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206 更新時間:07-01-06 15:47
財務班眾學生都知二十七日要換選班委,一用過午膳便都早早地上教室去了。一奣心裏早已經有了底的,隻裝作無事人一般。眾人隻管私下裏議論,窸窸窣窣的,一奣便湊著聽,心想:情急容易顯輕狂,最後一步還要裝得像。隻聽綽號叫“京韻大鼓”的王淨薇笑道:“我看選什麼選啊?勞命傷神,我們一局牌還沒走完呢,就急著跑過來了。糞土當年萬戶侯。誰願當就讓誰當去唄!興師動眾都叫了來,我們又不稀罕這種蠅頭小官的。”一奣聽了這話,知道她與眾同學結怨很深,大家對她有的是成見,便借機出出眾人的惡氣,抖抖自己的威風,便忍不住調侃她道:“不到北京不知道官有多大。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是靠著京都吃京都。敢情宰相大人是你們家鄰居?究竟誰稀罕當什麼官不官的?為這圖個體麵不成?還不是曆練曆練。當官為與民作主,講究個‘為’字而已。一心為民、兩袖清風的是當官,狐假虎威、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也是當官,可論口碑,孰優孰劣?做個貪官汙吏,又算什麼官?狗官。即便當上了也是白搭,留著遺臭萬年。”眾人聽了皆覺在理,便都頷首默許道:“此話甚是,與其碌碌無為的貽患無窮,不如清清白白地做人。”此刻又正值蘊秋進來,都聽在了耳裏,便也笑道:“王淨薇你這跳蚤的脾性多早晚能改掉,真要到半山寺裏去燒高香了。再要有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覺悟,這一生也就算修得圓滿了!”眾人知是一句玩話,便都看著淨薇大笑。淨薇一時也沒了話說,隻低著頭紅繒著臉。蘊秋見人到的差不多了,便亮聲道:“都靜靜吧。後麵的幾位,還隻管貧嘴,真是三個婆婆一台戲,完了有多少話說不得的。大家相處也有一段時間了,各人的脾氣品性也摸了個八九分。我雖沒時時刻刻盯著大家,我的心思卻全在這上麵呢!俗話說:家不可一日無主。我們班級是麻雀雖小,卻要五髒俱全。一天下來芝麻綠豆小事卻也有一十來件。我身上的課又多,光備課還結結絆絆擠時間呢,所以單靠我一個人肯定是光顧不過來的。這才趁今天下午沒課,勞動大家選一選我們的新班委,也利於今後更好地開展我們的班級工作。我想漫無邊際地選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按各人的喜好天亮也選不出來?倒不如我提個名,征討大家的同意。所以我昨日、今日考慮了兩天,便先擬了張候選名單,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僅供大家作參考。一個呢是季一奣——不是花中偏愛菊,這早已征求了各方麵的意見了:為人謙恭正派,而且在國中的時候就一直是班長,有經驗,又有魄力,煩請大家考慮一下;再有一個呢是邵依婷,大家也看得出來,熱情大方,人也幹練,所以也請大家斟酌一下。反正隻是提個名,大家都是有主見的,做到心中有數,隻管寫下來,無記名投票,礙不著誰的臉麵。”眾人隻管在下麵聽蘊秋講,鴉沒聲鵲沒音的。頭等有一種人不願意拋頭露麵,爭官奪爵的,便覺索然,反正事不關己,不聽也罷;再有一等人,素昔爭強好勝慣了的,便要扯著耳朵仔細地聽,是否自己能搏個彩頭,因而也是默不作聲、一本正經。一奣就屬二等樣人,到底心裏有了譜了,專心致誌、恭恭敬敬地聽蘊秋講。蘊秋說完,大家便開始投票,又是唱票、監票、計票,最後方選出來了。事先經過蘊秋這麼一宣講的,誰還好意思冷麵熱臉的駁班主任的回,便都選了他們兩個?蘊秋看與自己的初衷倒也相符,嘴上不說,心裏自然覺得受用,便不甚理論,高高興興地當眾宣布新一屆班委名單:班長,季一奣;副班長,吳鶯鶯……共青團支委書記邵依婷,副書記章亦思。大家畢竟都不甚熟悉,再兼誰敢不賣班主任的臉,便一致鼓掌同意了新一屆班委名單。
