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44 更新時間:08-03-01 22:48
為了幾日前才剛病逝、年幼的十八子,康熙已是精神不佳。此刻的他全然沒有了行獵的興趣,便命所有人收拾行裝回到了暢春園內。可是連著幾天,康熙都是心煩意亂的,覺得夏夜悶熱,起身便走出了屋子。侍侯的人見皇帝麵色凝重,猜不透心思,隻好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轉眼見他彎進了一處較不起眼的園子,曉得是君上新冊封的鄭貴人所居,正待上前敲門,忽聽屋裏傳來“嗯嗯呀呀”的呻吟之聲,纏綿悱惻,銷人骨魂。屋內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神色緊張起來,冷汗涔涔,不敢偷看那處於暴怒邊緣的主子,生恐一次強烈的火山噴發,會波及四周,令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隻見康熙上前抬腳踹門而入,看到的是自己的兒子與自己的女人翻滾在一起,他指著兩人,顫巍巍地,聲音突然高了八度:“好,好,好……”除了這“好”字,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隻轉身拂袖而去。
胤仍被喚入麵聖的時候,隻他與皇帝兩人獨處,然外頭所有的人都聽見了父子兩人爭執的聲音。“古往今來,何來四十多年的太子?”狂怒中,他脫口而出,刺傷了老父的心。原來,父子間的猜忌與隔閡,已到了無法消弭的地步。
那次之後,康熙下令將太子禁足。風波才剛平靜下來,忽見大隊人馬直衝進來,康熙一顆心突然被拎到了舌尖。那是豐台銳健營的兵馬,可以此刻會出現在此地?
當頭一將見到康熙,拜倒在地,口稱:“奴才護駕來遲,請皇上責罰!”
康熙穩住心緒,沉聲問道:“淩普,你好好兒地不在豐台,跑這邊來做什麼?”
那人聽了這話,心裏一愣,知道事出蹊蹺,忙不迭地自懷中掏出一物遞上。康熙看了李德全接過來的紙條,心裏已涼了大半。白紙黑字,熟悉的字體,曾是他手握著手,親自教的,此刻卻無聲地宣示著愛兒對他的背叛——“速領兵至暢春園候令”他將條子收在懷裏,麵無表情道:“把所有皇子都給朕找來。”
李德全奉命去各處宣了口喻,大半夜地將各人從溫柔鄉裏拉出來。眾人來了,康熙也不宣見,隻令在園中先跪著。雖是暮夏,地麵上畢竟有些涼意,那些個金枝玉葉的,多數都養尊處優慣了,沒多時已有人皺起眉來。早有好幾撥人進進出出地到屋裏求情去了,卻都被康熙冷笑著打了回票:“你們這些做臣子的,深更半夜地來這裏擺什麼樣子?是害怕未來的帝王也跪在裏頭,他日登了基掌了權,找你們夾私報複,所以才特特趕這兒來說項的吧?”他說這話的時候,太子被拘在後頭的煙波致爽齋裏還未被帶到,大臣們聽了俱是一驚,隱隱摸出些門道來。等話傳到外麵時,有幾位竟是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偷笑起來。
胤祥被匆匆喚走的時候,芷若也跟著被吵醒過來。她原本以為是為了小十八病逝的事兒,待她披上外衣起身,正逢小順子來報說爺被皇上在園子裏罰跪著,心裏頓時擔憂起來。一時無法入睡,就這麼幹坐後半宿,等到天明了,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才曉得出了大事,她想再見胤祥已成為不可能。
