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41 更新時間:24-11-25 23:14
他感謝上天賜給他這兩個孩子,原本他以為此生他不會有孩子了。往事翻湧,他不時生發出感慨,那是一種愧疚,是新老世界觀的搏鬥,他以為會被天譴,可是他熬過來了。隻是想起了兒子他的內心難免升起愧疚和擔心,他不怕報應,但害怕報應轉嫁到兒子身上。就這樣他在忐忑的驚喜中迎接了兒子的誕生。可是命運好像偏偏就沒有放過這孩子:大約十歲左右,兒子開始被一種奇怪的偏頭痛折磨。一旦發病這小孩就疼痛難忍,小臉煞白。而這孩子仿佛是被這病痛嚇破了膽,他不大聲喊叫,也不低聲呻吟,隻是蒼白著臉無聲抽搐,讓人心生憐憫。此時他人的幫助是無用的,藥物充其量隻能是安慰劑。隻能眼看著這孩子無助而孤獨地遭受病痛的折磨,讓人催生出代他受過的的衝動。在這種時候,應敘濤往往聯想到災年裏餓殍,那些無人收屍的孩子,他們灰白著自己的小臉,肮髒的軀體,仿佛在控訴這個世界的殘忍。孩子這病,應敘濤帶他跑遍了全國的知名醫院都沒有查出病因。這些年這病跟孩子如影隨形,不定期地造訪這孩子這個家庭。
這孩子為什麼就這樣了?小小的年紀為什麼會得連醫學都無法解釋的怪病。他一直相信他跟這個孩子有一種無以替代的相通,一種超越了骨血的深深的隱秘的聯係,那是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情感,遠超過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情感。這經常讓他恍惚,痛惜、愛憐、愧疚、懼怕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起,他無法解釋對兒子為什麼會有如此複雜的感情,恍惚間,他甚至覺得這孩子是他前世裏為他飽受折磨而死的情人,而今世他是手握罪證前來伸冤的討伐者,而卻遭受了他無情的阻擊,他好像是罪上加罪,在有意無意之間又給了孩子新的不幸。
他時常在懺悔,在造這孩子的時候,他是不是做了不潔的事情,在那之前或者之後有沒有做傷陰德的事情,隻有在此時他才暴露出作為凡人虛弱的本相,證明他並非百毒不侵。
而當那孩子用他稚嫩的小手在他的臉龐上劃過時,他就瞬間融化了。這個溫柔的殺手,上天派來的魔鬼,他無法抗拒,是他映照了他卑微和不潔,這孩子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提供控訴的證明:兒子的相貌平平,是肯定在製造他過程中走神了。如果要用我的全部去成就你,我寧願付出我的所有,可是偏偏天不遂人願,那孩子更像是一個次品,他遠沒有繼承父親的器宇軒昂相貌堂堂。這隻能怪他,當初多少出於私心選擇了孩子的母親,其實是源自於他猥瑣的逃避,小農自以為是的狡黠在他的內心並沒有剔除幹淨。為了一己之私,他就根本沒有為兒子去想過。對這個既成事實他除了事後全力補救,沒有其他的辦法。那更像是一種贖罪,為自己的過失。那病他更覺得是兒子代他受過,上天的懲罰選擇了兒子,就是為了證明他的罪惡,看至親之人受苦又無能為力,遠遠勝過了懲罰罪人本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孩子發病時,把他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裏,輕柔地撫摸,希望以此緩解孩子的病痛。當孩子在他的懷裏逐漸平息下來,他的心在抽搐。這孩子的成熟在某些時候遠遠超出了他的年齡,他有時候都驚異於這個孩子的忍耐力和承受力。一旦發病,這個孩子從來沒有像同齡孩子一樣大哭大鬧,而是無聲地忍受著。他隻能通過觀察孩子突然變得灰白的臉色才知道孩子發病。他為什麼會這樣,連一種起碼的依賴和求助都沒有,為什麼這樣的疏離,他是不是洞悉了一切,在他這般小小的年紀。有時候他都有點害怕這個孩子,這孩子眼睛後麵好像還有一雙眼睛,仿佛能透析父親內心不能見光的想法,是什麼讓這孩子會有這種特異的本領,他隻是隱約地感覺到這孩子的病痛跟自己有著隱秘的聯係,或者說他才是這孩子的病原體。
