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青泥沉舟

章節字數:3644  更新時間:25-07-11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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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彥左胸上方那處被毒箭撕裂的傷口,在蘇雲袖的精心處理和禦賜金創藥的效力下,雖未傷及根本,卻依舊火辣辣地痛著,每一次呼吸都會牽扯著皮肉,時刻提醒著城南陋巷裏那淬毒的殺機。

    箭鏃上的劇毒被林疏月驗明,是一種罕見的混合蛇毒,見血封喉,若非那枚繁複的銀扣……

    裴彥握著那支被拔下、被特殊處理過得箭鏃幽藍短矢,指節捏得發白。

    派去追捕的衙役回報,那黑衣刺客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城南錯綜複雜的陋巷深處,隻留下了一個模糊的背影和更深的陰影。

    貢院替考毒殺案在陳母的證詞和鐵證下,進展很迅速。

    工部侍郎王倫被停職查辦,其子王瑞在府中被緝拿時還試圖反抗,最終也被鎖入重囚車,而禮部數名涉事吏員亦被收監。

    開封府內,卷宗堆積如山,審訊日夜不休。

    然而,裴彥和林疏月都清楚,王瑞不過是個跋扈的紈絝,真正策劃替考、精準下毒、甚至能派出死士滅口的幕後黑手,依舊隱藏在“梅堂”的迷霧之後。

    陳啟案,隻是冰山一角。

    裴彥案頭燭火徹夜長明,處理貢院案後續之餘,還要追查那刺客的線索。

    林疏月如今被特許在驗屍房旁一間狹小、但相對幹淨的耳室暫歇,沉重的棉襯鐐銬並未卸下。

    而周大斧也因為日夜的值守,獨眼裏也布滿了紅血絲。

    就在這緊繃的弦即將繃斷的黎明前,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嘶鳴,直接撕裂了府衙此時的寂靜。

    “報——急報——”

    一個渾身濕透、沾滿泥漿的漕兵連滾帶爬地衝進開封府正堂,聲音嘶啞,帶著極度的驚恐,“裴……裴大人,不好了!漕運使趙大人……趙大人他……暴斃在城南漕口的畫舫上了!”

    “什麼!”剛剛才伏案小憩片刻的裴彥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震驚與疲憊交織。漕運使趙德芳,掌管汴河漕運命脈,位高權重。

    他若出事,朝野定會震動!

    沒有絲毫猶豫,也顧不得胸口傷處的抽痛,裴彥霍然起身:“備馬!周大斧,帶上林疏月速去城南漕口。”

    天色將明未明,汴河之上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薄霧,帶著水腥氣和早秋的寒意。

    城南漕口,巨大的糧船、官船鱗次櫛比,就靜靜地停在一邊。

    平日喧囂的碼頭此刻一片死寂,兵丁衙役將一艘裝飾華麗、掛著“趙”字燈籠的畫舫團團圍住,氣氛凝重。

    裴彥、林疏月、周大斧、蘇雲袖在漕兵引領下登上畫舫。

    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撲麵而來——未散的酒氣、名貴的熏香、嘔吐物的酸餿、還有……

    一股極其微弱、頑固的腥甜。。。。。。

    畫舫內廳,燈火通明,卻更顯壓抑。地上散落著打翻的酒壺、碎裂的杯盞和揉成一團的錦墊。

    一個身著三品緋色官袍、體態微胖的中年男子仰麵倒在鋪著波斯地毯的矮榻上,正是漕運使趙德芳。

    他雙目圓睜,瞳孔擴散,臉上殘留著一種極度驚駭的表情,口鼻處還有少量白沫幹涸的痕跡。

    幾個穿著暴露、瑟瑟發抖的歌姬都被兵丁看管在角落。

    裴彥臉色陰沉,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現場。

    他蹲下身,先是查看趙德芳的屍體表麵。

    屍體無明顯外傷,衣衫整齊,不像遭遇暴力,但口鼻處的白沫……像是窒息或是某種中毒的跡象?