萬事開頭難。自季一奣出任班長以來,百廢待興。一奣又是老誠重信之人,果然不負眾望,班級事體,事無巨細,必定躬親,又愛與吳鶯鶯有商有量,自己決定了的事,場麵上討鶯鶯一聲口氣,鶯鶯雖不抗大旗,倒底人家來征求了自己的主意,比吃了蜜糖還要受用。因此正副班長之間倒也和和睦睦,都說是一對“絕代雙嬌”。再有蘊秋自個兒本就懶得過問班級具細,一應事體均聽憑一奣裁奪。一奣也樂得如此,自以為可以放開手腳,大刀闊斧,省了磕絆。隻不過撮其要,取其精稍作彙報。蘊秋見一奣遊刃有餘,有條不紊,便樂得做她的“太上皇”去了。財務班在一奣打理之下,倒也是有聲有色。真應了“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的慧語。
轉眼已是一月有餘,班委也一直沒大張旗鼓地搞過活動。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奣有心想搞次聚會,一來免得落人口舌,說自己又沒能力,光占著茅坑不拉屎;二來也可活躍一下班級氣氛,聯絡一下各宿舍之間的感情。隻因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平時除了上課聚在一處,閑時都各自為政,圈在宿舍,形同路人。因而同宿舍的即使不同班級,倒也要顯得比同班級的親近。與同班其他同學少了言語交流不免就會產生隔閡。再有煙大不成文的規定:各班分派宿舍是按原籍地來調配的,故而再加上有一層老鄉的關係,宿舍之內的聯絡就更加親密了,相反宿舍之間的來往則是更加疏遠。這也沒有辦法,曆來如此,因而一個班級無形之中就被人為地劃出了幾個派別,幸而大家都是已過弱冠的年紀了,多少也曉事了——也就為麵子上光彩,相逢偶遇,不過打個照麵,寒喧寒喧,如是而已。所以除了場麵的往來,眾人真就互不相幹,亦或應急借個東西倒是有的。長年累月下來,班級不免少了些許親合力和凝聚力。基於這些,一奣便打定主意要大大咧咧地辦一次像模像樣地活動。跟鶯鶯一講,鶯鶯本就是個沒什麼主見的,聽了隻會附和。於是一奣隨手寫了張便條子,讓鶯鶯遞給依婷通知眾班委開會。便條上寫道:
“邵依婷書記如晤:
“自你我擔任班級要職以來,雖滿懷兢兢業業,勵精圖治之心,卻成效甚微,自慚能愧。同窗之間也早有猜忌,無德無能之言時有貫耳。故吾之拙念:莫如置一喜聞樂見之趣事,亦或可展你我之才!想你秀外慧中、足智多謀,特與你一議。可否?並煩勞通知眾班委,於今日晌午時分,彙學堂308開會,定奪活動事宜。切切!季一奣拜”
依婷收了,覽畢,笑道:“總是這樣,不倫不類,又得勞動,先通知了再說了。”便依言一一通知眾班委。晌午時分,一奣便獨個先到彙學堂三零八教室去等他們。約摸片刻功夫,眾人笑議著都來齊了,竊竊私語道:“班長大人葫蘆裏要賣什麼藥了?莫不是議郊遊的事?”一奣也不理,隻朗聲道:“我們都選出來這麼久了,還從沒像模像樣地搞過活動。別的班級‘二十四磅榔頭敲鋼板——活動搞得當當響’。又是聚會,又是野炊,全麵開花。我們班級人多勢眾倒反不及了人家?真是應了‘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的老話了。暫且不說老師們有什麼意見,前兒隱約聽見有同學說我們無能之言,我想我們即便再怎麼破罐子破盆子的,也得摔它一把吧!更別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了。”一奣如此一提,也有誠心想搞活動的,也有阿諛奉承隨大流的,就七嘴八舌鬧開了,像是打十番一般,又兼是年輕好動之人,聽了一奣如此說,都樂意得很。邵依婷因一奣事先已與她相議,又是快人快語,便先建議道:“好得很哪!