這幾年應敘濤就是這樣過來的,在平息了一次發作之後,又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病痛下一次降臨,這折磨著人的神經。隻能在心裏祈禱,希望借助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把這個病魔驅除,孩子也好,自己也好,已經受夠了這種病痛的折騰。
隻是這孩子更像是個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散發著隱秘的魅惑氣息,讓他在懼怕與愛憐中欲罷不能。從外表上看,這孩子太讓人省心,省心得有點讓人放不下心。從小到大沒聽說他闖過什麼禍,也沒看見跟別人打過架,你說一個男孩子怎麼可能不犯點錯。有時候他真不知道該跟兒子怎麼相處,這孩子好像是顯得太早熟了,他有時候都有點怕這兒子,生怕兒子看出他心底最隱秘的東西。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父子關係變成了一種奇特的形式,父親得看兒子的臉色行事,父親時不時得討好兒子,在兒子的麵前,他更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久而久之,他麵對兒子總會生出一股子無法擺脫的愧疚,總想補償兒子。至於為什麼愧疚,他實在是沒想明白,或者是他已經習慣了愧疚。他的工作這麼忙,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都無關大局的事情,這樣反過來他就更覺得虧欠兒子太多。所以,時常看見他遷就兒子,遷就得連做母親的都覺得過分。更過分的是那兒子,對於父親的討好並不感冒,還時不時給自己的父親甩臉子,讓別人家的父母吃驚,也讓別人家的兒子羨慕。不過這一對父子倒是奇特地和諧,兒子讀書成績好,基本上不靠父母操心,父親沒有其他父母為自己兒子的頑皮懸著的忐忑之心。
他的家是這研究院裏的一道風景,一座舊時代達官貴人遺存的別墅,有著一扇厚重的大門,高高的圍牆爬滿了常春藤,一幢三層的小樓住著五家人,原本應副院長是可以依照自己的級別,讓這裏隻留下一到兩家人的。可是應副院長覺得應該以身作則,研究院缺房的新婚夫婦不少。他覺得這院子裏有著這麼大麵積花園已是一種恩賜,這樣他的一家隻占了這樓裏的三間屋,其中一間還是臨時搭建而來。
到了家,見自己的女兒在客廳裏看書,他的心難免不安了一下,兒子在哪裏?
“你哥哥呢?”
“還在睡覺。”女兒頭都沒抬,隻是擺頭示意裏間。
他心安了。聞到了妻子做菜的香味,他脫了外衣到廚房裏幫忙。
廚房裏妻子安淑珍笑著瞭了他一眼。笑裏有分譏諷的意味。
“不為你那寶貝兒子你是不會下廚房的。”
應敘濤沒有搭理妻子的奚落。而是問:“他怎麼樣,考得還好嗎?”
“哪裏來得及問,可能是累了,我回來就見他睡著。對了,該叫他起來了。你去叫他,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妻子有點不耐煩地推他出去。
也隻有這個時候,兒子才顯現出這個年齡的恣意張揚。此刻他攤開了自己的手腳,並不雅觀地平躺在床上。應敘濤心裏暗笑著,這孩子長大了,或許早已在床上畫地圖了,不過從來沒有跟自己說過這些。看見孩子已經長滿了腿毛的腿,青春的精血已經把原本豆芽菜的身體澆灌得飽滿而富有彈性,他有一種感歎生命力的歡欣。可他也有遺憾,眼看這具業已成熟的身體,那個曾經對他多少有些依賴的小男孩正在遠去,他失去了主宰兒子的特權,看來終將會老去,才不管你是什麼樣的職務。世事滄桑讓他心情黯淡了下來。不過這也有好處,至少孩子再不像以前那樣嬌弱,但也許要操心的事情更多……不過就這樣,也是甜蜜和感傷的,有兒子就是不一樣,這讓應敘濤有抱住兒子親吻的衝動。
盡管作為行政幹部,應敘濤還是不能免俗,他有著北方男人重男輕女的偏見。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他是寵愛的。原本希望再生幾個孩子,一是被仕途牽扯的應副院長好像有點無暇顧及,還有就是國家開始號召計劃生育,作為領導恐怕應該帶頭吧。