    他還注意到趙德芳那雙沾滿泥汙的官靴,靴底沾著一種顏色極其特殊的淤泥——深藍中透著靛青,膠質厚重,粘性極強,正順著靴底的紋路往下滴落。

    “藍靛泥?”裴彥眉頭緊鎖,用銀簪刮下一點淤泥細看。

    這種顏色和質地的淤泥,在汴河沿線,唯有城南漕口這一處,因早年染坊傾倒廢料堆積河床而形成,辨識度極高。

    趙德芳的靴子上沾滿了這種泥,就說明他死前不久,曾踏足過城南漕口特定的區域。

    “發現趙大人時,他就這樣了。”引路的漕兵小校戰戰兢兢地彙報,“昨夜趙大人宴請了幾位江南來的糧商,在畫舫上飲酒作樂至深夜……今早船工發現時,人已經……涼了。”

    “驗屍!”裴彥起身,聲音冷硬,目光投向林疏月。

    林疏月上前,周大斧也跟在身邊,寸步不離。

    她無視了歌姬們驚恐的目光和現場的奢靡狼藉,目光精準地落在趙德芳的屍體上。

    她先觀察了麵部表情和口鼻白沫,又仔細檢查了雙手指甲(幹淨,無搏鬥痕跡)。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趙德芳裸露的脖頸處。

    在晨光和燈火下,趙德芳脖頸側麵靠近耳後的位置,皮膚呈現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淡淡的藍紫色。

    那顏色極淡,混雜在屍斑初現的暗紅中,若非她眼力驚人且觀察角度刁鑽,極易被忽略。

    林疏月的心頭猛地一跳,一種極其熟悉又無比驚悚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

    她立刻示意周大斧和蘇雲袖幫忙,費力地解開趙德芳緋色官袍的襟口,將屍身微微側翻。

    當趙德芳左側腰肋部位暴露出來時,林疏月的呼吸瞬間停滯。。。。。。

    隻見那略顯鬆弛的皮膚下,在屍斑尚未完全覆蓋的區域,赫然呈現出數道延開來的、極其細微的深藍色脈絡。

    這形態、這顏色。

    林疏月的腦中想起父親塞給她那頁染血的《林氏秘錄》殘紙上,在描述某種極其隱秘的毒物時,曾用顫抖的筆跡勾勒過類似的圖樣。

    旁邊標注著兩個觸目驚心的小字——“藍鴆”

    一種提取自深海毒鮋與罕見藍藻的混合奇毒,中毒者體表無顯著傷痕,唯有肝區屍斑會呈現蛛網狀深藍脈絡,遇銀器則會色澤更深。

    “此毒……”林疏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指著趙德芳腰肋處那蛛網狀深藍脈絡,“……名為”藍鴆”。

    中毒者十二時辰內,五感漸失,髒腑如冰封,最終窒息而亡,狀若急症猝死。其毒性隱秘,唯死後肝區屍斑呈此蛛網深藍之相,可辨。”

    她猛地抬頭,目光直刺裴彥:“此毒……出自先父的手劄,世間罕見,趙德芳,絕非急病暴斃,而是被人以”藍鴆”毒殺。”

    “藍鴆?林明?”裴彥瞳孔驟縮,又是林疏月的父親!又是那本染血的秘錄!這毒竟如此隱秘陰毒。

    趙德芳身為漕運使,掌管南北的漕運命脈,權柄極重,竟被以如此手段暗殺?這背後牽扯的,恐怕遠不止一個“梅堂”!

    “封鎖消息、徹查昨夜宴席所有人,搜查畫舫每一寸角落。尋找毒物來源!”

    裴彥即刻下令,聲音因震驚和事態的嚴重性而更加冷冽。

    他胸口傷處的疼痛都仿佛被加劇了。

    現場氣氛瞬間緊繃到極致,衙役們如臨大敵,開始仔細搜查。

    然而,就在裴彥調集人手、準備親自審問那幾個歌姬時,一個穿著深綠色官袍、麵容清臒、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官員,帶著兩個隨從,在一名開封府書吏的引領下,步履沉穩地走進了畫舫內廳。

    來人正是國子監司業——秦槐。

    “裴大人。”秦槐的聲音溫和清朗,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憫和凝重,“聽聞趙漕司不幸罹難,秦某深感痛心。此乃國之重臣,社稷之失啊!”

