次又一次的城市,亦然的心裏極其的複雜,有一絲酸楚,似有點陌生,可一切都仿佛是那麼的似曾相識,那麼的熟悉,就好像自己從小就置身於這個城市中一樣。也是,亦然是從小出生在北平的,但這一次卻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踏入北平這座城市,悲哀的是,與它相見不是因為對它的向往,而是自己的追憶了那麼多年的身世要在這裏被揭開。

    “亦然小心!”英泠一把拉住站在月台上發愣的亦然,看著搬運工在麵前走過才歎了口氣,說:“亦然,好了,別再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了,你不是已經去過香港見過阿姨了嗎?怎麼?她不是已經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你了嗎?”

    亦然淡然一笑:“是啊!瞞了我都將近十八年了,她的用心真是良苦,難怪,自我懂事起她就常住香港,再也不肯回來了。”

    亦然已經哽咽,不能自已了。英泠看著她這樣子,一陣心疼,微皺黛眉,不安的自顧自說:“到底是什麼意思?唉,也先別管了。到了北平先好好休息一下,你前些日子一個人去了香港,還沒歇歇就直奔北平了,看你憔悴的。”

    亦然聽了心裏一陣溫暖,感動地點了點頭,彎下身子提起地上的箱子,伸手攔了兩輛黃包車,直抵六國飯店。

    到達六國飯店已經是晚上六點了,亦然依舊是一臉的陰霾,她的思維不斷的停留在這件事上,隻要一靜下來她的思維就滑過去。

    英泠叫了晚餐到房間裏來,輕輕地把筷子擱在湯勺的上麵。在桌旁坐下,等著亦然洗完澡。

    一如既往,餐桌上沉默無語,兩個人之間就好像隔了一道隱形的屏障,心裏都想著各自的事情,雖然是同一件事,但誰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直到,亦然實在是咽不下去了,輕輕放下碗筷,聲音低沉的說了一句:“吃飽了,我先去休息了,你慢用吧。”絲毫沒有等待英泠回話的意思,沒有一絲的遲疑,轉身走進臥室。

    英泠望著她清瘦了許多的背影,不由得又是一陣的擔心焦急,沒想到還是這個老樣子,怎麼能不叫人擔心呢?到底這個家是怎麼啦?唉,原本不是好好的嗎?都怪那個什麼的破律師,把亦然弄了個翻天覆地!

    “還叫我慢慢吃,你這樣子,讓我怎麼吃得下去嘛!也真搞不懂,反正也沒父親那麼多年了,來北平幹什麼?那些什麼房產的,亦然哪會放在眼裏!把自己逼成這樣!”英泠自言自語,不知是埋怨亦然的傻還是埋怨自己的無能。

    亦然回到臥室當然不是簡簡單單的“休息”那麼簡單了。在香港,母親就算到現在也不肯告訴她關於自己的父親,隻是自己從那個李律師的口中知道了。舞女?哼!真是笑話,自己那個氣質端莊的母親竟會被一個舞女逼回了娘家,還自此都不願意提一句!亦然真的是想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形會逼得她這麼做,連來往都不願意。亦然進入社交界也已經有兩三年了,可是她至今都沒有碰到過這麼一個男人能夠讓她那麼恨,她也沒有碰到過這麼一個男人,竟然會傻到要拋棄一個上流社會的名媛而去要一個舞女!她現在倒是有點恨自己的母親了,為什麼不告訴她!如果早點告訴她,她不會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那麼措手不及,甚至是心力交瘁了。如果她早就知道,她甚至會連看都不會想看一眼,她才不管那個什麼“妹妹”呢!

    可是,那到底是她的父親,血緣是斬不斷的,這點亦然也明白。因而她的心還是輕輕泛起了一點漣漪。雖然強烈的抗拒著,但她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好奇,有點動心的。她好奇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舞女呢?竟然讓母親都放棄了她名正言順的地位;那他的父親又是怎樣一個人呢?居然可以守著這個舞女一生,連自己的妻女都不要了。

    她也真的好想知道,她的父親除了是個負心漢,他身上到底還有什麼這麼吸引母親。她似乎從沒有遇到過這樣會令她難以釋懷一生的男子,即時是曹熙,他也不是。是的,母親終身都還是愛著他的,如果沒有那麼深的愛,那麼也不會到現在,提起父親,她的臉上依舊是那種冷淡和哀怨,那是一種憤恨,她笑了起來,原來恨和愛是可以成正比的。

    她突然從床上跳起來,有一種換上衣服就衝出去的衝動。隨即,她又倒下來,全身放鬆下來,虛脫的躺在床上。她極力的壓抑這個想法,然而,它還是在她的心中蔓延,像白色的螺旋體一樣,輕輕地旋轉開,又慢慢的不動聲色的侵蝕著她的心,少頃,就像盛開的白色馬蹄蓮一樣,已充斥了她的整個腦袋。她的神經瞬間繃緊,幸而,疲倦戰勝了它。亦然還未想辦法將這個想法從腦中清除的時候,她就已經累得悄然入睡了。

