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孿星

章節字數:8934  更新時間:25-07-30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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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禮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細密的雨絲斜斜地織著,像無數根冰冷的針,一下下紮在人裸露的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周遲站在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下,傘沿滴落的水珠順著邊緣連成線,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陵園的工作人員,看他們穿著深藍色的製服,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巴掌大的骨灰盒放入墓穴。那盒子黑得發亮,在陰沉的天色裏透著一股死寂。這片墓地選在城郊最偏僻的區域,說是陵園,更像片隨意劃分的土坡,墓碑排列得擁擠而潦草,新舊石碑交錯著,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和淡淡的消毒水味。沒有精心修剪的白玫瑰,沒有親友們哽咽著念出的悼詞,甚至連一張周行的照片都沒有。父母從一開始就態度堅決,以“尊重逝者**”為由,拒絕了所有形式的紀念儀式,仿佛周行不是他們的兒子,隻是個需要盡快抹去痕跡的陌生人。

    “他那麼愛寫東西,書房裏堆著那麼多本子,紅的藍的封皮,記得以前總看見他抱著寫,應該留了些像樣的作品吧?”姑姑站在母親身邊,雙手攏在黑色大衣袖子裏,壓低聲音問,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眼神悄悄掃過周遲的背影。

    母親的表情瞬間僵硬,嘴角的弧度猛地繃緊,像是被觸碰到了什麼禁忌,她迅速瞥了一眼周遲,見他沒回頭,才鬆了口氣般,聲音冷硬地說:“都是些無病**的憂鬱話,今天說天是灰的,明天說風是苦的,胡言亂語罷了,我早就讓阿姨打包扔進廢品站處理掉了。”

    周遲插在口袋裏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傳來尖銳的疼,這點疼卻遠不及心口的悶痛。他昨天剛把周行的遺物整理好——那些被父母斥為“胡言亂語”的筆記本,滿滿當當塞滿了兩個紙箱:有帶著淡淡墨香的詩歌,字跡飛揚得像要跳出紙麵;有寫了一半的散文,頁邊畫著小小的笑臉符號;有畫著歪扭音符的樂譜,空白處標著“給小遲”;還有那本寫了三百多封信的日記,牛皮紙封皮已經磨得發亮,每一頁都記錄著隻有他們懂的心事。他趁著父母在客廳接待親戚的空檔,偷偷把這些寶貝藏在了自己臥室的床底下,用舊床單蓋著,像守護某種不容褻瀆的神聖遺物,絕不能讓它們被輕易毀掉。

    “周遲,該走了。”父親走過來,黑色皮鞋踩在泥濘的小路上,發出“咕嘰”聲,他輕輕拍了拍周遲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隔著厚厚的毛衣傳過來,聲音裏帶著刻意維持的平靜,卻掩不住那份急於離開的疏離,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周遲沒有動,目光死死盯著那塊剛剛立起的墓碑。碑石是最普通的青灰色,上麵隻有最簡單的幾個字:「周行1999-2025」,連“愛子”這樣最基本的稱謂都沒有,仿佛隻是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代號,與周圍的草木沒什麼不同。

    “再給我一分鍾。”他的聲音有些發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父母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父親眉頭微蹙,母親嘴角撇了撇,裏麵有不耐,有無奈,最終還是妥協了,和其他來送別的親友一起轉身走向停車場。那些腳步聲漸漸遠去,留下周遲一個人站在雨裏。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密集的雨點打在墓碑上,發出輕微的“噠噠”聲,像是誰蹲在那裏,捂著嘴無聲地哭泣。周遲緩緩跪下來,冰冷的雨水瞬間浸透了膝蓋的布料,寒意順著褲管往上爬,他卻渾然不覺,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木雕——那是一個粗糙的鋼琴形狀,琴鍵是用小刀刻出的淺痕,邊角還帶著未打磨光滑的毛刺,是他這周在學校木工課上,對著課本一點點鑿出來的,手指被木刺紮了好幾個小口子。

    “我做得不好,”他把木雕輕輕放在墓前,指尖碰到冰涼的石碑,聲音哽咽著,帶著濃濃的鼻音,尾音都在發顫,“你以前總是笑我手笨,說我連削鉛筆都能劃破手,畫直線都要歪歪扭扭……”

