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485 更新時間：10-06-06 23:03
第二日，天明。
“真要將這個女人那般處決麼？”帷幕之後，男子撚滅昏暗的燈影，歎息著說。“若真如她所言，一個蠻部酋首的妻子，怕也是枚頂好的籌碼。”
“此事不可，公子，”青衣的仆從進言道：“此事早已滿城風雨，是斷然無法遮掩的。”他頓了頓，續道：“何況早在半年前，公子便已斷言，蠻族南攻，其勢必不可久。此番退去後更不再來。那女人便毫無用處。再說，晟帝近在咫尺，留下一個蠻人也對公子不利。現在這東陸倒還是奉晟朝為正宗，雖說日後局勢不可定，留這一個永祿的帝號還是有些用處的。如今正是公子表明心跡的機會，處決蠻子後，公子可再速運些糧草給奐山城裏殘留下來的饑民，晟帝必將感恩戴德。說不準以後晟朝光複便可做個太師當當……”
段賢揮扇打斷，忍不住笑道：“盡說些好聽話，算下來還不是你的計謀。我也看穿了，這晟朝肯定是敗了，單一個宛州已經混亂如斯，我們這個小小柳南也做不了什麼。自立已不能，唯有自保。隻是不曾想到，我們這麼遠的柳南，也會被蠻子洗劫一空，傷了底氣。人說晟帝昏庸，想不到無能到這種地步。”
仆從也太息道：“若是憑殤陽天險，晟帝也不會淪落若此。他不信宛州人，害得宛州也失守，蠻子得以長驅直入。前日裏奐山瘟疫，屍體遮蔽了桃淵海。可是若不這樣，他遲早要被與他一同南逃的貴族們分食泄憤。”
段賢歎息數聲，隨即起身吩咐：“天明後我負責監刑，你便替我往人群裏勘探，今天可是個機會。記住，那孩子是蠻首的兒子，決不能讓他活著！”
欣茫茫然瑟縮在街角，這是他昨天遇見河絡女孩的地方。今天那些人已經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容府依舊混亂，士兵倒是忽略了事發的地方，南邊那處小小的屋子。清晨欣潛回了自己的房子，看著滿地的狼籍，他驚恐地覺察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娘親不見了，她不可能丟下自己不管，是因為昨天上午他做下的事嗎？可分明是他被欺辱的啊。縱然擁有超過同齡人的智慧，孩子也無法明白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他隻是從心底覺得害怕。直覺告訴他，容府不能再呆了。門口站滿巡查的將士，他從某處小洞溜出了容府深宅，轉到了大街上。
然而，站在街上的欣更加舉足無措，他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肚子餓得難受，可再沒有人關注他，那一刻他真想嚎啕大哭。
有兵丁在不遠處貼了份告示，行人議論紛紛。
“昨晚上容府那麼大的動靜！”
“可不是嗎！聽說是容府進了蠻族奸細，當場捉住了，今日便要處刑。你看告示上寫得明明白白。”
”那些挨千刀的蠻子！強盜！魔鬼！想不到也會有今天！是千刀萬剮嗎？”
“不知道。告示上寫著極刑。不過蠻子殺人為樂，郡守大人想必不會虧待他。”
欣豎起耳朵，待路人走遠才去看那告示。絹紙上寫滿了他看不懂的符號，不過有兩個符號他是認識的，那是“呂袖”，他母親的名字。
正午將至，柳南的桐花街上人山人海。這是柳南最大的一條道路，貫穿東西，與連接官衙牢房的荻雲道在城中心交錯。今日的行刑便於這個交錯而成的十字路口開始。
人犯尚未到達，柳南城裏的平民早已群情激奮。他們有些在半年前失去了父母，有些人的妻子被侮辱殺害，有些家破人亡隻剩下自己，在饑饉裏近乎死去。仇恨早已蒙蔽了他們的雙眼，他們隻期待在那個蠻人身上得到發泄。