我早就想倡議了,一看班長大人都沒動靜,不要我這個做支委書記的反倒衝在前麵叮啊咚的吧,因而就懶怠了下來。今日既是班長提了,我們何不齊心協力就辦起來?大夥兒也早耐不住了。我自個兒的想法,遠水解不了近渴,倒不妨去茅山看看——又近又便宜。”章亦思聽了,冷笑道:“點子倒是好,可不年不節的,大家手裏都‘青黃不接’。這種勞命傷財的事兒,我看先是怎麼去就不得解決?”文娛委員淩語梅說道:“章書記倒也太杞人憂天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我說句發笑的話:人總不能給尿逼死了。別的倒也罷了,這卻不難,我叔叔有條閑置的客船還是簇新的呢,空著不用也是白不用,我去說說借了來,鐵保不會勞命傷財!”組織委員黃璐拍手叫道:“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乘船有情趣、有雅致,我是第一個讚成的,況且價格又經濟合算,拿不準淩語梅她叔叔白送我們也是肯的。”亦思卻又皺著眉頭道:“那你找個什麼時間去呢?算來算去總不得閑啊!”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勞動委員蔡琪燁笑道:“章書記今兒怎麼啦?光打退堂鼓!平日裏你最是熱心這些事的。可巧不是周六國文老師莫彭祖有事停課?”眾人點頭稱快,皆道:“天助我也”。隻亦思鼓著腮幫不語,一會兒又道:“我總以為這時節去欠妥當。”眾人皆道:“這有什麼妥當不妥當的?無非‘錢、財’兩字,要真不能誰還不熱心周濟幾個?”一奣道:“如此說來,就定準了茅山了。傅也頻倒是茅麓城人,倒可知會他先回家去籌備籌備,免得到時候出什麼差次。”眾人都道:“這樣就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一奣又提議道:“既然大家再無異議的,那我們就算碰頭定準了,別又反悔。大家回去就隻要張張嘴,動員動員本宿舍的兄弟姐妹們,做好他們的工作,力爭全班一個都不落下。這事還得向關老師請示請示,也要讓她知道,別說我們自作主張,問問她去是不去?依婷還是你去說的好。”依婷果就先去了。依婷走後,眾人又聊了些雜七雜八、無甚緊要的事,一奣一看離下午午休時間差不多了,便宣布散會。
回宿舍的路上,亦思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來找一奣,說道:“小班,秋遊之事不是我衝冷水,看來是難成!我自個兒是沒意見,可你想想他們北方來的同學,路又遠,一年才回去幾趟?手頭本就不闊綽,勒著褲腰帶、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哪有閑錢用來遊玩啊!”一奣笑著說道:“放心!上茅山路近,要不了幾個小錢,這個月的肉貼就綽綽有餘了。”亦思道:“肉貼肉貼,我們還等著接濟家用呢!可不敢寅年吃了卯年糧!要不我們就近找個地方聚一聚也就算了。再說期考就要來了,大家都忙著溫習呢!”一奣說道:“期考?才剛過了處暑,哪門子的事啊?八月十五你就想吃年糕——還早呢!就近找個地方?也沒什麼好地方啊,煙城的幾個好景致都在煙大了!可不是我說嘴,兔子不吃窩邊草,在煙城這麼塊巴掌大的地方兜圈子,到底有什麼意思?年輕人不出去走走,整天窩在故園幹什麼?反要悶壞人的。你回去動員動員,憑你的號召力還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我想大家也是會理解的。”亦思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事比蜀道還難。他們北方同學不比我們寬裕。要勸,我恐怕是螞蟻戴眼鏡——沒有那麼大的臉麵,到時隻能辜負你的一片美意!”一奣見亦思牛心,聽了有些動氣,便搶白道:“說都沒去說,你怎麼知道不成呢?