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33 更新時間:14-09-14 17:40
銘琇坐著暖轎,回到了鄴洪基的帳篷,可他卻不在,隻在門口留了一個十來歲的小侍女看屋子,屋子裏麵空無一人。小侍女回話說,二殿下剛回來,鄴洪基到帥帳迎接他去了。要銘琇先休息,說晚飯時再來請她。銘琇揮退了小侍女,暗自高興。鄴洪基不在,她反而輕鬆,獨自一人在室內轉悠,好不自在。
從房廳到臥室,銘琇細細地走了一遍,在每一件家具、器皿前端詳片刻,把每一件擺件都拿起來把玩幾下。最後,她的目光停在臥房睡榻邊的一張桌子上。鄴洪基將她的妝匣從箱籠上移下來,安置在了那裏。桌旁還鋪上了三四層厚實柔暖的坐褥。於是,那張原先用來放書放劍的桌子變成了女子的梳妝台,在滿是男子氣息的臥室裏,異常顯眼。裝楊梅的細瓷壇子就擱在桌子底下,要吃起來,也非常方便。
銘琇靜靜地跪坐在桌前,打開妝匣,翻出鏡子,拿起一把黃楊木梳,細細地梳著被水汽沾濕的頭發,在腦後鬆鬆地綰起,一綹碎發散逸出來,搭落在肩頭。銘琇默默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心底竟對這樣的安排產生了一絲滿足。她喜歡家的感覺,不管是在哪裏。
夕陽的餘暉從窗戶透進來,照得銘琇暖暖的,突然就很想出去走走。銘琇從妝匣中找出了一個小錫盒裝的、尚未啟封的玫瑰花胭脂,來到窗邊。窗子正對著那棵棗樹,樹枝上掛滿了一顆顆快要成熟的棗子。銘琇把手中的胭脂盒向枝頭用力擲去,打落了若幹顆棗子,引出了一些聲響。
小侍女聽到聲響,匆忙跑過來看個究竟,卻隻看見幾顆棗子散落在樹下。剛要轉身,眼尖的她,發現了落地的棗子中躲著一個精致的小錫盒。她警惕地看了看帳篷的窗戶,窗戶是關著的,又向外張望,不見有人。於是,她飛快地蹲下身子,迅速地撿起了錫盒,慌張地放到衣袋之中。整個過程中,她的雙眼一直盯著外麵,生怕有人路過看見。身體一直是繃緊的,高度緊張,緊張到沒有發現銘琇偷偷從門裏溜了出來,貼著牆角轉到帳篷後麵去了。
躲開了隨從的銘琇心情大好,一個人在各個帳篷之間閑逛。偶爾碰到過路的下人,見她穿的是宮裝,也隻當她是新來的侍女,並未給予更多的關注。銘琇暗暗偷笑,快樂地徜徉在許久未有的自由的感覺中。
走得累了,便想回去。可是這行營裏的帳篷幾乎一模一樣,除了大小顯而易見,銘琇根本無從分辨這一間同那一間有什麼差別。走著走著,夜色漸漸顯現,天邊的晚霞煥出明豔的光芒,她終於發現,她迷路了。
抬頭望著天際的彤雲,銘琇有一些失落,就這幾步路,她居然也會迷失了方向。忽而眼角瞥到一頂樹冠,竟是棵棗樹。銘琇心底暗暗慶幸,有了這個標記,便能找到回去的方向了。
向著棗樹,銘琇加快腳步,終於走到了帳篷式樣的宮室門外。從外邊看,宮室的大小、形製與先前的那座一模一樣。隻是守著門口的小侍女不知去了哪裏。可能是去玩兒了。沒有多想,銘琇走進了這座宮室。可是剛入室內,眼前的一切就把銘琇嚇住了。
房廳內不再是席地坐臥的製式,也沒有了隋唐式樣的隔斷、裝飾、家具、器皿,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南朝江南風格的家具裝飾和由此顯見的垂足坐臥的生活習慣。臥室門內擺的是雕刻著四季花卉的楠木屏風。裏麵陳設的不是睡榻、帳簾和鶴立青銅燭台,而是架子床、錦帳和罩紗的立式宮燈,床邊的桌子上也沒有銘琇的妝匣。
她走錯了地方,這不是鄴洪基的房間,而是屬於另一個男子的屋子。明白了這一點,她趕快退出臥室,回到了房廳。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被靠牆一排堆滿了書籍、紙張、卷軸、帛書的架子吸引,鬼使神差般地走了過去。滿架子撲麵而來的書香,讓銘琇有些莫名的興奮。她離家多時,隨身的書籍早已閱了幾遍。一路行來,鄴洪基也沒有給她半張字紙。如今的她,正是書荒的時候。既見了書,又怎忍離去。一時興起,竟忘了自己的所在,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本,立在那裏,便讀了起來。
銘琇沒有注意書名,也沒有計較頁數,翻開便知道是《莊子•大宗師》一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與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竟還有郭象的注解,銘琇更是欣喜不已。
‘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係而在,豈不昧哉!
