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417 更新時間:25-09-22 07:28
高橋鎮社區服務中心的旋轉門卷起一小股灰塵,我在三月清冷的空氣裏踏進彌漫著消毒水和打印紙氣味的大廳。取號機吐出的紙條上印著“C127”,前麵還有三十四人。塑料座椅被無數人磨得發亮,我挑了個靠窗位置坐下,看窗外梧桐樹新發的嫩芽在風裏顫抖。
指間捏著的那張二代身份證,邊緣已經泛白起毛。去年在舟山辦證時櫃台後的冷臉還刻在記憶裏:“係統裏沒你信息,下次帶戶口本來。”這次我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重蹈覆轍。叫號屏的紅字每跳一次,手心就滲出新的汗。
“C127請到7號窗口。”
穿藏藍製服的工作人員接過證件時,鼠標光標在屏幕上飛快移動。
“過期一個月了?”她的指尖敲著鍵盤,“先去那邊換衣服拍照。”
更衣間的帆布簾有股樟腦丸味道。臨時西裝肩線垂到我手肘,領口蹭著後頸有些發癢。攝影棚的閃光燈亮起時,我下意識挺直被纜繩壓彎的腰杆。
“二十天後來取。”她推出一張回執單,指甲蓋上綴著小小的水鑽。直到走出大廳被冷風撲個滿懷,我還捏著那張薄紙反複確認——困擾半年的難題,竟在十五分鍾裏塵埃落定。
手機在褲袋震動時,我正盯著梧桐樹枝丫間的新綠發呆。陳龍龍的聲音裹挾著地鐵報站聲傳來:“麵完了,狗日的考我畫剪力牆配筋圖!”
浦東xxx寫字樓群的玻璃幕牆把陽光碎成千萬片鋒利的光斑。我在大廈背風的角落裏找到他時,這個土木工程畢業生正把簡曆卷成筒敲打自己的膝蓋。西裝肩線勒出深紅的痕,領帶鬆垮得像條死魚。
“十二個人麵結構崗,”他踢飛一顆石子,“HR說要會BIM建模,我**隻會用CAD翻樣!”風掀起他噴了太多發膠的劉海,露出滲著汗光的額頭。我遞煙時注意到他小指殘留的墨線印——那是土木生洗不掉的勳章。
走了一個多小時,晚上的霓虹燈照在地麵上。保安亭的監控屏幕閃著幽藍的光,他在外麵指揮著進出的車輛。
等他下了班,我在附近找了一家檔次稍好的飯店,點了個烤羊腿,三個人有吃有喝的聊了起來。
烤羊腿在鐵盤上滋滋作響,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濺起細小的火花。林民仲用筷子小心地翻動著焦黃的肉塊,忽然抬頭問我:“在海上最難受的是什麼時候?”
我灌了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過台灣海峽那回。風浪大得廚房鍋碗瓢盆全飛了,燒好的紅燒肉扣在甲板上。我們隻好就著鹹菜啃饅頭,一邊吃一邊吐。”陳龍龍聽得笑出聲,差點被啤酒嗆到。
“你們那算啥?”陳民仲切著羊肉,刀尖劃過焦脆的皮,“我去年在保稅區值班,台風天追個偷電纜的,雨大得睜不開眼。最後在排水溝裏逮著人,我倆都成了泥猴。”他比劃著當時的情形,袖口沾上了孜然粉。
陳龍龍的笑忽然淡了:“我原單位那次才叫憋屈。年底突然說項目款沒到,拖了三個月工資。老板天天開奔馳來工地,卻讓我們體諒公司難處。”他用力掰開羊排,骨頭發出脆響,“最後勞動仲裁贏了,補償金還不夠賠上那幾個月房租。”
窗外閃過貨車的燈光,映得每個人臉上明明暗暗。我給他們講起菲律賓錨地的星空:“滿天星星低得像是要砸到甲板上,雷達上全是沒AIS信號的小漁船,綠瑩瑩的光點像鬼火似的圍著你轉。”
“比我們強多了,”林民仲抹抹嘴,“監控室裏屏幕永遠閃著藍光,看久了眼前全是雪花點。最難受的是夜班,淩晨三四點餓得胃疼,隻能啃便利店買的冷飯團。”