算來你也是個有經驗的人了,做這種工作當然會有困難,你以前也是學生幹部,又不是不知道!西方人常說:困難可是檢驗英雄的考題,怯懦者才不敢去應試呢!你倒頭一個怯懦起來了。”亦思被打回了嘴,忍著不好發作,便回道:“那我依你,盡力而為。不過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有一句話不知你聽說過沒有: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兩人一徑走回宿舍,再無言語。
回到翰文堂三樓宿舍,想起亦思的話,一奣心裏鼓了一包氣,一屁股坐在床頭發呆。同宿外號叫“揚州九怪”的繆侍杉見了,趁機陰陽怪氣地笑道:“季大人,聽說我們也要去秋遊?敢情倒好!你也知道我是好動的,這事我舉雙手。你們議定去哪裏了?”一奣知他的脾性,掂三不著兩的,懶得理會他,便含糊道:“哪個耳報神給你好靈通的消息!說是去茅山,還想聽聽你的高見呢。”侍杉故作不以為然道:“茅山?前兒我聽趙瑤她們說茅山隻是個光禿禿的小土墩子,專供老頭老太燒香拜佛的哩。”一奣佯裝不知,道:“是麼?隻怕你也是道聽途說。你又沒真見過?懶怠去見識見識,那你就別去了,省幾個小錢,等著腿抽筋了買付膏藥帖。”侍杉道:“要是這樣,我就不去了。照我說,大家哪都甭去了,省事發財。咱上半山寺燒半天香得啦!”一奣見他又瘋癲起來,便諷道:“哎呀呀,晴天落雨鬼相打,也沒見菜花開你就又發起癲癇症來了!我說侍杉兄,真真難能可貴,平日裏隻見你屬螃蟹的似的,風風火火,橫行霸道,沒想到居然你也會積心向善起來?苦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的點化!”侍杉道:“聽你這話,好像我一貫作惡多端似的。”一奣又道:“你也別多心。隻是可惜啊,怪你生不逢時,你要是托胎在五台山,定不準就是九世靈童轉世!不過上次我看南懷瑾的《如何修證佛法》,見上麵說‘見、修、行’才是立佛之根本。可見,修身修名是何等的要事?你若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還缺個像樣的法號呢!沒聽人家說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樣才顯得虔敬。”侍杉信以為真,問道:“倒也聽說過南懷瑾這個人物。隻是取法號也有些名堂的,我倒虔心向佛。那你說我這法號要怎麼取才好呢?”一奣暗笑道:“一‘點’小事,虧你還來問我?”侍杉急著問:“一會兒說要虔敬,一會兒又說是一點小事,說得人糊裏糊塗的。到底又怎麼成了一點小事了?”一奣正色道:“瞧你的名字,本身就很吉利的,‘侍杉’兩字多有意韻?再加個‘點’,豈不湊成現成的一句典了。”侍杉不知人家早就替他起了這個綽號,一奣是趁機用來跟他磨磨牙的,便愣著讀道:“侍杉點?哪有這樣起號的?人家總是綴以‘居士’、‘真人’、‘散人’等等,這樣不三不四,也不見得高明到哪裏去啊!”一奣知他是裝瘋,便笑道:“這麼好的一個名號你還嫌它遜呢,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也虧了令尊大人學富五車,又這麼地絞盡腦汁,才得了這不俗套的名字。沒像我們這樣俗裏俗氣,聽著都不雅。很多人打著燈籠滿世界找去隻怕還尋不來呢!所以我說小繆,正經地比一比,這可總比‘二百五’之類地到底好著多嘍!”一奣說完,便夾了本陀斯綏耶夫斯基的《白癡》,頭也不回出了宿舍,不管侍杉如何死活,迎頭正好撞見同桌傅也頻,便三步並作兩步趕上他,邊跟他講秋遊的事,邊走著一同上‘太雷堂’自修室自習去了。