不知與化為體,而思藏之使不化,則雖至深至固,各得其所宜,而無以禁其日變矣也。故夫藏而有之者,不能止其遁也,無藏而任化者,變不能變也。
無所藏而都任之,則與物無不冥,與化無不一。故無外無內,無死無生,體天地而合變化,索所遁而不得矣。此乃常存之大情,非一曲之小意。’
晚霞把最後一抹燦爛投到銘琇身上,形成一道紅暈包裹著她。銘琇正如饑似渴,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覺。站得累了,就著椅子坐到書桌邊,覺得渴了,便在桌上的銀壺內喝一口水。讀著讀著,忘了情,也忘了形。
銘琇自顧自地看書,全然沒有察覺一道清澈的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起先是驚訝,繼而是探究,然後是欣賞,這道目光就像月光一般,靜靜地罩著她,沒有一絲驚擾,沒有半點壓力。
讀完一段,銘琇闔起書,放下,抬起頭,略歇一歇,驚訝地發現宮室的門口,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室外的光亮與室內的晦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晃得銘琇睜不開眼。從光影輪廓判斷,應該是一個男子。
男子看見銘琇抬頭,眯著眼睛望向他,輕聲一笑,從門口走進室內。銘琇揉了揉眼睛,這才看見了男子的樣貌。男子的身材頎長,肩寬腰窄,一身儒衫帶出一派雋逸風流。他的五官與鄴洪基有三分相似,少了北方人山一樣的剛強,多了南方人水一樣的溫柔,笑起來更有一種和煦,讓人心裏暖洋洋的。
“你是哪裏的……姑娘?怎麼會在我房裏?”男子本想說‘侍女’,可估量著銘琇的舉止做派,臨時改了口。臉上的微笑,始終和煦。
“對不起。我迷路了。這裏的房子都是一個樣兒,我走錯了屋子。本來應該立刻離開的,可看見您這裏有那麼多書,就拿起來看了。冒昧之處,還請您原諒。”銘琇微微躬身,淡淡地道歉。
“無妨。書,本來就是給人看的。我一人也看不了這許多。姑娘若喜歡,不如拿去,看完了還我,也就是了。”說著,男子走到書桌旁,拿起銘琇擱下的書,又遞給了銘琇。
夕陽已經完全沒下了地平線,隻在地平頑固地留著一線弱弱的光亮。室內,書桌上的罩紗台式宮燈成了唯一的照明。男子的手指脂白纖長,拿著書,停在銘琇跟前,在等她接過去。臉上的微笑依舊和煦溫暖,仿佛太陽不曾西墜。
銘琇接過書,報以同樣的微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便款款向門口走去。
“等一會兒帥帳裏有晚宴,校場上正在生火。你可以往火光明亮的方向走,先到校場,然後再尋你要去的地方。這樣更容易一些。”男子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大聲指點著銘琇。
聽到男子的指點,走到門口的銘琇停住腳步,轉回頭來,笑意盈然,又揚聲說了句“多謝指教”,這才翩然離開。
倩影消失在視線裏,男子卻仍然佇立在書桌旁,目光久久停留在她離去的那個方向,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許。還好沒有把她錯認成丫鬟或侍女,男子心裏暗暗慶幸。即便她真是一個侍女,若能這樣靜靜地把郭象注釋的《莊子》讀下去,便也算是有些見識了。
良久,男子坐到了書桌旁的椅子上,拿起了桌上的鎏金舞馬銜杯銀壺,低下頭,細細把玩起來。這是一隻從前朝流傳下來的銀壺,是早年他父親送他母親的禮物之一。
仿皮囊外形的銀壺通體銀質,壺體頂部是圓形壺嘴和一個銅製的拎手,銅胎鎏金的蓮花即是壺蓋又是杯子,倒扣在壺嘴之上。杯底即蓋頂處,有一根鎏金鏈子,連到把手之上。圈足以鎏金花紋與壺體連接,渾圓的壺體上凸顯著一匹鎏金的駿馬正在歡快地舞蹈。馬兒肌肉健碩、精神奕奕,前腿筆直躍起,後退彎曲著地,馬尾向上高高甩起,馬鬃徐徐隨風飛揚。馬嘴裏銜著一個金圈,金圈上係著絲帶,長長的,飄颺在空中。
一切都是那麼歡快,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剛才,她正是坐在這張椅子上,就著這個銀壺喝水的呢!
……
男子安靜地坐在書桌前,思緒隨著壺上的馬兒歡快地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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