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10 更新時間:25-09-07 18:09
下午兩點還差幾分,艙門外就響起了水頭那特有的、不輕不重的敲門聲。我其實早就換好了那身灰撲撲的工作服,正坐在床邊等著這動靜。
他推開門,看見我這副“嚴陣以待”的架勢,愣了一下,隨即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你小子動作挺快啊!沒必要,等我喊你就行。”
“沒事,”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閑著也是閑著。”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舷梯。我們的船已經泊在海南洋浦小鏟灘的外錨地。右舷外,海水呈現出近岸特有的渾黃色,這次要放的梯子,就放到水麵以上三米。不遠處,一艘馬力十足的大拖輪正朝我們過來,它將是送引水員的座駕。
“謔,這邊還是用大拖輪接送引水,”水頭嘖了一聲,“也是很奢侈。”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畢竟這裏離碼頭沒多遠,也費不了多少油。但這待遇確實比一些地方好多了。如果每個港口都用這種大拖輪接送引水的話,我們就根本不可能需要放又長又麻煩的組合梯了,那樣多省事啊!
思緒間,我們已將引水軟梯從舷邊放了下去。放了五米左右,深度剛好,很快就把梯子末端的踏板固定妥當。遠處那艘大拖輪冒著淡淡的黑煙,調整著姿態緩緩靠過來。能清晰地看到艇上那名引水員,穿著醒目的橙色救生馬夾,腳下是結實的勞保鞋,裝備整齊。
“這比越南那邊的水手要正規得多。”水頭也注意到了,低聲評價了一句。
很快,拖輪精準地貼靠到我們的軟梯旁。引水員身手矯健,幾下就攀了上來,踏上甲板。整個過程幹淨利落。
我和水頭兩個人,幾乎沒費一點氣力,默契地合力就將軟梯利落地收了回來,卷攏,固定。整個過程輕鬆得像是完成了一次日常演練。
“接著我倆開艙吧?”水頭問我。
“老規矩。”我答道。
不過這裏的箱子不多,要開的艙蓋也更少。我們徑直去了辦公室。大副已經把裝貨圖和卸貨圖都打印了出來,鋪在桌上。我對照著圖紙仔細看了一遍,發現這次隻需要開兩個艙。
“正好,”水頭拍了拍我肩膀,“我倆一人一個。”
“說走就走!”我應和道。
兩人直奔貨區去了。此時的天氣陽光明媚,蔚藍的天空下能見度極高,甲板上的每一個鎖具、每一根綁紮杆都看得清清楚楚。視線非常的好,海風輕拂,帶著一絲溫熱。
我走在貝走道上,腳步比夜晚那時踏實了許多。所以這次,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腿會不小心踩空,或是被夾在冰冷的鋼板縫裏了。
剛把最後一個艙蓋的銷子都開完,直起腰想喘口氣,船上各處的廣播喇叭就“刺啦”響了幾聲,隨即傳出了冷靜而清晰的指令:
“甲板部,前後準備!”
聲音在悶熱的空氣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我和水頭再次分道揚鑣,他快步趕往船頭,我則直奔船尾,開始做一些準備工作。
一時間,船尾像按下了快進鍵。帶纜的鋼絲繩盤被拖出來;帶拖輪的專用拖纜準備就緒;沉重的舷梯緩緩放下;防鼠用的擋鼠板擱到順手的位置;準備撇纜……一係列工作做下來,節奏飛快,幾乎沒留喘息的時間。午後的太陽毫無遮攔地炙烤著甲板,已經渾身是汗了,工服緊緊貼在背上。
當六根粗壯的纜繩依次被碼頭工人套上纜樁並慢慢絞緊,發出吃力的“嘎吱”聲;當沉重的鋼鐵舷梯也放好,穩穩搭上碼頭岸沿;抬頭看時間,已經是三點鍾了。太陽是最熱的時候,白晃晃地懸在頭頂,甲板表麵的溫度燙得嚇人,空氣仿佛都在扭曲。
一切就緒。這次沒有冷箱要裝卸,所以梯口顯得有些冷清,也沒在梯口看到老電那熟悉的身影,少了他平時帶著工具包、忙前忙後的動靜。
正抹著汗,琢磨著是先去喝口水還是直接回屋,“下地!下地!”的嚷嚷聲就從身後傳來。是水頭,他不知何時已從船頭繞了回來,臉上淌著汗,眼神卻帶著收工後的鬆快。他掃了我們幾個在船尾的人一眼,嗓門挺大:
“有要下地的沒?抓緊!一會兒就沒車了!”
