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章寄生物·退潮​

章節字數:2959  更新時間:25-08-05 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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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5日,在林查班港口。

    天剛蒙蒙亮,灰藍色的海霧尚未散盡。微信群裏傳來要離港的消息,像一枚投入靜水的石子,並未在死氣沉沉的甲板上激起多大漣漪。沒有機艙備車時那熟悉的、從腳底板竄上脊椎的低頻震動感,隻有悶熱的海風裹挾著未散的潮濕。

    “走!檢查綁紮。”水頭的聲音破開了早晨的薄脆空氣,帶著慣有的金屬刮擦般的質地。

    “老規矩?”我問。不必回頭也知道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是什麼表情——不耐,又篤定。

    “屁話。你頭,我腚。利索點,別他娘的等鋼獸屎尿憋不住才想起栓菊花!”

    他大踏步走向船尾,背影在稀薄的晨光裏晃動著一種蠻橫的生命力。我從船頭開始。

    眼前這艘鏽跡斑斑、昨夜剛被暴雨和人工月經湖“洗禮”過的巨輪,此刻像個巨大而沉默的傷獸,靜靜地吸附在港內油汙的海麵上。

    昨夜風暴留下了一地狼藉:積水退去後顯露出牛皮癬般的水窪,角落裏淤泥混雜著紅漆、油汙和某種可疑的橡膠碎屑,腥臊味若有若無。

    這是起錨前最後的鎖縛儀式。每一個環節,都是將“鋼鐵狂獸”從鬆弛的岸泊狀態擰緊,轉為主機隨時可以咆哮、掙脫港口纜繩束縛的戰鬥姿態。

    挨個檢查艙蓋。厚重的鋼鐵蓋子如同巨獸後背的鱗片。我彎下腰,冰冷而粗糲的表麵瞬間刺透薄手套。艙蓋銷子——昨夜“栓塞”的主角,此刻被水頭戲稱為“止瀉栓”的東西,必須一個個手動插入那狹窄的銷孔。

    手指用力摁下去,“哢噠”一聲悶響,硬橡膠密封圈被釘身粗暴地擠開、吞沒,聲音竟帶著一絲昨晚記憶裏的“噗嗤”感。每釘入一根銷子,鋼獸的身體便緊箍一分。它們猩紅的頭部暴露在空氣中,像一枚枚打入鋼鐵關節的生鏽骨釘。

    然後是綁紮杆。昨夜被暴雨狂抽的繩索、帆布都已撤去,此刻這些手腕粗細的鋼杆橫亙在貨物上,與基座上的“耳朵”形成勾連。

    我依次檢查。有沒有漏綁的?手指敲擊,聆聽金屬撞擊的脆響是否均勻。有沒有綁鬆的?用扳手試扭力,絕不能有一絲晃動鬆懈。它們如同勒住獸腹的鋼索,必須張緊到臨界。

    底鎖。我蹲下身,湊近觀察底座上那個不起眼的凹陷。鎖栓必須嚴絲合縫地“坐”進去,深入那黑暗的凹槽,直至被一個隱藏的機械開關牢牢咬合。

    開關需要手動確認合上,一個小小的動作,卻是確保千噸貨物不會在海上顛簸中像垃圾一樣傾瀉入海的最後防線。

    我的指尖滑過冰冷的開關手柄,聽到那細微卻決定性的“噠”一聲閉合,才能放心挪步。

    一路檢查下來,身體在船頭狹長的空間裏穿行、彎腰、下蹲,鐵腥味、殘留的油漆味、橡膠和機油味交織,吸入鼻腔帶著冰冷的顆粒感。

    每一次鎖栓的閉合、銷釘的插入、扭力的確認,都像是在給這頭傷痕累累、昨夜飽受“尿毒症”折磨的巨獸——重新穿上冰冷沉重的鎖子甲。

    “卡帶!左前第五根杆子!”水頭的吼聲隔著半個船身傳來,如同鋼錐鑿穿晨霧。他已經在船尾忙碌開了。

    “知道!”我應了一聲,回音在空曠的船艏間回蕩。

    甲板中部,昨夜疤臉漢子獨坐的地方,此刻空著。但那沉重的纜樁圈旁,三個老漢又蜷坐上了,像焊在甲板上的三個鐵疙瘩。

    煙頭在微明中明明滅滅,像港口深處閃爍不定的信號燈。他們佝僂著背,裹著同樣油膩的工裝,低聲交談著夾雜濃重方言的泰語,語速很快,像某種晦澀的密碼。我側耳試圖捕捉,卻一句也聽不懂,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而在相對僻靜的船尾,昨夜那個被水頭拍過肩膀、一起蓋纜繩的老紀,和另外幾個碼頭工人早已結束了纜繩的解綁工作,這會兒正懶散地靠在舷梯擋板後的陰影裏。

    我的目光掃過這一切:沉默的巨輪、鎖緊的銷釘與綁紮杆、信號燈般明滅的煙頭、電子海嘯中的工人、被遺忘在淤泥裏混著破套的紅銷釘……最後,落回我正插上的最後一枚艙蓋銷釘。

