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11 更新時間:25-08-06 08:18
下午三點的林查班港,悶熱像一張濕透的毯子,沉重地覆蓋在油汙的海麵上。陽光刺眼,將鋼鐵鏽跡烤得發燙,空氣裏凝固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鹹腥混雜著油汙的濁氣。死寂似乎持續了太久,凝固的甲板被一聲突兀的廣播利刃般劃破:
“所有人員注意!引水員登船,前後準備離泊!”
聲音冰冷、短促,瞬間激活了甲板上停滯的細胞。遠處,一艘線條簡潔的白色小艇切開粘稠的海麵,如同一顆疾射的消炎藥丸,精準地靠向我們的舷梯。
兩個陌生的身影敏捷地躍上甲板。為首的男人,一身熨帖得幾乎沒有褶皺的純白製服——與甲板上厚重的油汙、鏽跡、昨夜殘留的暗紅漆斑形成刺眼的對比。皮鞋踩在金屬梯格上,“噔噔”作響,在這鋼鐵叢林的背景噪音裏,宣告著短暫王權的降臨。
空氣驟然繃緊。
船頭船尾,人影疾動。船長沉穩的指令通過步話機在甲板上空回旋,聲音像用砂紙打磨過:“單點!注意單點!收放協調!”
水頭粗礪的嗓門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老紀!前倒纜!拖住那個狗爪子!收!”
碼頭上,昨夜一起蓋雨布的老紀和同伴們聞聲而動,身影釘在各自的纜樁旁,他們的動作精確而老練。絞盤巨大的滾筒開始轉動,發出沉重而艱澀的呻吟,鋼鐵與鋼鐵之間擠壓、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粗重的纜繩被一股巨力從潮濕的碼頭墩柱上緩緩勒離、拽回。
“咕嚕嚕嚕……”滾動的纜繩帶著水珠,像一條剛從泥濘深潭拖出的、疲憊不堪的黑色巨蟒,沉重地劃過導纜口,砸回甲板,濺起一片渾濁的、帶著鹽粒和鐵屑的水花。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股更濃鬱的、仿佛沼澤深處淤泥被翻攪出來的腥氣。
“嗡——啪啦!”
一根繃到極致的倒纜,終於承受不住巨大的拉力,帶著積聚的動能猛地從導纜滑輪槽口彈跳出來,如同一條被激怒的鋼鞭,狠狠甩在甲板的積水裏!渾濁、摻雜著油汙的黑水,如同潑墨般被猛地激起、潑灑開來!
“操!”水頭一個激靈,但反應快得驚人,早已閃身避到安全範圍外。黑水劈頭蓋臉澆在來不及躲閃的老紀肩上,但他隻是弓著嶙峋的脊背,仿佛早已習慣了這鋼鐵巨獸的體液噴濺,抹了把臉,罵罵咧咧地繼續去扳另一個絞盤的手柄。
船尾傳來“哐當”一聲悶響,接著是老電咬牙切齒的一聲低吼:“操……憋壞老子了!”他終於解決完個人問題,推開廁所鏽跡斑斑的鐵門衝了出來,褲腰帶還鬆垮地掛著。他剛好看到那根繃斷的倒纜如垂死的蛇般癱在甲板上,渾濁的汙水正順著扭曲的繩體蜿蜒流淌。
老電那雙慣於跟電流打交道的眼睛,此刻燃著被高溫和憋屈點燃的火氣。他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向舷邊,目光投向港口方向。那裏,岸吊林立如鋼鐵墓碑,泊位上殘留著昨夜被“鋼獸”排泄物浸染的油彩殘跡。
