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807 更新時間:25-12-13 12:28
清晨六點半,天光還帶著夜色的殘餘,船長的群消息突然在生活區炸開:“**時全船消防救生演習。各部位提前準備。”
手機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艙室裏切開一道口子。我把臉埋進枕頭,布料上還殘留著昨夜甲板帶回的海鹽氣息。演習安排在下午兩點半,這意味著上午的活計必須提前完成,午休也將被壓縮——在海上,時間從來不是線性的,它被各種指令切割成不規則的碎片。
走廊裏傳來最早的動靜。是水頭的腳步聲,他左腳鞋跟釘了塊鐵皮,踩在鋼板上噠噠作響,像老式座鍾的擺錘。這聲音在清晨六點四十五分準時經過我的艙門,分秒不差。我數著他的腳步遠去,在第七聲時坐起身。艙壁上的溫度計指著28度,南海的清晨已經帶著黏稠的熱意。
推開廚房水密門時,蒸汽像白色的巨浪撲麵而來。大廚正在揉麵,**的上身布滿汗珠,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油膩的光。麵團在他粗壯的手臂下發出沉悶的拍打聲,每一次摔在案板上都讓不鏽鋼台麵微微震顫。
“今兒做戧麵饅頭,”他頭也不回地說,聲音混在揉麵的響動裏,“演習完那幫崽子餓得快。”他往麵團裏揣進一把幹麵粉,麵粉揚起細白的霧,在晨光中緩緩沉降。
我係上圍裙,布料上還沾著昨日的油漬。削土豆的工作從淩晨六點五十開始,削皮器在掌心轉動,棕色的外皮卷曲落下,在塑料桶裏堆出小小的山巒。第一個土豆削完時,窗外傳來救生艇發動機試車的轟鳴——那聲音低沉、固執,像被困在鐵籠裏的野獸在撞擊欄杆。
“右舷救生艇,”大廚突然開口,他正往蒸籠裏擺饅頭坯,每個間距正好兩指寬,“啟動馬達上周就有點澀,三副讓大管看了沒?”
“說是今天演習前再查一次。”我答。削皮器在土豆表麵犁出連續的弧線,這個動作已經成為肌肉記憶。在海上,重複是最好的修行。
七點半,饅頭上了蒸籠。大廚掀開鍋蓋的瞬間,白霧轟然升騰,把他的臉完全吞沒。他在霧氣中眯起眼睛,用長筷子快速戳了戳饅頭表麵——彈性正好。蒸汽模糊了舷窗,窗外的南海正從靛藍褪成魚肚白,遠處有漁船的燈火,像散落的星子正在一顆顆熄滅。
八點整,我推開甲板水密門。晨風帶著海鹽特有的清新撲麵而來,與廚房的油煙味形成鮮明對比。水頭已經在船尾,工具擺了一地:三把敲鏽錘從小到大排列,鋼絲刷的銅絲在晨光中泛著金屬冷光,五罐防鏽漆的標簽被曬得發白,上麵印的生產日期是三年前的春天。
“左舷欄杆中段,”水頭用錘子指了指,錘頭在空中劃出短促的弧線,“鏽得最狠那截,去年在波斯灣沾的鹽霧,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我接過中型敲鏽錘。木柄被磨出了溫潤的包漿,握在手裏正貼合掌心的弧度——這是水頭用了十年的工具,去年我上船時他傳給了我。錘頭有些偏,他說這樣敲鏽時能借上巧勁。
敲第一錘時,鐵鏽像紅褐色雪片迸濺。晨光正好從東南方射來,鏽塵在光線中形成短暫的紅霧,海風一吹就散向蔚藍。那聲音很特別——沉悶中帶著清脆,像某種古老的樂器。水頭蹲在旁邊,用鋼絲刷清理角落,刷毛刮過鋼鐵的嘶嘶聲,像蛇在沙地上爬行。