水頭那聲“下地”的吆喝,像一塊石頭砸進疲憊的湖麵,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船尾幾個剛忙活完、正撐著腰喘氣的弟兄,眼睛亮了一下,但身體卻沒什麼動靜。
“下地?”一個機工抹了把臉上的汗,咧了咧嘴,“這洋浦港區荒得鳥不拉屎,下去吃沙子啊?來回車費都夠買包煙了。”
“就是,”旁邊一個水手附和道,捶了捶自己的後腰,“還不如回去衝個涼,眯一覺實在。晚上還得值班呢。”
大家哄笑了一下,紛紛搖頭。水頭見狀,也沒多勸,他自己其實也累得夠嗆,吆喝這一嗓子更像是完成個慣例。“行吧,那願意去的跟我走,抓緊時間!四點半梯口集合,過時不候!”
最後,隻有兩個年輕的水手和一個今天沒怎麼幹活的機工跟了上去。他們快步走向舷梯,身影很快消失在碼頭岸線那片泛著熱浪的水泥地上。
我站在原地沒動。看著他們遠去,心裏那點微弱的念頭也熄滅了。就像那機工說的,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下去一趟意義不大。汗濕的衣服黏在身上,現在最渴望的不是岸上的熱鬧,而是一股清涼的淡水和一張平整的床鋪。
我轉身,沿著剛才奮戰過的甲板往回走。太陽依舊毒辣,曬得鋼板發燙。經過辦公室時,看到大副還埋首在那一堆單據和積載圖裏,眉頭鎖著,手裏的計算器按得噼啪作響。船長和老軌則不見蹤影,估計是在他們自己的艙室裏處理文件或者休息。
直接回了生活區。艙門在身後關上的那一刻,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空調的冷風像救命稻草一樣包裹住我。我迫不及待地脫下那身能擰出水的工服,把它扔進角落的洗衣袋,然後衝進淋浴間。
讓略燙的熱水從頭淋到腳,衝走汗堿、油汙和疲憊。直到皮膚發紅,渾身骨頭都被熱水泡得酥軟,才關掉水閥。擦幹身體,換上幹淨的短袖短褲,一種近乎新生的舒適感才慢慢回歸。
肚子有點餓了。中午那點涼粥和硬餅早就消耗殆盡。我趿拉著拖鞋,走去廚房想找點吃的。
廚房裏正忙得熱火朝天。小高蹲在角落的小板凳上,麵前堆著一小捆青菜,正低頭摘菜,手指飛快地剔除發黃的葉子和老根。灶台那邊,大廚已經起鍋熱油,寬厚的背影對著門口,手裏的炒勺熟練地滑過鍋沿。一股濃鬱的醬香和肉香隨著“刺啦”一聲爆響彌漫開來——他正在做拿手的紅燒牛腩,深色的醬汁在鍋裏咕嘟咕嘟冒著泡,牛肉塊在湯汁裏翻滾,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晚飯時間,餐廳裏比中午熱鬧了不少。忙碌了一天的弟兄們圍坐在一起,筷子飛舞,目標直指那盆油光醬亮的紅燒牛腩。大家邊吃邊聊,船艙裏充滿了碗筷碰撞聲和含糊的談笑聲,疲憊似乎也在這煙火氣裏消散了一些。
但吃著吃著,就有人覺出點不對來了。
“哎?水頭呢?”一個水手咬著牛腩,含糊不清地問,眼睛在餐廳裏掃了一圈。
“老電好像也沒來吃啊?”旁邊的人附和道,也抬起了頭。
大家這才發現,平時吃飯最積極、嗓門也最大的這兩位,今晚居然都沒露麵。他們的固定座位空著,碗筷也沒人動。
“他倆啊?”知情的大廚從廚房窗口探出半個身子,用圍裙擦著手,臉上帶著了然的笑意,“一下班就溜了,洗澡換衣服比誰都積極!說是碼頭後麵有家東北老鄉開的小館子,炒菜地道,啤酒管夠!估計早喝上了!”
眾人一聽,先是一愣,隨即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帶著點羨慕的笑容。
“這倆老小子,動作真快!”
“也不叫上我們,太不夠意思了!”
“得了吧,叫你你還能去啊?晚上不是咱倆值班?”
抱怨歸抱怨,大家心裏都明白。在這海上漂久了,能逮著個機會踏上堅實的土地,坐在小館子裏喝上兩杯冰鎮的啤酒,吃口鍋氣十足的炒菜,和熟悉的兄弟扯扯淡、吹吹牛,那是比什麼都強的享受和放鬆。那點羨慕,也就化在了咀嚼牛腩的香氣裏。
而此時,在離巨輪不遠處的碼頭後方,一家亮著暖黃燈光、門口支著燒烤爐的小店裏,水頭和老電確實正麵對麵坐著。桌上擺著幾盤炒得油亮的家常菜,幾瓶冒著冷氣的啤酒已經見了底。兩人臉色泛紅,嗓門比在船上時還大了幾分,正揮舞著筷子,天南海北地聊著,不時爆發出爽朗甚至有些誇張的笑聲,把所有的疲憊和規矩,都暫時拋在了那艘燈火通明的鋼鐵巨獸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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