他猛地伸出右手,中指如同豎起一把鏽跡斑斑的反抗之矛,狠狠捅向林查班港喧囂而汙濁的天空。動作極其迅捷,又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宣泄感。
那根僵硬、帶著老繭的中指,在悶熱粘滯的空氣中,成了這緩慢離泊過程中一道最荒誕、卻也最真實的注解——對岸,對港,對這場無盡循環中的每一次“排泄”和“收束”。
甲板開始發出一種低沉而令人興奮的嗡鳴。
“準備倒車!”駕駛艙方向傳來指令,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期待。
螺旋槳的巨大葉片開始攪動粘稠的海水,船尾的油汙海麵瞬間劇烈翻滾、凹陷,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粘稠的黑水被粗暴地推卷開,露出一片短暫而異常肮髒的“禿斑”。船體感受到一股強大、無可抗拒的力——離岸力。
這股力量溫柔而堅決地將我們傷痕累累的鋼鐵巨獸,從那片吸附了我們太久的汙濁懷抱中,緩緩推開。
老電依舊站在那裏,豎起的中指在船體平穩後移中微微晃動,像一根測量風向的倔強稻草。他的目光沒有收回,仿佛要以這種古怪的姿態,刻錄下這離岸瞬間的真實坐標。
港口的一切——那座巨大的、色彩俗豔仿佛永不散場的遊樂城(昨夜計劃中的人妖秀場地),那些林立的巨型龍門吊,那些堆積如山的集裝箱方塊,那些在烈日下如螞蟻般蠕動的人群——開始隨著船體的側移,緩緩向舷邊退去。
視線在搖晃的水波倒影裏變得迷離。林查班港的輪廓溶解在起伏的油彩海麵上,扭曲變幻。老電那根挺立的中指模糊地映照在翻湧的濁浪間,竟奇異地與遠處引水艇白色的側影重疊在一起。
夕陽開始墜落,餘暉像傾倒的油桶,將海麵潑染成一片壯麗而糜爛的赤金、赭紅與墨黑——仿佛昨夜那半桶紅油漆和經血月經湖,此刻被命運徹底打翻在暹羅灣的邊緣,鋪陳成一首無法破解的、關於汙穢與離別的重金屬樂章。
這艘昨夜飽受“尿毒症”折磨、今晨被重新鎖緊的鋼鐵巨獸,終於排出最後一道汙濁的臍帶,掙紮著駛向那片寬闊得足以淹沒一切倒影的大海。
船尾的濁浪漸漸平息,被螺旋槳粗暴犁開的“油汙禿斑”在身後緩緩彌合,隻留下拖曳到天邊的、漫長的、泛著詭異彩虹色澤的航跡。船身完全調正,朝著暹羅灣口破浪前行。那股推動離岸的、繃緊的力量鬆弛下來,甲板上緊繃的線條也隨之緩和。
跟著水頭做最後的收尾工作。繩索盤繞規整,榔頭歸入工具箱,散落的工具複位。動作是熟稔的,帶著肌肉記憶的慣性,不需要語言,一個眼色,一塊抹布飛過來,我知道要擦掉纜繩在甲板上留下的那道深深的汙痕。
風不再是港口那黏膩悶熱的裹屍布,它變得開闊、清爽,帶著海鹽特有的顆粒感,肆意地掃過甲板,吹動我和水頭汗濕後又被曬得板結的工作服。
夕陽的光芒不再刺眼,它沉甸甸地懸在遙遠的海平線上方,像熔化的赤金傾瀉在無盡的海麵,把波浪的邊緣都鍍上暖融融的光。甲板欄杆摸上去溫乎乎的,殘留著白晝最後的慷慨。
我們靠在船舷欄杆上,麵對著那片燃燒的巨幅畫布。
水頭從油汙斑駁的上衣口袋裏,笨拙地掏出一包被壓得皺巴巴的廉價香煙,叼出一支歪扭的家夥,用他粗糙得像砂紙般的手指擦亮一根防風火柴。
