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442 更新時間:25-10-26 09:46
一覺醒來,已經是三月的最後一天了。
七點四十四分的晨霧像一張灰網罩在錨地上空。
我倚在艙門框上,感受著隔夜宿醉帶來的眩暈在太陽穴有節奏地搏動。
套上那件領口磨得起毛的工裝時,布料摩擦皮膚的感覺讓我想起前天芭堤雅沙灘上粗糙的沙粒。
隔壁傳來水頭鎖門的金屬撞擊聲,接著是那聲標誌性的幹咳——像生鏽的鉸鏈在轉動,又像老式柴油機啟動時的咳嗽。
果然,沒等我拉上工作服的拉鏈,房門就被砸得震顫。水頭的身影堵在門口,安全帽簷下還滴著剃須膏的白沫,在晨光中閃著細碎的光。
“今天還得接著幹活,你先去量水吧!”他嗓音嘶啞,工裝領口沾著昨夜威士忌的痕跡,“完事船頭調纜!”說話時喉結劇烈滑動,像在吞咽這個清晨的重量。
淡水艙測量孔的鑄鐵蓋板被露水打濕,擰開時褐色的鐵鏽簌簌落下,在甲板上鋪成細密的斑點。
量水繩垂下去的聲音像石子沉入深井,鋼尺與管壁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拉上來時,尺身上的水痕在晨光中閃著銀光,我眯眼讀數,睫毛上沾著海霧凝結的水珠。
我拿著相機,對著井口拍照。記錄本被海風翻動紙頁,圓珠筆在潮濕的紙上洇開字跡,像遠洋輪尾跡的擴散。
走向船頭的路上,纜繩堆在艏樓陰影裏像盤踞的巨蟒。水頭正用勞保鞋尖踢著纜繩的彎折處:“這截磨得露芯了。”他蹲下身,粗糲的手指摩挲著鋼纜表麵斷裂的鋼絲,那些翹起的金屬細絲在曙光中像某種受傷生物的觸須。
我們開始拽著三十米長的鋼纜調頭。纜繩表麵的黑色油汙蹭了滿身,混合著鐵鏽和海鹽的顆粒嵌進掌紋。水頭在纜樁旁指揮,他的口令簡短有力,像船長在風暴中的指令。當最後一圈纜繩完美地盤進纜車時,朝陽正好刺破晨霧,把我們的影子釘在灑滿晨露的甲板上。
三月末的晨光像稀釋的蜂蜜,緩慢地流淌在船頭甲板上。昨夜積存的雨水在纜繩堆的凹槽裏映出破碎的天空,偶爾有晨露從桅杆滴落,在鋼板上綻開轉瞬即逝的水花。
那盤三十米長的鋼纜如同沉睡的巨蟒,在晨曦中顯露出疲憊的輪廓——繩頭部位磨損的護套裂開猙獰的口子,像野獸張開的嘴,露出裏麵鏽紅色的鋼芯,幾根斷裂的鋼絲翹起,如同受傷的觸須。
水頭單膝跪在防滑紋鋼板上,膝蓋處的布料立刻洇出深色水漬。
安全帽簷在他古銅色的臉上投下鋸齒狀的陰影,他用撬杠插進纜繩最底層的縫隙時,小臂肌肉繃出堅硬的輪廓。”卡帶,扶住轉向滑輪!”
