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雪焚

章節字數:7639  更新時間:25-07-30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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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順著琴房巨大的落地窗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傷痕爬過玻璃,將窗外的世界切割得支離破碎。周遲站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玻璃,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髒。他看著院子裏那棵老橡樹在狂風暴雨中劇烈搖晃,枝葉被打得噼啪作響,仿佛隨時會被連根拔起,像極了此刻他搖搖欲墜的心情。已經整整三天了,周行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警察來了兩次,敷衍地做了筆錄,說成年人有自主行動權,言下之意不過是讓他們別再大驚小怪;父母動用了所有的人脈關係,甚至請了私家偵探,社交媒體上的尋人啟事被轉發了上萬次,可周行就像一滴水落入盛夏滾燙的柏油路麵,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仿佛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發出沉悶的聲響,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周遲幾乎是撲向書桌,一把抓起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還是母親。這三天裏,她已經打了不下五十個電話,每次接通都是同樣的問題:“有消息嗎?”“你吃飯了嗎?”“回家吧,家裏有人照顧你。”那些話語像細密的網,越收越緊,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將手機扔回桌上,屏幕朝下,像是這樣就能隔絕那些令人窒息的關心。桌麵上散落著周行的詩稿,每張紙的邊角都被摩挲得發卷,邊緣泛著毛邊,每一行字他都讀了不下百遍,試圖從那些破碎的意象裏找出哥哥的蹤跡。可那些詩句像一把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內髒,疼得他喘不過氣,連呼吸都帶著玻璃碴般的刺痛。

    「我想成為你琴鍵下的一個音符

    即使被敲打,也是幸福的」

    周遲的手指輕輕撫過這行字,墨跡已經因為反複觸摸而變得模糊不清,仿佛隨時會徹底消失。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雷,震得窗玻璃都在發抖,像是天空在失聲痛哭。他突然想起什麼,猛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顧一切地衝下樓,仿佛遲一秒就會錯過整個世界。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像無數根銀針紮進皮膚,疼得發麻,冷意順著毛孔鑽進骨頭縫裏。周遲跪在橡樹下,徒手挖掘著已經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的泥土。指甲縫裏很快塞滿了濕冷的泥塊,尖銳的石子劃破了指尖,滲出血絲,和泥水混在一起。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進眼睛,澀得他睜不開眼,可他顧不上擦拭,隻是機械地、瘋狂地挖著,指尖早已失去知覺。鐵盒還在原處,冰涼堅硬,他顫抖著打開——裏麵除了那張他們唯一的合影和幾張詩稿外,又多了一樣東西,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

    周遲的心髒猛地一縮,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他認得這把鑰匙,是周行在城郊那間廢棄工作室的鑰匙。兩年前,哥哥用攢了很久的獎學金偷偷租下那裏,說需要一個安靜的創作空間。父母不知道這個地方,周行隻帶他去過一次,說這是屬於他們兄弟倆的秘密基地,是他們逃離喧囂的小小港灣。

    鑰匙在手心裏冷得像塊冰,凍得他指尖發麻,連帶著心髒也跟著一起發冷。周遲渾身濕透地衝進車庫,跳上那輛半舊的自行車,不顧身後管家焦急的呼喊,一頭紮進茫茫雨幕中,車輪碾過積水,濺起巨大的水花。

    城市在暴雨中變得模糊而扭曲,霓虹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路麵上暈染開來,像一幅被打翻的調色盤,色彩斑斕卻混亂不堪。周遲拚命踩著踏板,鏈條發出吃力的“哢噠”聲,像是隨時會斷裂。雨水和淚水在臉上混成一片,他分不清哪滴是雨,哪滴是淚,隻知道要快點,再快點,一定要找到哥哥。四十分鍾後,他終於來到一棟破舊的公寓樓前。這裏原本規劃要改造成文創園區,後來開發商卷款跑路,隻留下幾戶不願搬走的老人,和幾家勉強維持的廉租工作室,蕭條而破敗。

    三樓最裏麵的門牌已經鏽蝕得看不清號碼,但周行曾用彩色貼紙在上麵貼了個小小的音符標誌,此刻在昏暗的樓道裏格外顯眼,像黑夜裏的一盞燈。周遲顫抖著將鑰匙插入鎖孔,轉動時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樓道裏顯得格外瘮人,仿佛有什麼東西要被喚醒。

    門開了,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黴味和灰塵的氣息,混雜著淡淡的消毒水味,令人作嘔。工作室很小,隻有一張掉漆的木桌、一把吱呀作響的椅子和一台老舊的電子琴,琴鍵邊緣已經泛黃,透著歲月的痕跡。牆上貼滿了樂譜和詩稿,地上散落著揉成團的草稿紙,像是一場風暴過後的狼藉。周遲摸索著打開燈,昏黃的燈泡閃爍了幾下才穩定下來,燈光下,他看到桌上整齊地放著一個白色信封,上麵用熟悉的字跡寫著「給小遲」,那字跡力透紙背,帶著一種決絕的認真。

    信封旁邊,是一個小小的藥瓶——空的。標簽上的藥名,周遲認得,是醫生給周行開的強效安眠藥,劑量足以讓人沉睡不醒。

    周遲的雙腿突然失去了力氣,他踉蹌著扶住牆壁才沒有跌倒。呼吸變得異常困難,仿佛有人在他的胸口壓了塊巨石,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肺腑間像是被火燒過一樣。他扶著牆,一步一步挪到桌前,拿起那個信封,手指抖得幾乎撕不開薄薄的紙,紙張在他手中發出細碎的聲響。

