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81 更新時間:25-08-15 08:17
晚餐的喧囂漸漸平息,空氣裏殘留著飯菜的油煙氣、廉價白酒的辛辣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酸餿氣(來自角落的泔水桶)。水頭麵前的搪瓷缸裏,那點渾濁的牛欄山已經見了底。他黝黑的臉上泛著油光,眼白裏爬滿血絲,鼻頭紅得發亮。酒精像一層薄薄的油膜,覆蓋了他白日裏的疲憊和暴躁,點燃了某種屬於老海狗的、帶著腥鹹味的傾訴欲。
他“哐當”一聲把空缸子頓在油膩的桌麵上,震得旁邊的筷子筒跳了一下。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一隻油乎乎的大手拍在肚皮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掃過桌邊幾個埋頭扒飯或剔牙的聽眾——我、小高、還有角落裏沉默抽煙的疤臉漢子。
“操!前年那趟船,老子現在想起來,骨頭縫裏還冒涼氣!”他嗓門拔高,帶著酒精浸泡過的沙啞和一種刻意營造的戲劇感,瞬間吸引了稀稀拉拉的注意力,“你們猜猜,老子在哪兒登的船?孟加拉!媽了個巴子的孟加拉!”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珠掃視一圈,仿佛在確認聽眾是否被這個“異國他鄉”的名頭鎮住。
“從咱那旮旯,吉林!”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用力戳著桌麵,仿佛要戳穿地圖,“坐那鐵鳥(飛機),呼啦一下,幹到那鬼地方!下了飛機,好家夥!那熱浪!跟特麼鑽進蒸籠裏似的!喘氣都帶著一股子爛泥塘的味兒!”
他誇張地扇了扇鼻子,仿佛那股陳年熱浪和臭味還縈繞在鼻端。
“這還不算完!”他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桌上,唾沫星子隨著激動的話語飛濺,“碼頭遠著呢!得坐大巴!操!那也叫大巴?鐵皮焊的棺材盒子還差不多!窗戶沒幾塊好的,破布條子塞著縫兒!裏頭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一股子汗酸腳臭咖喱屁味兒,能把人活活熏暈過去!”
他模仿著擁擠的樣子,肩膀縮了縮,臉上做出被熏得翻白眼的痛苦表情。
“路?那也叫路?!”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震得桌上的空碗嗡嗡響,“老子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那麼破的路!咱老家那土坷垃路,跟它一比,那就是高速!那坑窪!那顛簸!老子坐在那破棺材盒子裏,屁股就沒挨著過凳子!整個人就跟炒鍋裏的豆子似的,上下左右前前後後,顛!顛!顛!腸子都快顛得打結了!”
他雙手比劃著劇烈的顛簸動作,身體也跟著左右搖晃,仿佛又回到了那輛破車上。
“一百多公裏!操!就他媽一百多公裏!”他伸出食指,用力強調著這個數字,“愣是給老子走了七八個鍾頭!七八個鍾頭啊!天擦黑上的車,到地方,天都快亮了!老子感覺像在鐵皮罐頭裏被搖了三天三夜!骨頭架子都他媽搖散了!五髒六腑挪了位!下車的時候,腿軟得跟麵條似的,扶著車門吐得昏天黑地!膽汁都他媽吐幹淨了!”
他描述得繪聲繪色,唾沫橫飛。小高聽得張大了嘴,連飯都忘了扒拉。疤臉漢子依舊沉默,但夾著煙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我忍不住想象那場景:悶熱擁擠的破車,無休止的劇烈顛簸,水頭在黑暗中嘔吐的狼狽……畫麵感極強。
“這還沒完!”水頭灌了一口涼白開,潤了潤嗓子,又繼續他的“苦難行軍”,“到了港口附近,大巴進不去了!換車!換啥?三蹦子!操!就是那種帶個破棚子,突突突冒黑煙的玩意兒!比咱村口拉豬的還破!”
他用手比劃著三輪摩托車的形狀,臉上帶著極度嫌棄的表情。
“那路更絕!壓根兒就不是路!是泥塘!是炮彈坑!那三蹦子開上去,蹦躂得比兔子還歡!老子坐在那破棚子裏,腦袋”哐哐哐”地撞頂棚!好幾次差點把天靈蓋給掀了!屁股底下那破鐵板,震得跟通了電似的!老子死死抓著那鏽得掉渣的鐵欄杆,生怕一個跟頭栽出去,摔進旁邊那臭水溝裏喂了王八!”
他雙手做出死死抓住欄杆的動作,身體隨著想象中的顛簸劇烈晃動,安全帽都差點從歪扣著的腦袋上掉下來。
“七八個鍾頭啊!就他媽一百多公裏!”他又一次強調,聲音裏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悲憤和一種奇異的、炫耀般的自豪,“等老子終於他媽的看見咱們那艘破船的時候,眼淚都快下來了!操!比見了親爹還親!撲上去抱著舷梯親了兩口!那鐵鏽味兒,都比那一路的咖喱屁味兒好聞!”