    他目光掃過趙德芳的屍體,歎息一聲,隨即看向裴彥,“不知裴大人初步勘驗,可有所得?趙漕司年事不高,平日身體尚可,怎會突然……”

    裴彥壓下心中的疑慮和煩躁,簡略道:“死因存疑,尚需詳驗。秦大人來此是?”

    “哦,”秦槐捋了捋長須,神情自若,“秦某奉上諭,協理今歲江南貢糧入京事宜,與趙漕司多有公務往來。今晨聞此噩耗,特來……送趙兄一程。”

    他頓了頓,目光看似隨意地掠過正在屍身旁做初步記錄的府衙仵作,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

    “看趙兄麵色,口鼻似有白沫,想是昨夜宴飲過度,心疾突發,失足……溺斃?唉,貪杯誤事,貪杯誤事啊!裴大人,此等顯貴橫死,影響甚巨,當速結案,以安人心才是。”

    他這番話,看似感慨,實則句句都在引導定性——飲酒過度,心疾突發,失足溺斃。

    將一場隱秘的毒殺,輕描淡寫地歸咎於意外。

    站在一旁的林疏月,清晰地看到秦槐說話時,目光與那名正在記錄的仵作有過一瞬極其短暫的接觸。

    那仵作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隨即低下頭,握筆的手微微顫抖。

    秦槐說完,又對裴彥拱了拱手,帶著悲天憫人的神情,轉身就離開了畫舫。

    裴彥盯著秦槐離去的背影,眉頭緊鎖。

    秦槐此人,表麵清流儒雅,在士林中頗有聲望,但像現在這樣突然出現,以及那番看似無心實則句句引導結案的話語,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周大斧!”裴彥突然低聲喝道。

    “在!”周大斧一個激靈。

    “盯緊那個仵作,看他接下來做什麼!”裴彥眼中寒光一閃。

    果然,片刻之後,那仵作借口要整理初步屍格目,匆匆離開了內廳,走向畫舫尾部一個堆放雜物的僻靜角落。

    周大斧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隻見那仵作緊張地四下張望,確認無人後,飛快地從袖中掏出一小截炭筆和一張紙條,借著雜物堆的遮掩,在紙條上飛快地寫下幾個字,然後迅速卷起。

    就在他卷好紙條,準備塞進一個不起眼的縫隙時,一隻粗壯有力、沾著泥汙的大手猛地從後麵伸出,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啊!”仵作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紙條應聲掉落。

    周大斧另一隻手一把抓住飄落的紙條。

    他獨眼瞪得溜圓,展開紙條一看,上麵赫然是用炭筆潦草寫下的三個字:“溺斃,無異常!”

    而在紙條的右下角,一個極其微小的、用朱砂點出的印記,瞬間灼痛了周大斧的眼睛——那是一朵由五個細小紅點組成的、線條淩厲的五瓣梅花!

    “梅堂!”周大斧頭皮炸開,失聲叫了出來。

    裴彥和林疏月聞聲迅速趕到。

    裴彥一把奪過紙條,看著那“溺斃,無異常”的指令和右下角刺目的朱砂梅花,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股冰冷的怒焰直衝頂門。

    秦槐!國子監司業!清流名士,竟然與“梅堂”有關?

    是他指使仵作篡改屍格目,掩蓋“藍鴆”毒殺。

    趙德芳之死,漕運命脈……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渾!

    林疏月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朱砂梅花上,再看向趙德芳腰肋處那蛛網般的深藍屍斑,最後落在自己腕間沉重的鐐銬上。

    父親的秘錄,詭異的藍鴆,梅堂的烙印……千絲萬縷的線索,正將她,將裴彥,將整個開封府,牢牢地拖向那深不見底的漩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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