康熙一個人在屋裏思前想後了大半夜,眼看著天邊漸漸發了白,摸上鬢角的白發,輕輕地歎了口氣。“傳朕口喻,讓胤祥帶人護送十八的遺體至景陵安葬,速去速回。”李德全下去傳話,胤祥連回頭告別的功夫都沒有,便急匆匆地走人了。康熙又讓大阿哥、四阿哥去緊守胤?,不許任何人出入,與他往來。眾人瞧出苗頭,皆不敢在這事兒上為老二求情。餘下的皇子,一個個被喚入內屋,繼續罰跪。康熙未待眾人跪定,便怒不可遏地開口大罵:“一群孽障,怎麼讀的聖賢書?古人雲,手足情深,手足情深,瞧瞧你們這些個沒良心的兄長……小十八病重臥床,命在旦夕的時候,你們都在做些什麼啊?穢亂後宮的、結黨營私的,作假的、貪杯的……你們這些畜生,畜生,都在做些什麼,你們自己說?”他跺著腳,憤恨不已,偌大的廳裏隻聽他一人洪大的聲音回響著。他心寒啊,為自己培養的兒子竟這般不爭氣;他心痛啊,為自己對不起逝去多年的結發妻子;他心酸啊,為自己白發蒼蒼胡子一把還要替這個“家”操心。
下麵聽的人,一個個垂著頭,斂起眼神,裝作專心致誌的樣子,心裏卻思忖著自己的心事。一夜未眠啊,老三蹙著眉頭暗中埋怨,皇阿瑪說的這些罪過可沒一點他的份兒,怎地他也苦命地要跪在這裏。老十餓了許久,也耐不住了,見皇阿瑪正氣頭上,也不敢強出那個頭,隻急得想抓耳撓腮。十四閑著無聊,偷偷兒與邊上的老九輕聲道:“老爺子可氣得不輕呢,貪幾杯酒現在也可是與穢亂後宮、結黨營私同罪了啊!”胤唐聽著心裏冷笑,等看事態的發展。
康熙頹喪地坐下,啜了口涼茶,滿心淒楚道:“胤仍犯的錯,朕自會處置。但你們呢,瞧瞧你們這幫混蛋。平日教你們的兄友弟恭是如何做的啊?這種時候,想到的居然是落井下石!”他示意李德全將那條子一一送到各人麵前過目,一字一頓道:“你們都在這兒,且看看,這字兒究竟是誰的。”他從心底裏不相信是胤?幹的,聽過淩普的敘述,依著收到信兒的時刻倒推回去,寫字的時候胤仍已被監禁,何來機會將此紙條帶出?
“你們兄弟幾個好歹都在南書房裏習過字,念過書,且看看,這究竟是誰的字兒?”康熙右手撫在額頭,實是有些心力憔悴。
幾個人一一看過,已各自有了想法,揣測聖意卻一時無人開口。
“怎麼,竟沒人看得出?”康熙抬眼問道,雖然疲憊,目光卻依然炯炯有神。
“皇阿瑪,兒臣有話說!”胤鋨挺直腰板,大聲道,“嗯……”他伸手搔搔頭,“這字兒初看似是太子的,但……但那一鉤兒向內拐得彎彎的,有些弧狀,似是……老十三的筆法!”胤鋨說完這話,趁人不備悄悄兒瞥了身後的八哥九哥,那二人隻顧低頭並未理睬他。
“老十三……”康熙將紙條再度拿起,悠悠地自語道。
其他人聽老十這一說,也覺得那份眼熟看得頗像,便三三兩兩地發表起自己的意見來。恰胤祥又不在場,到最後眾人紛紛附和,就這麼將罪定在了他身上。胤?跪在最後麵,懶洋洋地聽著父皇下令將十三逮回來關押並讓八哥前去問話。他的心裏突然通氣了不少,唇邊終於無聲地展開一抹滿意的笑容。
景陵
胤祥看著十八弟小小的棺木被黃土一點點掩埋,心裏的感傷也越填越滿。夕陽下,自己長長的影子被拉得格外瘦高。他突然念起府上的兒子來。幼小的生命,曾經是那麼鮮活的,可要消失也不過一眨眼功夫。他可以想見如果昌兒出事,芷若會何等傷心,保護妻兒的責任讓他感受到了肩上擔子的沉甸甸。“回去吧!”他跨上馬,掉了個頭,卻見遠處一陣塵土飛揚,正有人疾馳而來。
“十三爺……”轉瞬已到麵前,領頭的是禦前二等侍衛岱鄂倫。他笑嘻嘻地下馬衝胤祥打千兒,道:“奴才給十三爺請安,請爺下馬吧!”