轉眼已近秋分,但天氣也不見得涼快下來,再兼煙城的大霧,頭頂上像合了一頂密不透風的大罩,一鼓子地悶熱。懵懵懂懂的一下午課,人人都是“成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了。一奣正欲急著去開會,忽見女生三一九、三二一兩個宿舍七八個人找著談話,便隻得停了下來。“首席代表”章亦思興衝衝地開門見山道:“小班嗬,她們都向你訴苦來嘍。”話還沒說完,綽號叫“山東快板”的趙瑤就先衝著說道:“小班,我不是向你訴苦!秋遊的事我們的確也有我們的難處。我可不是沒錢才不去的!章亦思說秋遊要三十塊錢。三十塊,誇個海口,那能算得了什麼?哪裏不去,哪裏不來的?我是咽不下這口氣,不甘心花這冤枉錢!我上次花了二十多塊錢就給我姥爺買了件排扣衫,體體麵麵的,他高興的什麼似的,豎著拇指直誇我孝順。我現拿著父母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去秋遊,這錢也就花得不值。我可寧願省吃儉用,節衣縮食些,替我父親母親添件衣裳,讓他們高興高興,也不願花在這上麵。不為什麼,這錢花得怨啊!你說秋遊去了能帶來什麼好處?一件衣裳還是一頓飽飯?”“是啊,”吉曼鵑細聲細氣,紅了臉道,“小班,我也不怕丟臉,一錢逼死英雄漢。我至今還欠著學費呢!我是沒錢去秋遊,我怎麼忍心張口向父母要錢呢?再有,現在哪個班去秋遊啊,這究竟有什麼意思?”“我可是最反對爬山,所以我才不去,你也聽說過‘恐高症’,頭一個,我就有,一上高處就眩暈。”林旻訕訕地說道,“我現在睡上鋪還不敢呢,來之前剛跟狄熙茜換了鋪,反正我是去不了的。”“我也不會去的,”盧雨蕙蚊子似的嗡嗡道,“萬寶全書缺隻角,我沒錢去玩。”亦思聽了竊喜,便裝模作樣地說道:“是啊,盧雨蕙每天隻打二兩飯,有時幹脆白開水兌飯,晚上還得去幫工,我都不忍心看她這樣,幾次接濟,可也是杯水車薪,班委從今可要多關心關心她才是。”一奣聽著不語,趙瑤又憤憤地說道:“上午邵依婷來通知我們,我們就說不去了。小班,不是我說,我覺得你們當官兒的也得注意形象。邵依婷她不就是個書記嘛,什麼阿物兒。不是我臭她,上午我們一說不去,你沒看到她那盛氣淩人的樣子,鐵青著臉,屁也不放一個,‘砰’一聲,把門一撞,就這麼走了。本是高高興興地事,就衝這點,我就不會去。什麼態度,誰又比誰高貴些?我人窮誌可不短。再說了,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烏龜莫笑鱉,大家泥裏歇。上回她給我轉糧油關係,把我的學生證都給弄丟了,我低聲下氣地找了她幾次,吱吱唔唔,一點責任心都沒有。後來還是多虧章亦思替我辦妥的。現在班委不改選了,要選,第一個對她的意見大著呢!我是不怕得罪人,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誰不知道她是有後台的!”
“快不要這樣說,大家都是同學,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苦來呢!”一奣聽了,插嘴道,“搞秋遊也不是她一個人的意思,是班委會大家一起討論同意的,我也很讚成。還不是想讓大家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又沒有歹意,這有什麼不好的?連關老師都說:‘我是不得空,有空我也要去。’錢的問題也不是沒辦法解決,誰沒錢?我來付;‘恐高症’也不是什麼絕症,班裏男生雖然少,背個女同學還是會有人會見義勇為的。班委無非想讓這次活動搞得好看一點,畢竟這是第一次組織大活動。像你們這樣這個有困難那個有苦衷的,叫這活動還怎麼搞?這不是明擺著要將班委的軍嗎?”“我也是這句話,”亦思接嘴道,“可他們就是不聽我的。偏吵著要你班長大人表個態呢!要不這樣,小班,也別討價還價了,你讓願意去的同學盡管跟著去,不願去的也別強求!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去了總也沒意思!”