他誇張地做出擁抱和親吻的動作,引得小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又趕緊捂住嘴。疤臉漢子嘴角似乎也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水頭說完,重重地靠回椅背,長籲一口氣,仿佛剛跑完一場馬拉鬆。他抹了把臉上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激動的),抓起桌上的煙盒,抖出一根歪扭的煙卷叼在嘴裏。打火機“哢嚓”幾聲,點燃。辛辣的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他那張寫滿風霜、此刻卻因酒精和傾訴而微微發亮的臉。
“操!遭老罪了!”他最後總結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滿足。那根煙在他指間明明滅滅,煙霧繚繞中,仿佛能看到那條塵土飛揚、坑窪不平的異國之路,和那個在破車上顛簸得七葷八素、罵罵咧咧奔向“鋼獸”懷抱的老水手。
“吐得昏天黑地,膽汁都吐幹淨了!好不容易捱到港口附近,那破三蹦子也趴窩了!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水頭狠狠嘬了一口煙,煙頭猛地亮起,映著他臉上誇張的悲憤表情,“老子當時就想,這他媽的孟加拉,是存心要老子命啊!”
他重重吐出一口濃煙,煙霧繚繞中,話鋒卻突然一轉,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讚歎的語氣:
“嘿!你猜怎麼著?最後那段路,是人家開小船給老子送過去的!”
他身體微微前傾,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光,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小船!嘖!”他咂摸了一下嘴,仿佛在品味,“也就比咱救生艇大點兒有限!柴油機突突突地冒黑煙,吵得人腦仁疼!浪頭稍微大點,感覺隨時能給它拍翻了!老子當時腿還軟著呢,抱著我那破行李袋,縮在船尾,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操!別他媽剛逃出鐵皮棺材,又喂了魚!”
他做了個縮脖子的動作,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後怕。
“可那開船的!嘿!”水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由衷的、近乎敬佩的驚歎,“那小子!黑瘦黑瘦的,光著膀子,就穿條大褲衩!胳膊肘子曬得跟炭似的!可那操舵的手藝!真他娘的神了!”
他放下煙,兩隻手在空中比劃起來,模仿著操舵的動作,動作流暢而有力。
“離大船老遠呢,他就開始加速!那小破船,頂著浪頭,”噌”一下就躥起來了!船頭劈開的水花,嘩啦啦澆老子一身!他也不管,眼睛就死死盯著咱們那大船的舷梯口!”
水頭的手勢變得精準而果斷。
“眼看就要撞上了!浪頭一推,船身猛地一歪!操!老子魂兒都快嚇飛了!可那小子!手腕子輕輕一抖!就那麼”啪”地一下!”他猛地一扭手腕,做了個極其靈巧的旋回動作,“船頭跟裝了彈簧似的,”唰”地就轉了過來!船身貼著大船那冰冷的、長滿藤壺的船殼,幾乎就是擦著過去!”
他手指比劃著那驚險的距離,眼睛瞪得溜圓。
“不偏不倚!”哐當”一聲輕響!”他手掌一拍桌麵,“小船頭正好就卡在咱們那放下來的舷梯下麵!穩得跟焊上去似的!那浪頭還在晃呢,可那小船,就跟粘在大船身上一樣,紋絲不動!”
他停下來,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後怕、驚歎和服氣的複雜表情,用力吸了一口煙。
“該說不說!”他噴著煙霧,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人家那操舵技術!真他娘的好!又快!又準!又穩!比咱們船上那些個二把刀強多了!老子在海上漂了半輩子,這麼利索的靠泊,也沒見過幾回!”
他搖著頭,嘖嘖稱奇,仿佛還在回味那驚險又漂亮的一靠。
“就那麼”啪”一個旋回,剛好貼邊兒上!”他最後總結道,手指在空中虛點了一下,仿佛定格了那個瞬間,“老子當時就一個念頭:操!這破地方,路是爛得沒邊兒,可這開船的手藝,真他娘的是這個!”他伸出油膩的大拇指,用力晃了晃。
煙霧繚繞中,水頭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上,此刻竟浮現出一種近乎純粹的、對技藝的讚歎。那場一路顛簸、狼狽不堪的孟加拉之旅,最終竟以這樣一個充滿力量與技巧的、近乎舞蹈般的海上靠泊作為收尾,在他粗糲的記憶裏,留下了一抹意外而鮮明的亮色。他不再罵罵咧咧,隻是沉默地抽著煙,眼神飄向舷窗外漆黑的海麵,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黑瘦的身影,在破浪的小船上,手腕輕抖,完成那“啪”的一聲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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