胤祥眯著眼看那張笑臉,仍舊端坐在馬背上未動:“怎麼,我正待回暢春園向皇阿瑪複命,你攔著我是何居心?”
“十三爺莫惱!”岱鄂倫依舊滿臉堆笑地望著高高在上的胤祥,“奴才隻是來傳皇上的口喻而已。”他搬出康熙,胤祥無奈隻得翻身下來,將手中的馬鞭遞給邊上的小童,上前問他:“皇阿瑪有何指示?”
“來人,將十三阿哥拿下!”岱鄂倫突然翻臉,身後幾個侍衛快速上前扭住胤祥。胤祥猝不及防,終歸雙拳難敵四腿,立刻被製住。他挺著胸,厲聲斥道:“岱鄂倫,你敢這樣對我?”
對方確實冷笑:“奴才有皇上的口喻,皇十三子偽造調兵文書,擅自調動豐台銳健營兵馬,著令禦前二等侍衛岱鄂倫即刻押下交八貝勒審問。十三阿哥,奴才可得罪了。帶走!”
這話說的胤祥心裏一片胡塗,他立刻感到處境不妙,等到見了胤?,更是坐實了自己的想法。
“十三弟!”胤嗣麵色溫和地坐著,手中搖一把鑲金紫檀折扇,微微地搖頭,“你貴為皇子,素來得皇阿瑪賞識,為何不思報效國家朝廷,卻有違忠孝,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胤祥被按倒在地上,卻仍硬氣地梗著脖子。他緩緩抬頭看進八哥永遠溫和如水,永遠波瀾不驚的眸子裏,唇邊扯出一絲冷嘲:“貴字不敢當,如今我是階下囚,你是禦使欽差,身份可差得遠了。隻不過八哥的指控,弟弟聽不明白,也不敢胡亂認下,有什麼大逆不道的地方,還請哥哥明說。”
“十三弟……”胤嗣無奈地歎出一口氣,折扇收攏,在手裏重重一敲,惋惜道:“證據確鑿,你抵賴又有何用?皇阿瑪手上白紙黑字,眾家兄弟也都辨認過了,那字兒雖是摹仿著太子的筆跡,可不經意間卻還是露出了蛛絲馬跡。我們兄弟一同念的書、做的窗課,你的字誰不認得?”他掏出那條兒給胤祥看了眼,很快地又收好了藏進懷裏。
見了那字,胤祥的心猛然間強烈地收縮了一下,像,太像了!如果不是他百分百確定自己沒有寫過那些個字,他幾乎也要分不清了。他被算計了,胤祥心裏明明白白。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太子的手跡,但那種寫法特別的彎鉤,是獨自己才會用的。好惡劣的陷害!
“十三弟,可看清楚了?是你寫的沒錯吧?”胤嗣立在他跟前逼問,語調溫和,卻氣勢逼人。
“我要見皇阿瑪!”他擰著眉,怒氣填膺。
“皇阿瑪讓我全權處理此事,你有什麼話說給八哥也是一樣的。”老八低頭俯視著胤祥倔強的神情,落日的餘暉暈染在他周身,眩了胤祥的眼。他依舊不屈不撓:“我要見皇阿瑪!”