“九八年在鹿特丹,”水頭邊刷邊說,眼睛盯著鏽跡最深處,“除鏽除到一半下冰雨,鐵鏽混著雨水流得滿甲板都是,像血。”他手腕一轉,刷子探進焊縫,這個角度隻有他二十年的經驗能找到。“那會兒用的還是桐油漆,味道衝得人掉眼淚,但防鏽效果好,現在這化工漆……”他搖搖頭,沒說完。
我們輪流作業。我敲鏽時,他打磨;他刷漆時,我清理工具。猩紅的油漆覆蓋鏽跡的瞬間,新鮮的亮色與斑駁的褐紅形成刺眼的對比。水頭刷漆的動作很穩,手腕懸空,全靠小臂的力量帶動刷子。油漆在刷毛間拉出細絲,在晨光下閃著黏稠的光澤,像凝固的血。
九點,我起身去量水。淡水艙在生活區下層,順著鐵梯往下走時,溫度逐漸降低。測量孔蓋在走廊盡頭,擰開時鐵鏽碎屑簌簌落下,在甲板上鋪出紅褐色的星圖。
鋼尺垂下去,帶著輕微的呼嘯。觸底時傳來的震動通過手掌直抵肘關節——這觸感永遠不會騙人,就像老水手摸桅杆就知道風的脾氣。刻度停在3。2米,我對著光確認三次,才在記錄本上寫下數字。筆尖劃破紙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走廊裏格外清晰。
拍照是公司規定。我靠左舷舉起相機,背景特意框進水頭——他正弓著腰刷漆,安全帽簷在脖頸後投下楔形的陰影,刷子在欄杆上留下勻稱的紅痕。晨光把他花白的鬢角照得雪亮,那些白發像是海風與歲月共同打磨出的鹽霜。照片發到工作群,三副秒回“收到”,接著補了句:“演習前把2號救生艇的食品箱檢查一下。”
駕駛台接電話的是值班水手老紀,背景裏能聽見電台的雜音和三副的說話聲。“左43右102,正常。”我報完數據,對方重複確認後掛斷。對講機別回腰間時,塑料外殼已經被太陽曬得溫熱,那溫度透過工裝傳到皮膚上,像個小暖爐。
掛斷了電話,我右回去跟水頭接著活兒幹。
不知過了多久,我正給最後一段欄杆收邊。油漆刷在轉角處畫出圓滿的弧線,猩紅的漆膜在晨光中泛著濕潤的光澤。水頭蹲在一旁清理工具,煤油浸透的棉紗在他指間擰出深色的汁液。
“十點了,”他頭也不抬地說,聲音混在鋼絲刷刮擦鏟刀的聲響裏,“你該去廚房了。”這是我們的默契——甲板的活計可以暫停,船上的三餐不能耽誤。我放下油漆刷,刷柄在油漆罐沿磕了磕,抖落多餘的漆滴。
從船尾到廚房要經過七道水密門。推開第三道門時,生活區的氣息撲麵而來——洗潔精的檸檬味、淡淡的人體氣息、還有某種說不清的、所有遠洋輪共有的“船味”。這種味道在走廊裏沉積了二十年,浸透了每一塊鋼板。
推開廚房水密門,熱浪像實質的牆壁推來。大廚已經在灶前,背上深藍色的工裝服洇出大片汗漬,形狀像幅抽象的海圖。他正用長勺攪著一鍋湯,乳白色的魚湯在鍋中翻滾,帶出細小的氣泡。
“來了?”他側過半邊臉,顴骨上沾著麵粉,“先把土豆削了,今兒做咖喱雞。”不鏽鋼盆裏堆著土豆,表皮還沾著濕泥,是昨天在洋浦補的貨。我擰開水龍頭,冷水衝在土豆上,泥漿在池底暈開棕色的雲。
削皮器在掌心轉動。第一個土豆削到一半時,二副推門進來。他穿著熨燙平整的短袖製服,肩章上的兩道杠在廚房的蒸汽裏有些模糊。這不是他常來的時間——高級船員通常避開午前忙碌的廚房。
“大廚,”二副靠在門框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不鏽鋼門板,“下午演習,夥食怎麼安排?”他眼睛下有淡淡的陰影,昨夜應該沒睡好。
大廚頭也不回地往湯裏撒了把白胡椒粉:“照舊。演習餐,肉多油大,飯管飽。”胡椒粉的辛辣味在蒸汽中炸開,二副皺了皺鼻子。