    雨水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和眼眶裏湧出的淚水混在一起,順著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周遲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邊角被他摩挲得發皺,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是他從周行最後一本筆記本上撕下的一頁,泛黃的紙麵上,是周行清雋的字跡: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

    請不要尋找

    我已變成你窗前的風

    琴鍵上的光

    深夜夢回時

    那首未完成的歌」

    他把紙條輕輕放在木雕旁邊,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濕了紙麵,黑色的字跡像水墨畫般慢慢暈染開來,筆畫變得模糊,像一場無聲的哭泣,一點點吞噬那些溫柔的詞句。

    回到家,玄關處的鞋櫃上還擺著兩雙並排的拖鞋,一雙是周行的深藍色,一雙是他的灰色。周遲換了鞋,徑直走向琴房。自從周行離開後,這裏就成了他唯一的避難所,米色的窗簾總是拉得嚴嚴實實,隻留一道縫隙透進微光。他幾乎每天都泡在這裏,一遍遍地彈奏那些周行寫的曲子,黑白琴鍵被磨得發亮,指尖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有時用力過度,琴弦會勒得手指滲出血珠,滴在琴鍵上,他也渾然不覺,隻是機械地按著下一個音符。父母起初還會敲敲門,隔著門板說“該吃飯了”“早點睡”,試圖勸他出來休息,後來見他不聽,索性就不管了,隻是每天讓保姆把飯菜放在琴房門口的小幾上,至於他吃沒吃,飯菜涼沒涼,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今天琴房門口多了一個半人高的紙箱,用透明膠帶纏了好幾圈,箱子邊角有些磨損。周遲蹲下來,看到箱子側麵貼著一張鵝黃色便簽,是林渝的字跡,娟秀又有力:“周遲,這是周行在大學裏的東西,他書桌最下層的,我幫阿姨整理出來了,給你送過來。”他掀開紙箱蓋查看,裏麵有幾本專業教材,封麵印著複雜的公式,書脊都被翻軟了;一個印著校徽的保溫杯,杯底還沾著點褐色的茶漬;一盒沒拆封的彩色鉛筆,筆帽上印著彩虹圖案;還有……周遲的心跳猛地加速,像擂鼓一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一個透明的密封塑料袋,裏麵裝著周行的手機,黑色的外殼,屏幕上還貼著那張他用了很久的鋼化膜,邊角有個小缺口,是去年摔在地上磕的。

    他一把抓起手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衝進琴房,反手鎖上門,鑰匙轉動的“哢噠”聲在安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屏幕黑得像塊石頭,幸運的是,充電器也在那個塑料袋裏,白色的線纏著插頭。插上電,充電提示燈亮起來,發出微弱的紅光,等待開機的那幾分鍾,周遲像一頭困在籠子裏的野獸,在不大的琴房裏來回踱步,手心全是汗,沾濕了毛衣袖口。

    屏幕終於亮了起來,彈出密碼輸入界麵,數字鍵在暗夜裏發著柔和的光。周遲深吸一口氣,先試了周行的生日,19990618,屏幕抖了一下,提示“密碼錯誤”;又試了自己的生日,20020615,還是不對,數字鍵閃了閃,像在嘲笑他;他想起他們第一次在鋼琴比賽後台見麵的日期,20100523,輸入後依然失敗。他靠在鋼琴上,冰涼的琴身貼著後背,閉上眼睛定了定神,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畫麵——周行拿著金色獎牌跑向他,陽光在獎牌上反光。他手指顫抖著輸入了周行獲得第一個全國數學競賽冠軍的日期——20151017,那是周行最驕傲的一天,他說那是第一次讓父母真正為他笑過,笑得眼角都有了細紋。屏幕一閃,解鎖成功,桌麵圖標緩緩跳了出來。

    手機壁紙是他們小時候的合影,在老家那架棗紅色的舊鋼琴前,兩人穿著同款的白色T恤,肩並肩坐著,周行摟著他的肩膀,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眼睛彎成了月牙,他則靠在哥哥懷裏,手裏攥著顆水果糖,眼睛也彎成了月牙,那時候的陽光真好,透過窗戶灑進來,把兩人的頭發都染成了金色,像鍍了層光。周遲伸出手指,輕輕撫過屏幕上周行的臉,指尖傳來玻璃的冰涼,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發緊發疼,像有根針在慢慢紮。