    無可厚非,它也隨著它主人的入睡而煙消雲散,在空氣中蒸發掉,仿佛它從未來過一樣。可惜,它還是會回來的,就像靈敏的狗一樣,嗅著空氣中的氣息,遲早還是會找回來的。

    晨曦初露,天空隻是剛剛透著點紅,是衝破雲層的晨光將這一點點僅有的溫暖射在大地上。秋很少有這樣的天氣,至少在上海是這樣的。比起昨天的陰沉,今天似乎令人開懷了許多。

    亦然很早就起了,站在床前。稍稍有點刺眼的光照在六國飯店對麵的四合院中,站在高處俯視,北京大街上已早是人來人往的車馬行人了。那些雜耍的在街角擺起家當,敲著鑼鼓,吸引來往路人。亦然看到有個穿粉紅布緞子的小姑娘,紮著兩隻小辮子,鬆鬆軟軟的盤在頭上。她好像是雜耍的主角,看她爬上凳子,又將另一隻凳子疊了上去,再輕巧的爬上去,依次反複,她輕巧的動作,引得路人一陣陣的喝彩,雖然是熙熙攘攘,但也看得出他們對小女孩這套嫻熟、危險動作的佩服……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一邊為她鼓勁,一邊默默地注視著她,那眼神中有一絲擔憂,有一絲緊張,想來應該是她的父親吧!那是一種溫暖,親情的溫暖。雖然賣藝艱苦,可是小女孩一定有一個幸福溫暖的家。亦然站在窗口,看的一有點入神,她真的很羨慕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雖然平窮,但卻是幸福的。

    等到亦然回過神來,天已亮透,陽光灑進六國飯店的房間,亦然迎著陽光,微微抬起頭,注視著陽光,一陣暈眩,仿佛進入黑暗的空洞,思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頭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抓住身旁的椅子,倚在椅子邊上,閉上眼,微低下頭,緩和了一會兒。它似乎是一種希望之光,照進了她的心底,那顆像是塵封在黑暗多年的心一下子得到了釋放,就仿佛蝴蝶破繭而出的那一刻,瞬間的輕鬆,舒暢了,那麼的充滿希望。

    “亦然,醒了嗎?”英泠敲了敲房門。

    “我已經都弄好了,薛齊來了?”亦然打開房門,神情溫和地問。

    英泠見亦然的臉色恢複了一點,心裏一陣欣喜之情,不由得微笑,說“他來了,在客廳呢!過去吧!”

    亦然帶上房門,跟著英泠走進客廳,一眼就看到那個坐在法國進口沙發上的身著一襲黑色長袍,上了點年紀的庭鈺樓的掌櫃。他就是德叔說的薛齊,陶家在北平最大的產業庭鈺樓就是由他來當家的,聽說他已經為陶家做了十幾年的事了,亦然雖然不太經手生意,但也大多知道些生意場上的規矩。因而,走過去就叫了一聲:“齊叔,早啊。讓你久等了。”

    薛齊趕緊起身,微微彎了彎身子,笑著回答:“小姐早,可是我來得早了,本應該想到小姐剛到北京要多休息會的,是我沒想周到了,打攪了小姐和英小姐了。”

    亦然微微笑了笑並沒有作答,英泠笑著請他坐下,道:“沒事,等我們吃完早餐,再談吧。您先坐會兒,喝杯茶。”

    薛齊連連道謝,直到看著英泠和亦然都走進餐室了才坐下。半小時之後,亦然已經和薛齊坐在書房中談話了。這次亦然到北平來除了要處理她那個“妹妹”的事情,順便也要看一下這些年在北平的賬目,因為亦然近些日子已經開始在慢慢在接觸家族的生意了。

    “在北平現在陶家有這些產業,最大的兩處地產,現都已租給了洋人,還有些小地皮,零零碎碎的,有的閑置著,有的租給了那些小商小販。一家當鋪,還有收入最豐厚的產業就是庭鈺樓,在城中有兩家。”

    “哦?現在所有的生意都由薛掌櫃在經手咯?”

    “是,各店仍由各店掌櫃負責,我管理賬目的事。”

    “嗬嗬,薛掌櫃真是受累了啊!”亦然似笑非笑。

    “大小姐嚴重了。”薛齊謙道。

    亦然翻著賬目問:“怎麼這當鋪的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差?你就沒想想辦法?”

    “其實這幾年北平的當鋪真不知已經倒了多少家了,我們能撐到現在已經是不錯了的。”

    亦然點點頭,嘴角微微一抬,不溫不火得道:“看來是薛掌櫃經營有方啊!”

    薛齊不敢怠慢,趕緊站了起來,惶恐道:“小姐,薛齊絕不敢自作主張。”

    亦然微微一笑,這個薛掌櫃看來還真像德叔說的那樣挺老實的,不過,年紀大了,太會察言觀色了。

    “既然如此,就這樣維持下去吧。至於其他的,賬目上也沒有什麼問題。”亦然特意加重了“維持”這兩個字。

    “那麼,大小姐是否要去看看呢?”薛齊試探著問。

    想起那件令人煩憂的事,冷冷的答道:“算了,下次吧!”