“這也是你當支委書記說出來的話?我可作不了這麼大的主!”一奣打斷她,板起臉說道,“要的就是‘全民參與’呢,你倒一個勁地扯後腿。頭一次辦個活動就這麼稀稀鬆鬆的,以後的事還怎麼個決斷?切不能助長了這種風氣。我也勸著大家,別‘冬瓜推在葫蘆賬上’,‘端著金碗討飯吃’。舌頭牙齒還有個打架的時候,同學間有個磕磕碰碰也是難免,你讓我一寸,我讓你一尺,天大事有什麼不能解決的?為出口氣就拿班級的大事兒來強著,總也不好。所以,還是請諸位再考慮考慮,做事情總要留條後路的。邵依婷為人我最清楚,心直口快,沒安壞心,就是方法欠缺了點,也是年輕新上手,總有個順手的過程,我會去說她。事事在人為,大夥兒將軍額頭好騎馬,給她個改正的機會!我們有緣湊到一處,多不容易,何必弄得‘張飛碰了李逵似的’呢?班級原本就是一個家,和氣才能生財,家和萬事興旺!你們這麼明曉事理的人都來難為我們這個剛上任的班委,今後叫我們還怎麼辦事呢,豈不要處處吃閉門羹?所以也求大家好歹體諒體諒我們,替我們想想,要你們在這個位置上,我頂著個理兒不去,你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但細想想,人麵貼著肉麵,究竟有什麼意思?我反正話也說到這份上了,要買我麵子,周六我們就當沒事人一般,高高興興地去,還是親兄弟,親姐妹。要真想把我拉下馬來,我也‘舍著金鍾撞破盆’,也拉得下臉來。你們說好不好?今天我也是忙中抽暇,多少事急著要去辦,特地停了手,先來會你們,‘袖風樓’今天還有頂重要的會馬上還趕著去開呢,煩請大家再好好想想。餘下的事找章書記講,找我講都行。我是一百個願意,巴著大家都去。”一奣說完,也不顧及剛才的話是否過火,知是時間不早了,便又交待了亦思幾句,急匆匆地開會去了。
待一奣一走,亦思罵道:“叫花子丟了棒——受狗的氣。大呼小叫的都騎到我頭上來了。幹脆‘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我們就賴著不去,看他能把我們吃了。”眾人道:“正是,亦思你說得一點都不假,他就是幫著邵依婷說話。你看好了,以後你也用不著出麵,自然有我們收拾這局殘棋。”亦思笑道:“我也是替大家著想,季一奣他能也就罷了,憑什麼讓邵依婷也牽著我們鼻子走?”眾人道:“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非撕破臉大鬧一場不可。”亦思笑道:“也別,我可怕頂這造反的罪名。”眾人道:“哪能用得到你出手,自然有我們頂在前頭。”亦思笑道:“有你們這幫好姐妹,我有多少氣出不得的?隻等事成定要請你們吃飯。”眾人笑謙著,又說了幾句一奣,方散了。
至晚,一奣正欲去“同梓書莊”自修,國中時就是同窗好友的吳孕芝提著個掐絲繡花、垂邊流蘇的手囊兒找了來,說道:“啊呀總算見著你了。我本欲去煙城買些小貨,想想還是要先來告訴你一聲,可要注意章亦思,像是‘六國販駱駝的’,一張嘴東家竄到西家,調唆這調唆那的,誰吃她那一套,明裏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你可要當心她背後使奸呢。”一奣聽了道:“這個屬刺蝟的,有幾件事了,總是有她在裏麵作梗沒辦成,好端端出去秋遊一趟,有誰不說好的,偏她專橫跋扈地強在中間潑冷水,唯恐天下不亂。”孕芝笑道:“總也有這種人!我眼裏最是揉不得半點沙,所以一曉得就跑來跟你講了,你也不必跟她計較這些,別為了公事煩心。我現就趕去乘十八路車呢,要捎點什麼呢,寸金糖,還是燒切片?”一奣笑道:“沒這份心思了。且打發了那三一九、三二一兩座老高的‘王屋、太行’山要緊。你且忙你的去吧,擇日再謝你。”孕芝道:“那倒不必了。想從前國中時,功課上不知受了你多少好處。滴水之恩,要湧泉相報哪。你還來客套。那我先走了。”說畢,孕芝趕著出去閑散,一奣便朝同梓書莊去了。