囚車從窄徑裏緩緩行出，人群爆發了更高的呼喊：“殺死他！殺死他！殺死他！”所有人都想衝上前撕開遮擋囚籠的黑布，用牙齒撕碎黑布中的蠻人。黑布被揭開了，人群有刹那的寂靜，柳南城的居民都能看出那是一個長相依舊豔麗的女人。縱然她穿上了肮髒的囚服打散了頭發，身上也盡是大大小小淩辱的傷痕，
“怎麼是一個女人？”有人小聲嘀咕，可迅速消失在更加狂熱的呼喊聲中：“殺死那個蠻族女人！”“割掉她的舌頭！刺瞎她的眼睛！”“淩遲！把蠻子的賤女人淩遲處死！”氣氛莫名熱烈到沸點，所有人的眼睛變得血紅，想要看見她慘死的場景。
儈子手開了木籠，提著她的頭發將癱軟的女人一步步拖向刑台。女人的眼睛裏一片蒼白沒有生氣，仿佛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她被綁在豎立的木樁上，沒有反抗。
肥胖剽悍的儈子手揮起鞭子，破爛的囚服碎裂成片片飛絮。潔白胴體上觸目驚心的紅痕使得人群愈發興奮，叫好聲震耳欲聾。
人群裏，孩子把拳頭死死咬在嘴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鮮血順著他的齒縫流下。
他被無數隻腳推搡著，有好幾次他差點在驚恐中摔倒。他看不見刑台上的場景，可女人不斷地慘叫的聲音像針一樣刺進他耳膜。那是他母親的慘叫。
眼淚從眼眶裏不斷湧出，他渾身顫抖，然而，更多的是可怕的恐懼。
耳畔充斥著喧鬧。人群忽然往兩邊分開，於是他看見了詛咒的、如噩夢般糾纏他一生的景象。
世界一片寂靜。神明沉默不語。惡魔發出獰笑。他的眼前，是一具沒有四肢，沒有眼睛鼻子，全身滿是鮮血的屍體。
那未來四十年可怕的命運，在這一刻，轟然開啟。
“大人，找到那個孩子了！”有下屬稟報道。
“說。”段賢放下茶盞。
“小人在行刑結束後就看見了小蠻子。他肯定是嚇壞了，偷偷從南門逃出城，一路往南方合黍的澤地裏跑去。屬下肯定他不能活著出去，大人你還要親自動手麼？”
“把我的弓拿來。”
段賢試了試弓弦，忽然狠狠抽了下屬一個巴掌。“記著，以後我吩咐的事就要去做，明白麼？哪怕那隻是一個小孩，也給我割下他的人頭！念你現在有功，懲罰就先免了。”下屬捂著發紅的麵頰，訕訕著退後。又有仆從牽了駿馬，段賢翻身上馬，扭頭喝道：“你再帶四人隨我出城！斬草務必除根！這道理我不想講第二遍！”
欣在城外的荒野死命狂奔。他確實嚇壞了，在他眼裏，如今晴好的天穹竟如同恐怖的牢籠，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不曉得他要跑向哪裏，隻想快點逃離！逃離！
背後有蹄聲隱隱，欣不敢回頭去看，幾百步外就有片小小的林子，一個聲音告訴他，隻要跑到那裏，他就安全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蹄聲忽然停止，欣忍不住轉過頭，那一刻，有東西穿過了他的脊背，帶著他又向前衝了幾歩，最終側翻在地。
段賢收了弓箭，此時忽然有人驚奇道：“天上那是什麼東西？是烏雲麼？”他話音未落，一陣大風鋪地卷來，幾乎將幾人掀下馬背。
段賢睜不開眼睛，忍不住喝罵道：“笨蛋！怕是南疆的雨季提早來了！不想死就快點回城！”
荒野上，精鐵鑄就的箭頭在男孩的胸口探出，身下逐漸蜿蜒彙聚了一方小小的血泊。那天空裏如同烏雲的黑影越發巨大，映落的影子遮蔽了他渙散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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