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910 更新時間：10-07-09 11:18
暴熱。
黃豆般的汗水掉落，打濕幹裂的土地。名為關廷的男子被綁在木柱上，已經四天了。束搏他的麻繩泡過油，在他不斷的掙紮下，如今已經生生勒進肉裏。身子上遍布鞭打的傷痕，血幹涸後，把衣服和傷口的肉黏在一起，微微一動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孤零零的，綁住關廷的木柱子釘在村正中的空地上。四周散落圍坐著村子裏的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都被官差趕去村口挖大洞。聽聞洞是用來坑殺他們的。
經常有小鬼哭得一把鼻涕一勺眼淚，老人的眼神灰暗無光，隻是偶爾摸摸孩子的後腦勺權當安慰。大家都知道，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有點絕望悲觀的境地，大熱的天氣，腦袋昏昏沉沉的，關廷開始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人和情。
有一個人。
年輕人。
——“你應該帶上老婆遠走高飛的。反正關家不適合你，你也不適合關家。”
年輕人臉上笑容燦爛明媚，宛如三月豔陽般光彩耀目。與他靜靜呆在一起，便是活在春天裏的感覺，無時無刻的希望與生機。
可惜，刀口關家，不多不少也做了一百多年的走鏢生意。作為嫡係子孫的關廷，天生心疾，不可練武，卻有繼承家業的想法。
當第一次聽他說這話，年少張狂，誌懷高遠，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於是，自己笑了。笑得一臉不屑。
第二次聽的時候，身在朝堂，心已滄桑。拚命地在世俗裏維持自己的信念，明知希望渺茫仍是堅守。還是笑了，笑得一臉苦澀。
很想有第三次機會聽你對我說這句話，子衿。
“啪”。
破空爆裂的鞭聲喚回關廷逐漸潰散的神智。烈日暴曬，既無進食亦無喝水，身子早不行了。掙紮著，斜眼一看，一個高個子官差正鞭打企圖逃走的孩子。
是小雨叔的孩子吧。名字好像叫小三……忘了。這個時候，這種東西怎樣都可以。
突然想起出逃中的女兒關紋。啊啊，也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怎樣了。大家拚了命也要送走的孩子，大概會遇到貴人。
連連的鞭打，小孩尖銳的哭喊不絕於耳。看不過的老人掙紮著，上前把孩子護在懷裏，暴打隨即落滿全身，痛徹心扉。到處都是壓抑的小聲啜泣和官差咬牙切切的咒罵。一陣頭暈目眩傳來，關廷眯起眼睛。
這樣的世界，即使不要也沒有關係了吧。
突然，鞭子爆裂的聲音響起，一瞬似有指風破空，長鞭被生生折成六節，掉落地上。切口平整光滑，可見出手人功力深厚。那官差差似痛尤驚，胸前重穴內凹，兩眼泛白，直直向後倒下。
七月豔陽高照，酷熱仿佛要把人的靈魂蒸幹。自頭頂傳來的衣袂翻飛的聲音卻像暴熱中的一股清風，帶來絕望中最渴望的生息。白色的衣角迷了關廷的眼，恍惚間，白梅香悄然入鼻，不自覺地想到閑庭散步的三月後花園。來人翻飛立定，清麗的容顏四顧一看，勾起一抹盈盈笑意，刹那芳華，優雅飄逸，彷如九天飛仙，看癡一眾村人。滿意地看到眾人一致的驚豔表情，白衣人唇邊的笑意愈發豔麗。
村人尚未回過神來，一股急促的馬蹄聲自村口傳出。官差的慘叫聲和女人的尖叫聲絡繹不絕，馬蹄聲卻並未停止，一路向關廷等人的所在而來。馬上的女子遠遠看到被綁在木柱子上的關廷便淚流不斷，正是關紋。而懷抱佳人，一路上擋路者打、嚇得人連連驚呼的拉風人物便是某個魏小人。
認出女兒的關廷在得知女兒平安時倍感欣慰。但剛輕鬆起來的心瞬間又沉了下去。