橘紅的火苗舔舐煙絲的瞬間,他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隨後是長長一串帶著肺部共鳴、仿佛排盡胸中塊壘的咳嗽。
咳完了,煙霧才緩慢、懶散地從他鼻孔和嘴角同時逸出,融進金紅色的霞光裏,仿佛在給夕陽獻祭一縷人間煙火。
陽光落在我們身上,暖融融的。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籠罩下來,仿佛方才鋼纜繃斷的咆哮、引水員的冰冷指令、螺旋槳撼動港灣的力量……所有緊繃與喧囂,都被這片海、這陣風、這緩緩沉淪的巨日無聲吸納、撫平。
不知怎麼,嘴裏就哼起了那首熟悉的調子,趙雷的《我們的時光》:
“頭頂著太陽……”歌聲跟著風跑,有些跑調,但很自在。海風灌進嗓子裏,把聲音吹得斷斷續續。
“燃燒著青春的餘熱……”唱到這句,目光下意識瞥向水頭溝壑縱橫、刻滿風霜的側臉。他那歪叼著煙頭的嘴角,在嫋嫋煙霧裏,仿佛勾了一下。
“他從來不會放棄……”我的聲音不自覺大了點,像是給自己打氣,又像是唱給這片海和身邊這尊飽經滄桑的“礁石”。
“……照耀著我們行進……”歌聲飄散在開闊的海風中,詞句有些模糊,但那點倔強的勁兒還在。行進,前進。駛離碼頭,駛向下一站,駛向不知終點的航線。
水頭沒看我,他把吸剩的煙屁股在鏽跡斑斑的欄杆上摁熄。那小半截帶著火星的屍體,被他屈指輕輕一彈。一道微弱的、轉瞬即逝的紅色拋物線,穿過船舷欄杆的間隙,落入船尾翻卷的白色浪花裏。
浪花很快將紅色徹底吞噬,融進船行劃開的巨大白色V形航跡之中,隻留下無盡的海水。
他沒說話。隻是又眯起眼看著前方,那片越來越紅、即將沉入大海的“老鍋爐膛”。陽光把他鬢角染白的發茬都染成了金紅色。
但我的哼唱似乎戳到了他某根神經,或者隻是夕陽暖得人鬆懈。過了一會兒,他破鑼似的嗓子,竟然也含混不清、跑調跑到馬裏亞納海溝地接上了兩句:“……頭頂……太……陽……咳咳……行進……鬼東西……”
唱完,他又猛地咳了兩聲,仿佛剛才的歌聲也帶著刺鼻的硫磺煙塵。
我倆都樂了。笑聲不大,被海風一下子卷走,丟在身後漫長的航跡裏。
巨大的落日隻剩下小半個血紅的弧,沉甸甸地親吻著幽藍的海麵。天空的赤金被墨藍吞噬了大半。船頭劈開的海水不再是汙濁的油彩,而是深沉得泛著墨藍的綢緞,被金色的鑲邊不斷裁切。
晚風更涼了些。
我深吸一口氣,帶著鹹味的清涼空氣灌滿胸腔。頭頂這最後燃燒的太陽餘燼,仿佛真的帶著些“餘熱”,固執地照在腳下的甲板上,也照在我們這兩個在鋼鐵與海浪間討生活的——行進者的後背上。它像一塊巨大的、暖意融融的盾牌,暫時擋開了前方無邊海域的深寒。
“行……進……”水頭啞著嗓子,像是在重複歌裏的詞兒,又像是給自己的鼓勁。他拍了拍沾滿鐵鏽和油汙的巴掌,發出“啪嗒”一聲悶響,起身走向通向機艙的艙門。
“走,看看老電那癟犢子捅沒捅穿地心(鍋爐艙)!”
那混著鐵鏽味的“鍋爐膛”餘暉,落在他寬闊、微微佝僂的後背,仿佛也鍍上了一層永不熄滅的、屬於這艘破船殼的、微薄的榮耀。
航跡拉得更長,船身輕微而有節奏地起伏,如同熟睡的巨獸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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