我繼續削土豆。削皮器在土豆表麵犁出連續的弧線,棕色的外皮卷曲落下,在垃圾桶裏堆出小小的山丘。二副沒走,他踱到窗前,看著舷外的海。今天南海平靜得像塊巨大的綢緞,隻在船尾被犁開長長的白色航跡。
“這次演習要測速,”二副忽然說,手指在舷窗玻璃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從警報響到全員集合,公司要求三分半。”他在玻璃上留下的指痕很快被蒸汽模糊。
大廚切洋蔥的手頓了頓:“三分半?上次是四分鍾。”菜刀落下,洋蔥在刀下碎裂,辛辣氣猛地竄起。他眯起被熏疼的眼睛,眼皮快速眨動。
“新規,”二副轉身,背靠著舷窗。晨光從他背後射來,給他的輪廓鍍上毛茸茸的金邊。“全球船隊統一標準。安全科那幫人坐在辦公室裏掐表。”他語氣平淡,但“安全科”三個字帶著特殊的重量。
我削完最後一個土豆,把土豆放進清水盆。去皮後的土豆在清水中浮沉,表麵滲出細小的澱粉顆粒,把水染成乳白色。二副走過來,順手從盆裏撈起一個土豆,在手裏掂了掂。
十點半,雞肉下鍋。大廚熱油的動作很大,半鍋油在鍋中晃蕩,冒出細密的青煙。蒜末薑片下鍋的瞬間,香氣炸裂,迅速填滿廚房的每個角落。二副被嗆得咳嗽一聲,退到門邊。
“你們繼續,”他擺擺手,眼睛被油煙熏得發紅,“我回去眯會兒。”他推門離開,橡膠密封圈發出放氣的輕響。
大廚這才放鬆下來。他顛鍋的動作恢複了往常的流暢,雞塊在鍋中翻滾,表皮在熱油中迅速變成金黃色。“官大了就是事多,”他嘟囔著,往鍋裏倒入咖喱粉。黃色的粉末在熱油中化開,染黃了每一塊雞肉,濃鬱的香料味蓋過了之前的蒜香。
我開始切胡蘿卜。橙紅色的胡蘿卜在刀下變成滾刀塊,斷麵滲出細小的汁液。窗外的海麵上,我看見二副走向右舷救生艇。他走得很慢,時不時停下,用腳尖碰碰甲板上的固定環,或是仰頭看看吊艇架的鏽跡。
“你看他,”大廚忽然說,手裏的鍋鏟沒停,“走路的樣子跟老船長越來越像。”他把椰漿倒進鍋裏,乳白色的液體在咖喱中化開,顏色變成溫暖的薑黃。
我仔細看二副的背影。確實,那種微微後仰的姿勢,雙手背在身後的習慣,還有時不時停下來審視什麼的樣子,都像極了老船長。老船長去年退休了,走的時候在駕駛台拍了最後一張照片,背景是渤海灣的晨光。
十一點,廚房進入最忙碌的階段。飯鍋跳閘,米香混著蒸汽噴湧而出。大廚開始炒青菜,蒜蓉在熱油中爆香,青菜下鍋時發出巨大的滋啦聲,葉子在高溫中迅速塌軟。
我負責擺餐具。不鏽鋼餐盤在備餐台上擺出整齊的隊列,每個旁邊放好勺筷。透過打飯窗口,能看見餐廳裏已經有人坐著等——是機艙的小夥子們,他們總是最早來,工裝上的油汙在晨光中發亮。
十一點半,二副又來了。這次他換了件製服——剛才那件沾了油點,現在這件嶄新,折痕清晰可見。他手裏拿著對講機,電流的雜音斷續傳出。
“演習兩點半開始,”他靠著門框,眼睛看著大廚炒菜的背影,“消防演習十五分鍾,救生演習二十五分鍾,講評十分鍾。”他說得像在念清單,每個數字都精準、無情。
大廚沒回頭,往鍋裏加了勺鹽:“知道了。綠豆湯在冰櫃,自己拿。”
二副真的去開了冰櫃。冷氣湧出的白霧中,他端出那個不鏽鋼湯桶。桶壁上結著細密的水珠,在他指間留下濕痕。他舀了碗,站在窗前喝。陽光透過綠色的湯液,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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