近夜時分,倒是散了霧了。天竟又寒浸浸起來,秋風也上來了,眼見著是要下雨。山雨欲來風滿樓,彙學樓的窗欞子被風吹得乒乒乓乓地亂響。稍停,居然狂風大作起來。沙塵、草屑、廢紙片兒混雜在半空中亂舞,像是龍卷風一般。都道:“這樣的天氣真是少有,自來煙大,受老天的氣也受夠了。”一奣便忙著替窗戶鎖上消息。剛坐下,尋著前排的翟君宜、盧一荻兩人拉幾句家常,忽然邵依婷瑟瑟地來找一奣,也顧不及有人沒人,劈頭便朝一奣道:“你還坐著悠閑,也去說說吧。三一九、三二一兩個宿舍都不得了了,剛才趙瑤放言,說是風大雨大的還去茅山,真是‘吃著供飯活尋死’?真是稀奇,打量這天就不會放晴了,大雨也不會下個沒日沒夜啊!我上午去找她們談,又是另一般借口。結果我是嘴上抹石灰——白說。蔡琪燁跟著一道去的,也說錢的問題好解決,可誰都不吱聲,隻是無理取鬧,一味死頂,撿著說沒錢去不了。你說這個活動還怎麼辦下去?”一奣問:“你總是風風火火的,慢著說。總共有幾個人不去了?”依婷道:“就她們兩宿舍,大概八、九個人吧。”一奣道:“我就料定她們八、九個人,下午已尋著我了。敢情都趁著這場風雨要“大鬧天宮”了。總別惹毛了我,也叫她們知道沒有金箍棒,天宮也不是這麼好鬧的。”依婷道:“章亦思這人,邪得很?一天到晚閻王出告示——鬼話連篇。一會兒說去,一會兒又說不去,咬不定主意。勞動委員靳雨簾也還算是個人麼,上午尋著她: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兒,我還沒開口,她隻說:‘叫季一奣來談,還輪不著你來說話。’聽聽這口氣,熱麵對著她的冷屁股,我是耐著性子,也沒十分跟她計較。事後她倒跟別人講,她不為別的,就針對我:說我張口閉口就是在訓人。我訓人也總有我的道理,走在理路上,身正還怕月影斜啊?”“你也是的,跟她們這些人一般計較些什麼!”一奣道。依婷道:“哦喲,我倒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你還來數落我。我人前馬後的,難道連這個道理還不明白?倒像是我要跟她們鬥嘴了不成?”一奣見依婷動了氣,忙道:“我也知你不是這種人。可眼見著的一件好事,黃了豈不可惜!”依婷道:“這也沒法子。黃璐總是好脾氣了,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天又有什麼用?蔡琪燁紅口白牙地告訴我,她們不去就為我辦事的態度!你也聽聽,我好心好意去通知她們反倒成了罪人了,難道叫我一個一個跪著求她們去?也太猖狂了些。”一奣本想再勸幾句,也不知何時黃璐走了過來,衝一奣就嚷道:“班長,這活動你還是另請高明吧,我是組織不了,你去瞧瞧,孫行者遇到了牛魔王——吵得難解難分呢,都不得了了。—個個滿口裏什麼‘南方派’、‘北方派’的,才剛去收秋遊的鈔票,章亦思說了她們不會去,一個子兒也不會交。這算什麼!趙瑤更好,說要去可以,待另選了班委,先征求征求她們的意見再說。”“這算什麼話?班委不是剛選的嗎?我就不信大部分人都不願去!都不得了了!憑她們幾個人再怎麼鬧,狗叫總倒不了山崗。”一奣聽到改選之辭,便有點來氣,便改口道:“章亦思辦事也太草率了。平常看她還象個知書識理的人。現在也隻能這樣,她們幾個人真不想去也就算了,你們也別再去勸,瞎子點燈——白費蠟。先搞好班級團結重要。”“還團結呢?你也忒軟弱了!現在不是我們在搞派別,而是她章亦思居心叵測急著要趕我下台哪!”依婷說道。“這倒是的,趙瑤說了,班委又不是選出來的,當時,彼此都不熟悉,就這麼胡亂定了,山中無老虎,猴子也稱王。”蔡琪燁夾著本書又插了進來。“怎麼不是選的,”一聽這話,一奣便故意問道,“難不成當時她們都是別人用槍眼頂著脊梁被逼出來的?越說越不象話。白紙黑字明明自己一筆一畫選了出來,現在倒又翻臉不認賬了!什麼風氣?”三人見一奣動了火了,遂了意,便又道:“我們也是這麼說,可你看看,到底她們無賴!”