他們之所以能如此輕鬆地闖進村子，不過是負責的姚總兵今天剛好離開了。此人武功高強，尚未效力於英王魏子沁前，已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高手，一手八卦刀耍得虎虎生威。若碰上他，恐怕今天再來一百人，也休想有一個人能回去。
這個地方，留不得！
張張幹裂的唇，想讓女兒走，但多日沒進水糧和暴打，關廷的身子早已不堪重負。喉嚨深處是火辣辣的痛，他拚盡全力大喊，亦隻有喑啞的聲音勉強發出，不成一言。
怎麼辦！怎麼辦！
突然，冰涼的觸感沿食道傳遍身體四骸，瞬間撫平身上一切痛感。竟是那白衣人喂自己喝了口水。
瞬間的光陰，兩人距離很近。關紋甚至能感受到白衣人打在自己身上的鼻息。突然發現這人有一雙很好看的眸子。近近地看，黑沉沉的眼眸深處似乎蕩漾著別樣的幽紅，不覺間，竟和記憶中的眸子重疊。可待到關廷要去細看時，那人已經轉開了臉。
女兒的聲音傳來左方傳來。迫不及待地疾奔到父親身旁的關紋早已泣不成聲。彈指破空，束搏自己的繩索自身後一鬆，關廷整個人直直向女兒身上倒去。暈倒前最後瞬間，似乎又看到那雙泛著幽紅的黑眸子，暖暖的，隱約帶著笑意。
在關紋父女倒地前各接住一個，魏君子與阿情相顧一笑。那白衣人，正是阿情。
關紋掙紮著從魏君子懷裏站起來，撲到暈過去的關廷身上。突如其來的壓迫使得關廷身上的傷口崩裂，血從創口中流出，染紅了一大片衣裳。恐怖的光景嚇著了關紋，驚嚇過後，關紋又是一頓大哭。阿情用眼角示意魏君子拉開礙眼的關紋，自己則迅速地把關廷從內到外檢查了一遍。
把關廷丟在地上，阿情站起來與魏君子平視。
“肋骨斷了三根。肺腑受創，但並不嚴重。其它的都是皮外傷，看上去恐怖，並不難治理。現在暈過去了，應是多日未進食的緣故。”
魏君子點了點頭。
“看來，出手的人隻想讓他吃點苦頭，卻並非要置人於死地。”
聞言，阿情側目，仔細地打量起躺在自己腳下的男人。
瘦小的身子上到處是傷痕。淩亂的頭發遮掩下，模樣看不真切，卻該有一張端正的麵相。雙手粗糙，其他的肌膚卻異常光滑，皆非是做慣粗活的人該有的。初見時便覺此人有光華內斂的氣度。如今仔細一想，恐怕不是身份簡單之人。是避世的隱士一類的人吧。
關於關廷身份的問題，阿情真的有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可是，怎麼想也想不通，他就決定不想了。
魏君子看著側著腦袋想東西的阿情一呆一呆的模樣，腦袋中條件反射地浮現出某人，嘴角不禁泛起了笑意。
絕對不會質疑阿周跟他的關係。這兩個人，在某些方麵，確實很相像。
“阿爹是為了保護村子，才被官差綁起來的。”
關紋的悶悶的聲音傳來，打斷魏君子的胡思亂想。魏君子配合地放開拉著關紋的雙手，走到一旁的阿情身邊。
“說起來，有點奇怪。”阿情說道。
“哦？”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的村民，魏君子隨口應道。
“你不覺得一切進行得太順利了嗎？”打倒官差也好，救出村民也好，全部都順利得有點過分。
“況且，我們不應該這樣做。”阿情看往魏君子的視線帶點深意。“如此高調的行為，著實不好，你說呢？”
“確實不好。”魏君子答道。
看不出有任何變化，魏君子老實的臉上是一貫憨厚的笑意。居然連氣息都沒絲毫改變，平靜得宛如碧波萬頃的大海。看不到意料中應有的反應，阿情倍感無趣。
方才在村口為魏君子所救的村民開始聚集於此，找到自己的家人後，雙雙相擁而泣。一瞬間，四處人聲鼎沸，好不熱鬧。那些被打暈過去的官差也開始漸漸醒過來，可惜尚未恢複神智又被阿情一個指風打昏過去。偏偏隻有那鞭打小孩的高個子官差仍是一動不動。