“十三弟……”老八為難地搖頭,“你怎麼還是這般小孩兒脾氣?太子闖了禍,皇阿瑪正在氣頭上,見誰都是一陣排頭,你現在去他未必肯見你。即便見你,萬一你也跟二哥一樣與他頂撞起來,還怎麼收拾?不如先說給八哥聽,八哥當你一時胡塗才犯了這錯,定會向皇阿瑪討個情不會重責與你。你先認了罪,咱們就回去,我也好有個交代。”
胤祥一聽火兒更大:“認罪?我何罪之有?就憑這麼幾個字?指不定是誰故意栽贓呢!”他看著麵前不動聲色的胤嗣,怒氣衝衝,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誰敢栽贓陷害你一個皇阿哥?你若是做了,聽哥哥的話,好好兒認個錯,皇阿瑪必定不會重罰你。你也曉得,他最恨有人刻意隱瞞欺騙的了。你到底是存了什麼心思,居然擅自調集兵馬?你不肯說,莫不是真有什麼不軌?”
“你血口噴人?”胤祥咬得牙齒“咯咯”直響,奮力掙紮著想立起身來,卻又被後頭兩個侍衛給壓倒。他看著胤嗣如沐春風的笑容,心裏卻是不痛快到了極點,火氣直衝腦門,說話開始賭起氣來:“好,條子就是我寫得怎樣?皇阿瑪如何說我皆是,隻這不軌二字,胤祥不認!”
“你承認便好!”胤嗣輕輕笑開了,眉眼舒展,雙手略微彈了彈衣袖,似是如釋重負,“你先跟我回去,等我稟明皇阿瑪,再找幾個兄弟為你一道求情!”
“不敢勞駕八哥……”胤祥口氣冷冷的,有那麼刹那,他看見了八哥微笑的眼眸裏有一絲算計閃過。
胤嗣見過康熙後出來,幾個好哥們都在外頭候著他。老十興奮地拉住他直問:“如何?”
胤嗣還未做答,胤唐已微微斥道:“輕些!”老十忙閉上嘴巴不敢再張口。胤唐忍住笑意,問八哥:“皇阿瑪怎麼發落他?”
“如你所願!”胤嗣看著他微笑,等待看胤唐的快樂,仿佛這個弟弟的快樂就是他自己的快樂。
胤胤唐果然笑開了。他長得英俊,這一笑,容光煥發,滿麵都是勾人心魂的魅影兒,遠處幾個宮女都伸直著脖子望向這邊。
“咱們兄弟聯手,還怕那老十三翻得出我們的手掌心兒?”胤禎斜靠在邊上一個樹幹上,躊躇滿誌,“總算是給九哥報了仇,老十三被押到了養蜂夾道,那地兒可夠人受的。進去容易出來可就難了……如今太子也犯了事兒,八哥你機會可來了。”
胤嗣表現得很謹慎,並未露出多少得意之色。他轉過頭,正要對胤唐說些什麼,卻見那人的眼神兒已飛到了園子裏。幾個人跟著看過去,不出所料地,瞧見了那一抹嬌小的身影。
胤唐細長的鳳眼已經眯攏,目不轉睛地直盯著芷若纖瘦的身子,豎起耳朵聽她與李德全的交談。“十三福晉,您請回吧!皇上不會見你的。十三爺犯了事兒,聖上心頭正火著呢,你這一進去,豈不是火上澆油?”
“李諳達……”她的聲音裏透出幾分焦急,她在為那個男人擔心嗎?“胤祥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請皇阿瑪明察!你幫我進去通報一聲,我要親自與皇上說。”
“您別添亂了福晉,八爺已經去問過話了,證據確鑿,十三阿哥脫不了的。皇上剛才都說了誰都不見,你不若等些日子,待皇上消氣了,再來求情吧!十三爺被關在那養蜂夾道,陰濕得很,爺身子金貴,您還是趁早回去替爺送些日常之物才是!”
“正因為那邊條件惡劣,我才要用皇阿瑪放了胤祥才是……”她不肯退卻,依舊細聲細氣地求著李德全,那份執著落入胤唐眼裏,宛如一把鈍刀,一點點,剁開骨肉,鮮血淋漓。她在為那人求情……他不自覺地捏攏拳頭,指尖已深深嵌入掌心。他便這樣看著,盯著她憂愁不安的麵容淪陷。其餘幾個見他這副樣子,都住了交談,陪他一起靜靜地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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