    他先點開了相冊。裏麵大部分是課堂筆記的照片,拍得歪歪扭扭,字跡卻清晰,應該是上課沒來得及記,下課補拍的;偶爾有幾張窗外的風景,有春天抽芽的柳樹,有秋天金黃的銀杏,還有一張是夜晚的星星,配著文字“小遲說今晚星星很亮”;還有幾張是他彈鋼琴時被周行**的背影,穿著黑色的演出服,坐在舞台上,燈光落在琴鍵上。最後一張照片拍攝於周行離世當天,是從藍天大廈樓頂俯瞰的城市全景,灰蒙蒙的天空下,鱗次櫛比的高樓像一座巨大的迷宮,街道上車水馬龍,卻看不清出口。照片的右下角,隱約可以看見周行的手指,骨節分明,握著那個他一直帶在身邊的塑料獎牌——那是他們小時候一起參加社區鋼琴比賽時,周行贏回來的獎品,紅色的塑料底座,上麵印著“第一名”,早就褪色了,他卻總揣在口袋裏。

    短信和微信列表已經被清空了,聊天記錄一片空白,像是刻意抹去了所有痕跡,通話記錄裏隻有幾個未接來電,全是他打的,從那天下午三點一直打到深夜十一點,綠色的未接標記像一個個驚歎號,刺得人眼睛疼。最後,他點開了錄音應用,裏麵隻有一個文件,命名簡單粗暴——“最後”,時長三分二十五秒。周遲的手指懸在屏幕上,猶豫了幾秒,指腹都出汗了,終究還是按了下去。周行的聲音立刻充滿了整個琴房,帶著點電流的雜音,卻熟悉得讓他瞬間紅了眼眶:

    “小遲,如果你聽到這個……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一定會找我,會翻遍我們去過的所有地方,會想知道為什麼。其實沒有為什麼,隻是我太累了,累到連呼吸都覺得是種負擔,每吸一口氣,胸口都像壓著塊石頭……”

    聲音停頓了一下,背景裏傳來呼嘯的風聲,嗚嗚的,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風灌進衣領裏。

    “醫生說我的大腦裏缺少某種化學物質,就像……天生沒有感知快樂的能力。別人笑的時候我也想笑,可就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除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小遲,你是這世上唯一能讓我感覺自己還活著的人,看到你笑,我就覺得心裏暖暖的,可這樣對你不公平,你不該被我拖進這片黑暗裏,你該有更亮的人生……”

    周遲把手機緊緊貼在耳邊,仿佛這樣就能離哥哥更近一些,能透過電流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

    “記得我們小時候在院子裏那棵老槐樹下埋的時間膠囊嗎?你當時拿著個鐵盒子,非要把你的彈珠和我的畫放進去,說等我們都長大了,要一起挖出來,看看對方寫了什麼願望。對不起啊,我等不到那天了。但我在盒子裏留了東西給你……是我寫的曲子,譜子抄了三份,希望它能代替我,陪你久一點……”

    錄音的末尾,是一段輕輕的哼唱,是周行寫了一半的那首生日歌,調子溫柔得像月光,輕輕落在心上。聲音漸漸低下去,像風中搖曳的燭火,最後是一聲幾不可聞的“我愛你”,輕得像歎息,然後傳來“哢嗒”一聲,錄音結束了,琴房裏隻剩下電流的“滋滋”聲。

    周遲蜷縮在鋼琴凳上,把手機緊緊抱在胸前,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打濕了衣襟,胸口的位置很快濕了一片。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掙紮著從雲層裏鑽出來,橘紅色的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把琴房染成一片詭異的血色,像一幅悲傷的油畫,連空氣都帶著鐵鏽味。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模糊的噩夢,周遲每天機械地吃飯、睡覺、彈琴,吃飯像嚼蠟,睡覺總驚醒,彈琴像完成任務。其他時間就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一頁頁讀周行留下的日記。那365封信,封在一個鐵盒子裏,他嚴格按照日期,一天讀一封,讀的時候會準備一杯溫水,因為周行說過“讀久了嗓子會幹”,仿佛這樣就能讓哥哥多“活”一天,就能騙自己他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過段時間就會背著吉他敲開家門,笑著說“小遲我回來了”。