一奣又道:“算了算了,以後再不管她們。”黃璐冷笑道:“隻怕有了這次,以後要轄治她們也就不能了。這就叫‘自由主義、散漫第一’,又不是沒經見過。以後誰還能說她們一句?都是頭麵人物了。更可氣你們宿舍的繆侍杉也成天到晚混在裏頭,剛才又聽到他在唧唧呱呱攪黃水,我也沒好氣,便狠說了他幾句。我可不怕得罪這號人!”盧一荻在一旁笑道:“也別以為她們好得很呢!身上有屎狗跟蹤,現在正好為這事才湊在一處,上回我親耳聽見趙瑤叉著腰、扯著嗓子、指著他的腦門芯子在罵:‘繆侍杉,我就瞧不起你這種男人,成天誇誇其談的,連女人都不如,到底還不及別人一個零兒呢。有本事你做回男人給我看看。’你們聽聽,好喜歡他似的!也隻是他一廂情願送上去臭美而已。反正不去說了,被罵成這樣還親爹媽似地跟著。我早說了,‘男人無剛,不如粗糠。’自打進煙大起,我從沒正眼瞧過他一眼。隻要一瞥他那二流子氣十足的眼神兒,就要嘔得三天咽不下一粒稀飯!”眾人都被她說得笑了。
六人又言笑了一回,說了些亦思尋常的為人處事,便散了。待晚自修結束後,一奣一個人踱在故園潤之路上,想著今天發生事。秋真是深了,花徑邊的垂柳在昏黃的路燈下的稀疏的倩影,被略帶寒意的秋風拉著極不情願地亂舞,好似那些齷齪慣了的老乞丐的發僵的長發。半山寺的破鍾也被這早來的寒風吹得瑟瑟發抖,當啷當啷像剛死了人敲雲板的聲音,在一陣不均勻的狂風過後,飄到煙山的那邊去了。一奣後怕起邵張之爭的厲害來。他不明白兩個人為什麼非要爭個魚死網破?章亦思是係主任過至真的老鄉,她進煙大抑或靠得就是這層關係。依婷的為人他也很清楚,新生骨幹懇談會上,他們同組,依婷像剛下了蛋的母雞,抨擊時弊,暢所欲言,公認的“鐵娘子”:有什麼說什麼,刀子嘴,豆腐心。亦思與一奣向來不甚接觸,平時言語不多,是個沒嘴的葫蘆,可不吠的狗專咬人哪!風依然在嘯,冰點般的秋雨像機槍一樣不停地攢射。枯藤、老樹、衰草,被風吹得大搖大擺,一個個儼然成了“莫須有”的欽犯,像是在風波亭等待那爽利的一刀。一奣懶怠再去想些什麼,任憑這肮髒的雨水像“油炸秦檜”那樣噴濺著自己的臉,也不願執意去躲避。忽爾“卡嚓”一聲巨響,潤之路靠近同梓書莊門口的一棵手臂般粗細的法國梧桐被攔腰吹斷,斷枝黑壓壓地徑直壓在了潤之路上,驚得一奣一身冷汗,方醒悟過來自己在淋著大雨,便跑也似的穿過同梓書樁西一側的超手遊廊,沿著太雷堂東麵的風火牆,超小路跑過忠門,一口氣衝進了翰文堂東院,懨懨地徑自回了宿舍。
不覺到了周五,因走的是水路,周六一早怕等不及,可巧淩語梅叔父的客船又能住宿,因此,班委議定了在船上住一夜。那日完了課,大家都在翰文堂門口集中,果不其然,三一九、三二一兩宿舍及繆侍杉等九個人都按兵沒動。一奣隻得道:“就讓他們留守看老家。不去理她們。”雖是這麼說,頭一個眾班委就不自在,這等大事,八九個人說不去就不去,一來藐視班委無能,二來隻怕今後再有這樣的事,一發不可收拾,班委威信何在?次一個邵依婷、黃璐等親自負責此事的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之前苦口婆心做了多少工作,就是如此執拗,全然不顧顏麵,又有章亦思帶頭鬧事,處處頂著幹,被其他同學看在眼裏倒像是自己不會開展工作;另外,原本全班同去,每人出三十塊錢也就夠了,現在八九個人不去,平故裏每人要多出八、九塊來,明理的同學都知底細,不明理的還以為是自己私吞了錢財。因此這兩層上,眾班委便益發看不上三一九、三二一兩宿舍等人,又兼她們與繆侍杉都是淮揚人,眾班委言談中便時不時把他們說成是:淮揚派;其餘人等都是揚子江以南的,更自謙為:江南派。於是小小班級,門派林立,各有心腹,各自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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