迎著魏君子疑惑的目光，阿情報以掩唇一笑。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淺談笑語，絕色的容顏上平添幾分神秘的豔麗。明明是佳人風情萬千，說出來的話卻句句冰冷無情：
“連小孩都不放過的人，死一個就算一個了。”
自然平常的語氣，就像說著今天天氣真好一樣。
寒意自脊椎竄上，魏君子這回是真的幹笑。他“嗬嗬”地笑著，不宜痕跡地地向遠離阿情的方向挪了一點。
盡管看不到此人適才狠辣老練的出手，但也能猜出，應是一指彈風，硬是把人一身經脈給廢了。可憐那官差，即使不死也差不多了吧。
“隻是……”
阿情微微顰眉。
“就是阿周那邊，我怕……”
魏君子點點頭。
“我過去看看。這裏交給你。”
身處赤水河旁的伊周子萬分失態地打了個打噴嚏。無奈地揉揉鼻子，伊周子拖著緩緩的腳步，繼續前行。
在賢雅居的時候，三人就商量好了。三人兵分兩路，魏君子與阿情帶上關紋到村子裏救人。最好是先以理相議，盡量低調行事。實是不行，即使動手也要把村人救下。而自己則沿赤水而上，先到附近村莊打聽相關的消息，待到與聞訊而來的伊尹彙合，再前往林家村。反正這病他是知道也不會治，隻有等專業人士前來再作打算。
可惜伊周子這次偏偏算漏了魏君子的小人性子，此人的任性早在二人分開的區區數年間發展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了。
小人，對於比自己弱的人，當然是抱著痛打落水狗的心態，狠狠地欺壓蹂躪一番再說。於是，魏君子是招呼沒打一聲就直接與官兵動手的。反正，即使捅了漏子也不用擔心，伊周子一定會幫他收拾殘局的。於是，懷著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可思議信心，魏君子是有恃無恐地大肆破壞，絕對高調到不得了的行事。幸好，這一切伊周子皆不知情。不然，即使是伊周子聰明一世，也不知該對魏君子的厚顏無恥行為抱以何種表情。
慢慢地，以接近某類以長壽著稱的動物移動的速度前行，伊周子走了整整兩個時辰仍看不到人家。他低低地呼了一口氣，有點無奈。早知道，應該把送自己來到此處的某小人留下的，至少，留下他的馬。
每走一小段路，伊周子都要揉揉尚殘餘僵痛的肩膀。此處是方才為躲過朱雍一箭被阿情打了一掌的地方。沒想到，時隔多個時辰依舊隱隱作痛。自己的身子，倒真如伊尹所言，一天不如一天了。
前方樹叢中隱約傳來人聲。伊周子心中一喜，以為要遇上人家，靠近一看，卻是五個官差在樹下歇息，官馬散落在四周，悠閑地吃著草。其中一位官差別了把內刻八卦圖文的大彎刀，生著一雙劍眉斜插入目，菱角分明的唇掛著淺淺輕浮的笑意，平凡的臉相隱有不怒而威的霸氣，毅然是眾人之首。
伊周子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官差。正當他打算悄然離去時，一聲高嘯自身後官差中傳來。
“朋友，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離去。”
三分霸氣七分警告的話夾帶內力生生打入耳中，伊周子耳鼓響起陣陣雷鳴，眼前一黑幾近昏朔，喉嚨一熱，“哇”的一聲吐出口血來。
今天先是受了阿情一掌，後被他人以獅吼功所傷，有夠背的。隻是這個人明知道自己不會武，卻仍以強勁的內力出言試探，仿佛被壓製著的戾氣，迫不及待地想要殺人。
然而，即使明知道對方來者不善，依自己如今的狀況，亦別無選擇。即使等待著自己的是龍潭虎穴，自己也要闖上一闖。
把血拭擦幹淨，收拾一切後，伊周子才自隱身的樹叢中走出。他低眉順首，嘴角含笑，恭敬道：
“各位官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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