    第47天的信有些不同,紙麵有明顯反複擦拭的痕跡,墨水都暈開了,有些字被擦得快要看不清,又用力描了一遍,顯得格外深。

    「親愛的小遲,

    今天我想告訴你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像埋在土裏的種子,發了芽又不敢長出來。記得你十二歲那年發燒,燒到快四十度,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迷迷糊糊說胡話,一會兒喊要吃糖,一會兒喊怕黑嗎?我整晚沒睡守著你,用酒精給你擦手心腳心,不是因為我是個多稱職的哥哥,而是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對你的感情,早就超出了兄弟。當你燒得難受,迷迷糊糊抓住我的手,把臉埋進我懷裏時,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砰砰砰地,怕你聽見,又想讓你知道……」

    這段話被劃掉又用鋼筆重新描了一遍,墨跡重重地疊在上麵,旁邊還有一行小小的字:「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你。反正我已經不在了,那些羞恥和恐懼,像穿舊的衣服,也沒什麼意義了。」

    周遲把這一頁緊緊貼在胸口,信紙的粗糙摩擦著皮膚,仿佛能感受到紙張背後周行寫下這些時的掙紮——筆尖劃過紙麵的猶豫,反複塗改的煩躁,還有寫下最後一個字時的釋然,那份不敢言說的喜歡,那份深埋心底的恐懼,還有那份渴望被理解的卑微,像潮水一樣把他淹沒。

    第100天的信裏夾著一張拍立得照片,邊緣已經泛黃,是他們分別前的最後一張合影。在大學門口的梧桐樹下,九月的陽光透過葉子灑下來,周行背著吉他,牛仔外套搭在肩上,他抱著樂譜,穿著白色的襯衫,兩人笑得一臉燦爛,牙齒都亮晶晶的。周行在照片背麵寫著一行字,用黑色的馬克筆,筆畫有些抖:「你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全世界都能看出我愛你,隻有你傻乎乎的不知道。」

    第200天的信是一首短詩,寫在淺藍色的信紙上:

    「如果來生再見,

    請讓我做你窗前的樹,

    為你擋擋夏天的陽光;

    做你琴邊的風,

    陪你哼完沒結束的調子;

    或者僅僅是

    你偶爾發呆時

    不經意間想起的

    一首老歌」

    隨著日記一頁頁翻過,周遲感覺自己正一點點墜入無盡的深淵,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聲音像隔著水傳來,顏色也褪成了黑白。他開始出現幻覺——有時坐在鋼琴前彈琴,抬頭會看見周行坐在對麵的沙發上對他微笑,穿著灰色的毛衣,手裏拿著一本詩集;有時半夜醒來,會感覺有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梳理他的頭發,指尖帶著熟悉的溫度;甚至在食堂吃飯時,會聽到周行在耳邊說“這個菜你不愛吃,別勉強,我把我的給你”。

    父母似乎終於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他日漸消瘦,眼神發直,說話也顛三倒四。但也隻是更加疏遠。父親把更多時間投入工作,早出晚歸,西裝上總沾著酒氣,用會議和應酬填滿所有空隙,仿佛這樣就能不用麵對空蕩蕩的家;母親開始頻繁參加教會活動,穿著黑色的長裙,跪在神像前祈禱,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仿佛上帝能給她一個答案,告訴她為什麼家裏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兩個兒子都讓她“不省心”。他們請了心理醫生來家裏,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坐在他對麵,問他“最近睡得好嗎”“有沒有想過出去玩”,周遲卻一句話都不肯說,隻是坐在那裏,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陽光在臉上移動。

    周行去世三個月後,周遲第一次嚐試自殺。那天是冬至,保姆煮了餃子,放在琴房門口,他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餃子,突然覺得很累。他在廚房裏找到一把水果刀,是那種最常見的不鏽鋼款式,刀身閃著冷硬的光。他盯著刀刃看了很久,指尖在冰涼的金屬表麵劃過,然後笨拙地抬起手腕,學著電視裏見過的樣子,閉著眼往手腕內側劃去。因為手抖得厲害,力道也沒掌握好,傷口並不深,隻是劃開了一層皮肉,可血還是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順著手臂滴落在白色的瓷磚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恰在這時,來送切好的蘋果的保姆推門進來,看到這一幕,手裏的果盤“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蘋果滾得滿地都是,她尖叫著撲過來按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抖著摸出手機,哭喊著撥通了急救電話。