他喊聲未落,我已經撲向那個沾滿凝固牛油的鑄鐵滑輪,手心立刻感受到油膩的冰涼。
鋼纜調頭是項需要精密配合的活計。
我們先在纜繩底層墊上三條舊麻袋,那些浸透油汙的麻袋散發著海腥與機油混合的氣味。
水頭用粉筆在甲板上畫出弧形的移動軌跡,粉筆灰被海風卷起,像細小的飛蛾。當他把卸扣扣在繩頭時,金屬咬合的哢嗒聲清脆地劃破晨霧。
”一、二、起!”水頭揮動信號旗的瞬間,我同時鬆開左右刹車。
纜繩開始像蘇醒的蟒蛇般緩緩蠕動,鋼芯與護套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春蠶食葉。
我們必須讓這頭鋼鐵巨獸在劃定的範圍內轉身,任何偏離都可能讓幾百公斤的鋼纜失控。
最驚險的時刻出現在纜繩通過導纜孔時。
由於長期受力,該處的鋼纜已經形成記憶彎曲,通過狹窄的導纜孔時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水頭半蹲著用撬杠微調角度,汗珠順著安全帽帶流進衣領。
突然,纜繩某處應力釋放,碗口粗的鋼纜像鞭子般彈起,擦著我安全帽飛過,最終在舷牆的防鏽漆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鐵的刮痕。
”沒事吧?”水頭的聲音帶著喘息。
我點點頭,繼續控製刹車手柄。這時太陽已經完全躍出海平麵,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如同某種古老的日晷。
完成調頭時,新換到外圈的纜繩段在陽光下閃著烏金般的光澤,而換到內圈的舊段則安靜地盤踞在纜車核心,像進入冬眠的蛇。
水頭用粉筆在纜樁上畫下新的標記,那道白痕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我們癱坐在纜樁旁,看著海鷗在艏柱前方盤旋。這個清晨的作業,就像航海生涯中無數個平凡時刻的縮影——危險與枯燥交織,最終化作航海日誌上一行簡短的記錄。
纜樁上的粉筆印記在晨光中泛著微光,像海圖上新標注的淺灘。水頭從工具袋裏掏出半包皺巴巴的香煙,煙盒被汗水浸得發軟。
我們靠在纜車上休息,背後的鋼質外殼還帶著晨露的涼意。
”瞧這活幹得,”水頭用下巴指了指剛調好頭的纜繩,新換到外圈的鋼纜在陽光下閃著烏金般的光澤,”夠它再扛半年風浪。”他彈煙灰的動作很輕,灰燼落在甲板上瞬間被海風吹散。
我擰開水壺灌了口涼茶,茶葉的苦澀在舌尖打轉。
遠處傳來廚房間的切菜聲,有節奏的鐺鐺聲像在為我們的勞作打拍子。
水頭忽然用鞋尖踢了踢纜車底座:”這老家夥,跟了我三條船。”底座鋼板上刻著歪斜的船名和日期,最早的是2019年在福州港。
收拾工具時發現撬杠頭崩了個缺口。水頭接過撬杠,手指摩挲著崩口處的金屬毛刺:”上次機艙搶修主機,拿它撬過飛輪。”他說著把工具塞回帆布包,包底還沾著幹涸的機油漬。
我們離開時,朝陽已經爬上克令吊的臂架。新調頭的纜繩在纜車上盤成完美的螺旋,像某種神秘的航海圖騰。水頭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安全帽簷下的眼睛眯成兩條細線:”下次該換艉纜了。”
生活區的鐵門在身後合攏,將海風與陽光關在外麵。但手掌上鋼纜的觸感,還要很久才會消散。
時間來到中午,我和水頭拖著灌鉛的雙腿推開餐廳水密門。
冷氣裹著炒鍋的鑊氣撲麵而來,不鏽鋼餐台上擺著的醬爆魷魚正冒著熱氣,紅油在盤底聚成晶亮的漩渦。
水頭把安全帽扔在門邊塑料筐裏,花白的發茬被汗水黏成深色。
他直奔餐台中央那盆紅燒肉,醬色的肉塊在湯汁裏微微顫動。”來三塊肥的!”他對打飯的幫廚比劃,勺子沉進濃稠湯汁時發出滿足的悶響。
我舀了勺麻婆豆腐澆在米飯上,紅油立刻滲透每粒米。正要夾青菜時,老陳端著餐盤湊過來,工裝袖口還帶著機艙的機油味。
”纜繩調順了?”他咬開饅頭,麵粉屑落在餐桌上像細雪。水頭扒著飯含糊應答,筷子指向窗外:”下午還得緊艉纜。”
鄰桌的二副正用筷子細致地挑著魚刺,幹燒黃魚的焦香混著醋味飄來。
大廚突然從廚房窗口探出頭:”剛出鍋的椒鹽蝦!”鐵盤裏金黃的蝦子還在滋滋作響,水頭立即舉起了沾著飯粒的筷子。
餐盤收回窗口時,洗碗池的水聲嘩嘩響起。我們癱在塑料椅上,看舷窗外的海麵被正午太陽照得發白。這個上午的疲憊,終於被滾燙的飯菜慢慢融化。
搜索關注 連城讀書 公眾號,微信也能看小說!或下載 連城讀書 APP,每天簽到領福利。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本站內容。
請所有作者發布作品時務必遵守國家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規定,我們拒絕任何反動、影射政治、黃色、暴力、破壞社會和諧的內容,讀者如果發現相關內容,請舉報,連城將立刻刪除!
本站所收錄作品、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如果因此產生任何法律糾紛或者問題,連城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