這孩子是不是太內向了一點,還有就是這個歲數是不是心事太重了點。他還是忍不住擔心這個孩子,這已經形成一種慣性,他的擔心就沒有停過。隻是現在看著酣睡的孩子,心裏也就柔軟下來。他應該感謝這個孩子,盡管多病多災,這孩子從小到大讀書從來沒有讓他操過心。這讓他多少在這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有了臉麵。還沒問他中午吃的什麼,也不知道他現在餓了沒有?應敘濤小心地搖醒了兒子。他喜歡看兒子從睡夢中醒來那一刻的懵懂,那樣無助和迷茫,瞬間讓他的父愛偉岸起來,有了君臨天下的神氣。
幸好是天晴,兒子沒有惱怒,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
“餓了吧,快洗洗準備吃飯了,你媽給你做了不少菜。”應敘濤輕聲地對兒子說。
兒子向他展顏一笑。他心安下來,沒有討伐和怨氣,他甚至有點慶幸逃過這一劫,原本是準備承受暴風驟雨的,看來這一關熬過來了。他原來一直擔心高考對於孩子壓力太大,會不會讓他舊病複發,看來現在沒問題了。
兒子在他溫存的目光中去了廁所,待出了廁所,看見父親還在他的房間,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不耐煩,相反又一次給了父親笑臉,這讓父親像領到了賞賜。這讓紅生多少有點羞愧,把自己的父親折磨得這樣。
“做了什麼,我還真餓了。”紅生想用配合來安父親的心。
那父親像是得到褒揚的仆人,忙說:“你媽給你做的都是你喜歡的菜,就等你入席呢,我的大少爺。”
他有皮在父親身上的衝動,到了嘴邊的話卻是一句平淡的:“那就吃吧。”
應敘濤屁顛顛地進廚房端菜,安淑珍斜出身子看著悠閑地端坐在飯桌上的兒子,不禁抱怨道:“這孩子多大了,你還像這樣寵著他,女兒也不小了,你讓女兒怎麼想?”
應敘濤壓低聲音道:“有你這樣當媽的,孩子高考這麼緊張,就像打了一場大仗,慣著他也是應該的。再說你不是不知道,這孩子從小身體弱,真要有什麼閃失,弄點什麼病出來,還不是我們老的倒黴。”
妻子的敵意更像是一種醋意,應敘濤為無從開解而略微惱怒,但同時又生出一種愧疚,一種無法平均分配關愛的愧疚,這一家人遠比單位複雜,這是因為處處都得用上感情,處處都得兼顧。而且通常這種善意的愧疚總是無法得到對等的回應,於是這家裏充滿了抱怨,而抱怨的對象往往都是他。他就像是個蹩腳的皇帝,使出了渾身解數,卻無法討好每一個人,這讓他更像個受氣包。不過也奇怪,也正因為有這種抱怨的存在,這個家呈現出一種超穩定的狀態,發泄完了,大家也就相安無事。也正是這種事後的穩定熄滅了應敘濤的爭辯之心,他不願在此之上再生風波。他想自己就是個泄氣閥,就像是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府,遊行啦示威啦抗議啦,完啦就完啦,至少保證了社會的穩定。覺得悟到這些道理,應敘濤認為就是比別人高明,能夠在這個層麵來維護家庭的和諧,所以也就甘願充當一個老好人,這不是沒脾氣,是境界的問題。不過這些就跟這家人說不清楚了。
安淑珍還是不滿道:“那還不是你寵出來的,兒子嘛,就應該窮養,你讓他艱苦一點,多鍛煉一下他,他性格就自然堅強,那會有那麼多毛病,哪像現在一樣嬌滴滴的。”
應敘濤有點急了:“我說你是不是他親媽,這孩子哪點不好啦,從小也不調皮,讀書不用我們管,這麼省心的兒子哪兒找去,還不知足。”
外屋傳來應紅生的喊聲:“怎麼還沒好哇,餓死了。”
這邊父親忙不迭地答道:“來啦,來啦。”端著菜連忙出了廚房,留下安淑珍對他翻白眼。
當晚,母親和妹妹去了公用電視室看電視,應紅生躺在床上看書。應敘濤衝了杯麥乳精端了進來。
“別躺著看書,考完了也該休息了。”
應紅生沒有反駁,也沒搭話,隻是坐了起來。