    醒來時,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腔,嗆得人發悶。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繃帶邊緣隱約透出暗紅的血跡,稍微動一下,就傳來牽扯般的疼。母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背挺得筆直,雙手交握放在膝頭,肩膀微微聳動,正低聲哭泣,眼淚一串串落在深色的褲子上,洇出小小的濕痕。父親背對著他站在窗邊,穿著黑色的西裝,背影僵硬得像塊風化的石頭,指尖的香煙燃著長長的煙灰,他卻渾然不覺。

    “為什麼?”母親突然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她一把抓住周遲沒受傷的那隻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他的手背上,冰涼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周行已經走了,你要是再出事,你讓我們以後怎麼辦?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周遲看著她,眼神空洞得像結了冰的湖麵。他突然覺得很荒謬,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住了,又酸又澀。即使在這種時候,她想到的還是“對我們”,還是她自己的感受,是她以後該怎麼辦,而不是問問他“你是不是很難過”“你是不是撐不下去了”。

    “我想見他。”周遲張開嘴,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發出的聲音嘶啞又幹澀,每一個字都帶著疼痛。

    母親的表情瞬間凝固了,臉上的淚痕還沒幹,眼神裏卻充滿了恐懼和不解,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小遲……你別嚇媽媽……周行他已經……不在了啊……人走了就是走了,怎麼可能再見呢……”

    “我知道。”周遲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順著太陽穴滑進頭發裏,“所以我必須去找他。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再見麵。”

    那天之後,他被父母送進了城郊的精神病院。白色的大樓孤零零地立在山腳下,四周圍著高高的鐵柵欄。診斷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打印在冰冷的紙上:重度抑鬱症伴現實解體症狀。醫生把父母叫到辦公室,用低沉的聲音解釋了很久,最後總結成一句簡單的話:“他的精神狀態不太好,簡單來說,就是有些瘋了。”

    醫院的日子像一場永無止境的灰色夢境。每天早上被護士的敲門聲叫醒,吃那些五顏六色的藥片,藥片在嘴裏化開,留下苦苦的味道。周遲表現得很配合,按時吃藥,去活動室參加團體繪畫,和醫生聊天時也會說些天氣、飯菜之類無關痛癢的話,嘴角甚至能牽起一點淺淺的笑意,表麵看起來正在慢慢康複,朝著“正常”的方向發展。但醫生們不知道的是,每到深夜,病房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時,他總會和“周行”聊天,有時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回應,那些對話真實得讓他分不清是腦海裏的幻覺,還是真的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陪著他。

    “哥,今天下雨了。”他靠在床頭,對著空蕩蕩的牆角說,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眼神裏卻帶著溫柔的笑意,“早上起來就聽見雨聲了,淅淅瀝瀝的,記得你最喜歡雨天嗎?”

    “記得。”幻覺中的周行坐在對麵的窗台上,穿著那件他最喜歡的淺藍色白襯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清晰的骨節,雙腿輕輕搖晃著,腳邊的空氣裏仿佛有細小的灰塵在浮動,他的笑容和記憶裏一模一樣,溫暖又幹淨,“因為雨天你總會找借口,說自己怕打雷,溜到我房間,擠在我的被子裏,我們一起趴在窗台上聽雨聲,你還總愛搶我的枕頭,最後把我擠到床邊。”

    周遲微笑著點頭,眼睛裏閃著細碎的光,繼續這場隻有他能聽見的對話,像是在彌補那些因為分離而沒能說出口的時光,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終於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

    時間在醫院裏失去了意義。牆上的日曆一張張被撕下來,卻記不清到底過了多少天。秋天的落葉被清潔工掃成一堆堆,裝在黑色的垃圾袋裏運走;冬天的寒風卷著雪花而來,拍打著窗戶,發出嗚嗚的聲響。窗外的那棵梧桐樹掉光了葉子,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張牙舞爪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幅蕭瑟的素描。

    周遲20歲生日那天,負責他的李護士不知跟醫生說了什麼,醫院破例允許他去活動室彈一小時鋼琴。那是一架老舊的立式鋼琴,琴身的漆掉了好幾塊,露出裏麵的木頭顏色,琴鍵有些發黏,按下去要費點勁,很多音都走了調,高低不一的。但對周遲來說,這已經足夠了,隻要能摸到琴鍵,能彈出那些熟悉的旋律就好。