    當那熟悉的“哢噠”聲再次響起,這輪箍緊鋼鐵的儀式宣告完成。

    直起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海風。晨光熹微,船體寂然。

    沒有熟悉的,那象征著生命與動力即將注入、預示著港口牽絆即將被掙斷的——來自鋼鐵內髒深處的震感。

    隻有死寂。

    仿佛昨夜那場試圖撐爆“鋼獸膀胱”的豪雨,抽幹了它最後一聲咆哮的力氣。

    光又硬朗了幾分,穿透薄霧,將昨夜的濕漉徹底蒸發,隻留下甲板上蜿蜒幹涸的油汙漬,像巨獸皮膚上愈合不良的疤痕。那股彌漫的、混雜著鏽、漆、殘餘腥臊的濁氣,也漸漸被帶有淡淡鹽堿味的海風稀釋。

    岸吊安靜下來。裝卸用的纜繩卷筒停止了呻吟。這意味著,屬於芭堤雅港口的“寄生物”們——這些依附於鋼獸軀殼進行能量交換的細小生命體——該撤了。

    腳步聲零零落落地響起。瘦長的影子晃動在冰冷的鋼鐵邊緣,像被陽光壓扁的竹篾。碼頭工人們開始下船。動作帶著一種完成重體力活後特有的遲緩,筋骨像是被反複捶打、拉伸過度的熟鐵,敲上去怕是也能發出悶響。

    他們默默地拾掇著自己的“家當”:沉重的吊鉤扳手(把手油光鋥亮,尾端卻布滿磕碰的痕跡),磨損到邊緣翻毛的帆布背包(裏麵大概是變形的飯盒、半瓶渾濁的茶水、幾塊廉價肥皂),裝著半桶冷卻螺栓的塑料桶。工具撞擊的“當啷”聲在空曠的甲板上顯得格外清晰,是他們告別的鈴聲。

    這些背影,大多嶙峋。

    常年與鋼鐵角力、與風雨周旋的勞作,榨幹了多餘的脂肪,留下的是筋腱盤結的骨架和黝黑緊縮的皮膚。肩胛骨頂在薄薄衣衫下,輪廓分明,宛若船體裸露的肋板。

    腰椎和腿彎裏仿佛嵌入了永不鬆動的軸承,支撐著身軀完成一次次搬運、拉扯、緊固。在需要爆發的一瞬——比如昨夜蓋雨布,比如合力掀起沉重的墊木——那幹瘦的手臂和腿腳裏,能爆發出令人咋舌的能量,像枯枝突然崩裂、濺射出的火星。那是一種植根於生存本能、磨礪於鐵石之間、隻為攫取下一口飯食而存在的純質力量。

    然而,“幹活”這枚硬幣的另一麵,是精妙世故的“摸魚”。這本事仿佛刻進了他們的基因密碼。

    當水頭背過身去整理纜繩盤時;當大副的目光停留在遠處的補給單上時;當昨夜暴雨如注,視線被砸得模糊成一片……那些瘦長的身影總能找到最佳的物理陰影和心理間隙,將自己巧妙地“鑲嵌”進去。

    靠在冰冷的錨鏈堆後麵,點燃一支皺巴巴的廉價香煙,煙霧在遮蔽物上方無聲盤旋。倚著鼓風機的巨大散熱口,眯著眼假寐片刻,任憑震耳欲聾的轟鳴提供掩護。或者,就像現在,慢悠悠地、看似極其認真地收拾一件工具,那動作的幅度和時間被精確地拉長、放大,足以讓一個簡單動作承載十分鍾的“有效工時”。

    水頭對此心知肚明,有時會罵咧咧吼一嗓子“磨蹭個卵!”換來幾聲訕笑或含混的回應,動作會利索那麼幾分鍾,隨後又恢複那種心照不宣的、浸透著勞動智慧的節奏。他們像攀附在鏽殼上的藤壺,能緊緊吸附,也能在浪潮退去的瞬間,巧妙地鬆弛關節,保存那一點點珍貴的鹽分(精力)。

    疤臉漢子是最後一個離開纜樁圈的。他沒跟其他人一樣走向舷梯,而是獨自踱步到那個昨夜他留下煙灰的欄杆旁。安全帽簷依舊壓得低低的,帽帶勒出的深溝像是刻在皮膚上的烙印。

    他沒有背包,手裏隻提著一個裹著油膩防油布的不知名物件。他停下腳步,抬頭望了一眼芭堤雅雨後清澈得過分的天空,那目光穿過帽簷的陰影,依舊帶著一種與周圍喧囂格格不入的疏離。沒有笑,也沒有和其他人告別。

    隨即,他邁開同樣精瘦卻步伐沉穩的雙腿,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下方碼頭的嘈雜人流,如同水滴消失在油膩的海麵。

    甲板上重新變得空曠。

    除了那幾個又湊到一起、蜷坐在冰冷纜樁上的老漢。他們的“窩點”似乎焊死了在那片區域。煙霧繚繞中,三人佝僂的背構成了一個穩固的鐵三角。

    方言絮絮低語,再次編織成我無法破解的信息流。偶爾爆發出一陣短促而沙啞的笑聲,像生鏽的齒輪突然咬合了一下,隨即又陷入那種信號燈般的、沉默的明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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