今天發生的事情讓應紅生釋然了,他通過青栗俊開了一扇門,看到這世界的同類,證明他不是一個怪人。於是他有頃刻與父親和解的衝動,想擁抱父親,可是習得性的養成控製住他。退而求其次,他至少覺得繃緊的心鬆懈了下來。他開始內疚,曾經他把自己奇怪的病痛遷怒於他的父親,可是他的父親有什麼錯,何況就這麼一個乖僻的兒子還寵愛著他。這樣他就主動跟父親談起今天的考試,看得出父親對於他的反常有點吃驚,還和藹地伸出寬厚的手掌撫摸著他的頭,他也沒像慣常一樣躲開,他能感受到那手傳遞出的陣陣溫熱。他有種想呼喊出來的歡欣,好像生活為他翻開了新的一篇,就像是作文裏寫的一樣。他有轉過頭擁抱父親的衝動,當人們被愛浸潤的時候,總是想把這種愛傳遞給自己至親的人,讓他們共享這愛的餘韻,仿佛這愛太大,一個人獨享不完。隻是他並不確定,他跟這個剛認識的老頭算不算是愛。但至少老頭給他解開了多年的束縛。他覺得就在那麼一瞬間世界就變得澄淨了下來,一下就覺出了家人對他的好,就像一時迷了心竅的人清醒過來,為自己的諸般失格之態生出愧意。他的心因柔軟而變得包容,甚至可以原諒他父親的過失和缺點,即或是有這些,那同樣是令他崇拜的父親。他不知道當初是怎樣開始敵視這世界,就好像有人把一個陌生的靈魂硬塞進了他的身體,讓他與所有的人為敵。而今天發生的事情就好像給了他一把密匙,他一下開啟了一扇門,一個美好的世界就在他的眼前,一下就把他從絕望中拉出來。
現在清醒地看來,是他對父親持有非分的要求,強求父親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揣摩和忖度他的言外之意,他隱約知道這好像是在行使母親的特權,甚至可以說是對女人特性的笨拙模仿,他為自己有這種女人心態責備自己。
“你看這誌願怎麼填呐?”做父親的利用了這好的勢頭順勢誘導下去,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再要上既定軌道又不知道花多少工夫。
“我說了能算嗎?”應紅生是想到外地讀書的,身體裏已經生出脫離護佑的蠻力,何況以他對自己學業的自信,他是應該可以上清華或者同濟的。可是他知道父親希望他就在本地讀書。
“不是怕你到外地讀書,主要是擔心你的身體。其實咱們市裏的C大也不錯,他們的機械係和工程設計在國內也算是一流的,我可以給他們打招呼。”
“誰要你打招呼,好像是我考得不好一樣。”應紅生嘴裏反駁著,但對父親的安排好像也是默認了,隻不過他打的算盤跟自己的父親截然不同。經曆了下午的那件事情,他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座城市,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世界,他不願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的聯係。到了外地,恐怕就沒那麼容易。
“那我們就把C大當成第一誌願?”父親好像為他的順從沾沾自喜,全然不知兒子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好吧,那就聽你的,但我可是要住校啊。”他知道這並不能阻止父親動用他的關係安排一切。
但是稀有的順從還是讓父親高興,應敘濤親昵地用手摩挲他的頭。該死,那些熟悉的東西又來了,他有些微的緊張,隻是沒有躲避開,他已不習慣跟父親過分親昵。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像是已經邁過了那道坎,不過這要他重新適應,就好像腿斷的人重新學走路。
“還是把麥乳精喝了吧,一會兒涼了。”既然目的達到,做父親的也就一陣輕鬆。
“你別老是晚上叫我喝這些東西,懶得撒尿。”
“這不給你補充營養嘛。”
“你知道裏邊的成分嗎,哪來的營養,裏邊除了糖分沒有人體需要的任何營養素,你就是個不懂科學的老頑固。”
“得了,我關心兒子還成了老頑固,我辛辛苦苦養了個白眼狼啦。”
“去去去,我要看書了,反正也沒幾天了,眼不見心不煩。”見父親還不走,索性拿頭去頂父親的背。
父親笑罵著臭小子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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