    他坐在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停頓了幾秒,然後輕輕落下。彈的是周行未完成的那首生日歌,旋律在走音的鋼琴裏顯得有些古怪,卻帶著一種讓人心裏發顫的溫柔。他憑著記憶裏的調子,一點點往下延續,自己續寫了後半段,把那些沒說出口的思念都融進了音符裏。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活動室裏安靜了幾秒,然後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是幾個值班的醫護人員,還有幾個病情較輕、能自由活動的病友,他們坐在角落裏,臉上帶著善意的微笑。

    “很好聽,”李護士走過來,身上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她笑著說,眼睛彎成了月牙,“旋律很溫柔,像在說什麼心事,是你自己寫的嗎?”

    周遲搖搖頭,指尖還停留在琴鍵上,像是還沒從旋律裏抽離出來,他輕聲說:“是我哥哥寫的。他寫了一半,我把它補完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我的。我們是同一天生日。”

    回到病房時,窗外不知何時開始飄雪。細小的雪花像無數白色的精靈,在空中打著旋兒,慢悠悠地往下落,給光禿禿的樹枝鍍上了一層白霜。周遲坐在床邊,從枕頭下取出那張被他壓得平平整整的合影。照片已經因為反複摩挲而變得有些柔軟,邊緣也起了毛邊,邊角微微卷曲,但上麵兩個男孩的笑容依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拍的。

    “生日快樂,哥。”他把照片放在腿上,用指尖輕輕拂過周行的臉,聲音輕得像歎息,然後開始哼唱那首生日歌,自己續寫的後半段也融入其中,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調子溫柔得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心尖上。

    唱著唱著,他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胸痛,像是有人拿著一把燒紅的刀,狠狠插進了他的心髒,疼得他瞬間蜷縮起來,呼吸都停滯了。手裏的照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背麵朝上。他倒在床上,身體弓成一隻蝦米,額頭上的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的領口,視線開始變得模糊。

    但這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幾秒鍾的時間,一種奇異的平靜就籠罩了他,像是暴風雨過後的海麵。周遲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慢慢變輕,輕得像一片羽毛,悠悠地向上飄,穿過白色的天花板,他飄浮在半空中,低頭能看到病床上那個躺著的自己,臉色蒼白得像紙,雙目緊閉,嘴唇微微張著,看起來如此安靜,仿佛隻是睡著了。

    牆角的陰影裏,慢慢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周行站在那裏,穿著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時的那件白襯衫,袖口整齊地扣著,頭發軟軟地搭在額前,對著他伸出手,笑容溫暖得像春日裏最和煦的陽光,能驅散所有的寒冷。

    “小遲,”他說,聲音清晰而溫柔,像浸在溫水裏,“我來接你了。”

    周遲朝著他飄過去,毫不猶豫地伸出手,緊緊握住那隻手。觸感如此真實,溫暖而堅實,掌心的溫度,指尖的紋路,都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讓他瞬間落下淚來。

    “我們回家嗎?”他問,眼眶濕潤了,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期待。

    周行點點頭,用力回握了他一下,力道剛剛好,能讓人感受到安心:“回我們的家。那個有鋼琴,有老槐樹,有我們埋的時間膠囊的家。”

    他們手拉手走向遠處那束耀眼的白光,光裏帶著溫暖的氣息,讓人忍不住想靠近。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警報聲,尖銳刺耳,還有醫護人員匆忙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著“周遲”“周遲你醒醒”。但周遲已經聽不見了,他的世界裏隻剩下周行的手,和那首終於完整的生日歌,在耳邊輕輕回響,溫柔得能把人融化。

    當醫生摘下聽診器,對著圍過來的護士輕輕搖頭時,那張被周遲攥在手裏的合影從他鬆開的指尖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照片正麵朝上,上麵,兩個男孩肩並肩坐在鋼琴前,陽光落在他們發梢,笑得燦爛無憂,露出潔白的牙齒,仿佛所有的痛苦都還未開始,所有的離別都還很遙遠,未來還有無數個春天在等著他們。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靜靜飄落,覆蓋了醫院的屋頂,覆蓋了光禿禿的樹枝,覆蓋了整個沉默的世界,像一場盛大而溫柔的告別,把所有的悲傷都輕輕掩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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