    送走了薛齊之後,亦然坐在客廳中,望著窗外發呆,她似乎是在等待,可是在等待些什麼,她卻不知道。煩悶地坐在床邊,側著身子,靠在一邊,斜著腦袋望向窗外,還是那個小女孩,依舊那樣賣力地在演出,初秋的天,雖然不冷,但是秋風習來,到底是不由得哆嗦一下。亦然有點擔心的看著小女孩,會不會一閃躲,從椅子上掉了下來,不由得心一緊。淡淡的,那種感覺又上來了,心再次抽緊,好難受。

    一陣敲門聲……

    亦然和英泠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英泠走出房間,開門,是一位安靜的女孩。帶點驚訝,也帶點莫名的看著她。女孩仿佛感受到了這種奇怪,微微尷尬地一笑,問:“請問陶亦然小姐是否住在這裏。”

    兩個人都坐在女孩的對麵,仔細地打量著她,甚至使可以說審視,犀利的目光從她的頭到腳都遊走一遍。亦然有點挑剔的盯著她,因為從她走進屋的一瞬間,她就有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她一定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那個舞女的女兒。

    隻見她身穿一身月白色上衣,寬大的袖子仿佛是半把展開的扇子,領子邊的那一排紐扣做得十分精致而考究,腰間又是一排長紐,巧妙地將這女孩纖細的身子展現出來,下身是一條深紫羅蘭色的及膝短裙。亦然從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眼,從她細致而做工考究的衣著判斷,這一定是個上等人家的孩子。一頭長發披在肩上,嘴邊微微帶著一抹羞澀的笑,一雙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有點透著靈氣,身材雖然十分的小巧,清瘦,卻從頭到腳凸現著一種安靜的感覺。亦然在她身上讀到了一種鄰家女孩氣息。可惜她什麼都挑不出來,至少現在亦然看不出有什麼令人不滿意的。

    小女孩倒被亦然盯的不好意思了,羞澀的把頭低下去。英泠看著她,不解地問:“你是哪位?”

    她匆忙抬起頭,疑惑:“您是陶小姐?你好,我姓尹,我叫尹海櫻。”

    “你有事嗎?”

    “噢,我是想請您和我去一趟尹府,家父想見見您。”

    亦然一聽,心不由得一顫,整個人仿佛是被雷電擊中一樣,不覺得暈顫,終於是要來了,它注定是躲不過的。她頓了頓,試探著問:“你父親是哪位?”

    “家父名叫尹臻。額,你們到底哪位是陶亦然小姐啊?”海櫻有點被弄糊塗了,但是眼睛中卻明顯的帶著一絲傷心。

    亦然不自覺地往後靠了靠,好像有點畏懼。英泠看了她一眼,等待著她的回答。

    “這裏沒有陶亦然,對不起。”亦然冷冷的回答,站起身就想走。

    “不,這裏是那你們兩位就一定有一位是陶小姐。”說著海櫻的聲音就有些哽咽,淚不禁嘩嘩地往下流。

    英泠見了趕緊掏出手帕遞給她,回身看著驚慌失措的亦然,忍不住叫了一聲“亦然”。亦然不得不停住腳步,茫然的看著她,問:“怎麼了?”

    “我請你跟我去吧!”到底是個還未經事的小女孩,說完了就不顧一切的趴在英泠的身上“嗚嗚”的哭了出來。

    英泠憐惜的看著她,細心的拍著她的肩,輕輕地安慰:“沒事的,別哭了,啊,別哭了。”

    海櫻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一頭短發,兩側燙的微微往上卷起,一身深紫色的西洋長裙,人長得很高挑,五官小巧,卻十分得漂亮。海櫻好像哪裏見過她,很熟悉,特別是她的美貌,一種西洋女孩子的美,能深深地打動人。她仿佛有點入迷,有點害怕,側了側身,擦幹了眼淚,極不好意思地低了頭,說:“謝謝,我沒事了。”

    兩人轉過身一同看著站在不遠處的亦然,仿佛是有什麼大事需要她裁決一樣。亦然靜靜的看著身邊發生的事情,仿佛自己是置身事外的,她默默地注視著在這裏發生的一切,卻覺得全然不關己事。她隻是這麼無關痛癢地注視著,等待著事情的發展,當她發覺應該由她去推動事情發展的時候,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陶小姐,既然你已經選擇來到北平了,那不就說明了你是想來見見我父親的嗎?”女子微皺黛眉,更顯出了一份嫻靜。

    亦然的心有點疼,她口口聲聲所說的“父親”不正是自己的父親嗎?她叫了他十八年,而自己卻連一聲都都叫不出口,這一切一切的痛苦都是拜他所賜,還有她的母親。

    “父親?”她反問。

    女子的臉有點微紅,稍稍將頭低了下來。看來她好像是知道了什麼的,亦然心想。

    “走吧!”她轉過身,從桌上拿起手提包就向門口走去,見兩個人木木的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反問道:“怎麼?不走?”

    兩個人像是都沒有料到亦然的決定會改變的那麼快,愣了半天這才像是醒悟了似的,連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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