陳龍龍忽然舉杯:“敬冷飯團!”我們都笑起來,玻璃杯碰撞出清脆的聲響。烤架下的炭火漸漸暗成橘紅色的餘燼,像慢慢沉入海平麵的夕陽。
店老板過來添炭時,我們正說到明年打算。林民仲想考個消防證,陳龍龍報了BIM培訓班。“船上呢?”他們問我。我轉著酒杯沒說話,窗外的霓虹燈在杯壁上流淌成一片模糊的光帶。
結賬時羊腿隻剩一副完整的骨架。我們站在飯店門口告別,呼出的白氣融進夜色裏。林民仲還要趕回保安亭值夜班,陳龍龍得乘最後一班地鐵回青浦。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霓虹燈下,摸了摸口袋裏那張身份證回執。
回船的路上,江風裹著柴油味撲麵而來。遠處錨地的航標燈明明滅滅,像永不閉合的眼睛。我忽然想起剛才沒回答的問題——明年此刻,我們或許仍會坐在同樣的位置,啃著不同的羊腿,講著新的故事。海陸之間,我們都在各自的風浪裏漂著。
酒足飯飽後,我看了眼手機屏幕,藍瑩瑩的光顯示著22:07。“得走了,還能趕上末班車。”我起身時椅子腿在瓷磚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我們三人在飯店門口分散開來,像被風吹散的落葉。林民仲解鎖了輛共享單車,騎進夜色裏的背影很快被車流吞沒。陳龍龍裹緊西裝往地鐵站走,領帶在夜風裏飄成一道黑影。我朝著相反方向走去,外套口袋裏身份證回執單的邊角硌著指尖。
地鐵車廂空得能聽見空調係統的嗡鳴。我靠在門邊看著隧道黑暗的玻璃反光,一小時車程裏打了七八個盹,每次都被報站聲驚醒。在外高橋站下車時,站台隻剩兩個保潔員在收拖把。
滴滴司機是個沉默的中年人,車內彌漫著檸檬香薰的甜膩味。碼頭大門在夜色中亮著慘白的燈,保安從崗亭窗口瞥了眼我的海員證,抬杆放行。港內公交柴油發動機轟響著,載著我駛過一排排集裝箱堆場,輪胎壓過減速帶時顛得人頭暈。
回到船上時,舷梯口的值班水手正打著哈欠登記。生活走廊裏彌漫著熟悉的消毒水味,我摸著牆壁穩住腳步——酒精讓船體的輕微搖晃變得更明顯了。
忽然想起背包裏還裝著水頭托付的豬頭肉和小柑橘。下午在高橋鎮菜市場買的,醬紅色的豬頭肉用油紙包得方正,小柑橘在塑料袋裏泛著青黃的光。得虧三月夜寒,食物還保持著剛買時的狀態。
餐廳冰箱的壓縮機正嗡嗡作響。我打開不鏽鋼門,冷氣混著其他船員存放的醬菜、啤酒的味道湧出來。把豬頭肉塞進角落時,指尖碰到不知誰的半瓶老幹媽,冰涼黏膩。小柑橘則帶回自己房間,放在桌角的白瓷盤裏,等著明天交給水頭——他總說暈船時嚼瓣柑橘比吃藥管用。
回到艙室已是零點四十七分。摘下安全帽時頭發裏帶著港區的塵土味。算起來整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了,從清晨量水到深夜歸船,眼皮沉得像是鏽死的舷窗。
酒精在血液裏最後流淌了一圈,我癱倒在窄床上。船體隨著潮水輕輕晃動,空調出風口嘶嘶送著暖風。最後聽見的是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鳴,像是遙遠海麵上傳來的霧笛聲。睡眠像黑色的潮水漫上來,把我拖進沒有錨地的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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