    裏麵是一封信和一個小巧的黑色U盤。信很長,周行工整的字跡鋪滿了三頁紙,一筆一劃都透著認真,像是在完成最後的告別儀式。

    「親愛的小遲,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不在了。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告別,但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周遲的視線瞬間模糊了,他用力抹了把臉,強迫自己繼續讀下去,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進心裏。

    「...醫生說我的抑鬱症是器質性的,就像一台出廠設置就有問題的機器,無論怎麼維修都無法恢複正常。五年來,我試過所有能想到的治療方法,藥物、電擊、談話治療...但黑暗總是會卷土重來,一次比一次凶猛,一次比一次讓人絕望。

    最明亮的時候,是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你像個小太陽,總能讓我暫時忘記陰影的存在。但小遲,沒有人能永遠扮演另一個人的光,這對你不公平,我不能這麼自私...」

    信紙在周遲手中簌簌作響,幾乎要被他捏碎,紙張的邊緣硌得手心生疼。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在耳邊形成一種詭異的背景音,仿佛在為這封信伴奏,奏響一曲悲傷的挽歌。

    「...我愛你,從你十二歲那年把獎牌掛在我脖子上開始,或許更早,早到我自己都沒意識到。這種愛讓我既幸福又痛苦,因為它永遠不能被世人接受,甚至不能被你知道。每次看到你為了我放棄比賽、放棄機會,我就恨自己多一點...」

    周遲的喉嚨裏擠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像受傷的動物在黑暗中悲鳴,聲音嘶啞而破碎,充滿了無盡的痛苦。

    「...U盤裏是我寫的最後一首曲子,給你的。很遺憾,沒能當麵彈給你聽。請記住,我的選擇與你無關,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為自己做的決定...」

    信的末尾,用紅筆寫著一個地址:城北區未完工的藍天大廈。那是周行最終選擇的地方,一個荒涼而孤寂的終點。

    周遲抓起U盤和信,像瘋了一樣衝出門去。樓梯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隨時會坍塌。雨水再次打在他已經濕透的身上,冷得他牙齒打顫,渾身僵硬。他拚命踩著自行車,向北區駛去,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仿佛要破體而出,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劇痛。

    藍天大廈是城市邊緣的一座爛尾樓,二十層的鋼筋骨架像一把生鏽的利劍,刺入烏雲密布的天空,透著一股死寂的絕望。周遲扔下自行車,連車鎖都顧不上鎖,衝向大樓入口,卻被一個穿著保安製服的男人攔住。

    “幹什麼的?這裏禁止入內!”保安皺著眉,語氣嚴厲,帶著職業性的警惕。

    “我哥哥在上麵!”周遲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人類,帶著哭腔,“求求你,讓我進去!他要跳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帶著血的味道。

    保安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慌忙拿起對講機:“剛才上去的那個年輕人...對,穿白襯衫的!快叫人!”他側身讓開,“快去!在頂樓!”

    周遲沒等他說完,就衝進了大樓。樓梯間黑暗而狹窄,彌漫著濃烈的尿騷味和黴菌的氣息,腳下的水泥台階坑坑窪窪,布滿了碎石和灰塵。他一步跨**台階,肺部因缺氧而灼痛,像要炸開一樣,可他不敢停下,哪怕一秒鍾都不敢,他怕錯過最後的機會。一層、兩層、五層、十層...牆壁上的數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汗水混合著雨水滑下背脊,冰冷刺骨,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他。

    十五層時,他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的聲音刺破雨幕,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

    十八層,他的腿開始抽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肌肉的劇痛讓他幾乎要昏厥過去。

    二十層,樓梯到了盡頭。一扇生鏽的鐵門半開著,外麵的狂風呼嘯而入,帶著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像無數耳光扇來。周遲跌跌撞撞地推開門,來到未完工的樓頂。

    風雨迎麵撲來,幾乎要將他掀翻,他死死地抓住旁邊的一根鋼筋才穩住身形。樓頂空蕩蕩的,隻有幾堆廢棄的建材和一台生了鏽的起重機,在風雨中沉默矗立。周遲瘋狂地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周行的身影,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無底的深淵。

    “哥!”他的喊聲被狂風吞噬,連一絲回音都沒有,“周行!你在哪?回答我!”

    沒有回應。周遲失魂落魄地向樓邊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遠處,城市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如同海市蜃樓,美麗卻虛幻。

    然後,他看到了——邊緣處放著一個熟悉的黑色筆記本,被一塊石頭壓著,防止被風吹走。周遲撲過去,跪在地上,膝蓋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可他感覺不到。他拿起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上麵隻有短短幾行字,是周行的筆跡,卻帶著一絲顫抖,仿佛寫字的人也在害怕:

    「小遲,

    對不起。我試過了,真的試過了,可我撐不下去了。

    請好好活著,為我看看未來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我愛你,從始至終。

    行」

    “不...”周遲猛地抬頭,看向樓下的空地。警車和消防車已經圍在那裏,紅藍交替的燈光在雨中閃爍,刺得人眼睛生疼。人群像螞蟻一樣聚集著,有人指著樓上,有人捂著嘴低聲議論,有人在拍照,像在欣賞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周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樓的。他的意識仿佛脫離了身體,漂浮在某個遙遠的角落,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消防員攔住他,不讓他靠近;警察圍上來,詢問他和死者的關係;醫護人員試圖給他披上毯子——他都毫無反應,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隻剩下一具軀殼。

    直到他看到了那個擔架。

    白色的布單覆蓋著一個瘦長的輪廓,但有一隻手露在外麵,蒼白的手指鬆鬆地握著什麼東西——一個金色的、廉價的塑料獎牌,邊緣已經磨損得厲害。那是周遲十二歲時獲得的第一個鋼琴比賽獎牌,他當時覺得這個獎牌最亮,執意送給哥哥當“幸運物”,說能給哥哥帶來好運,可現在看來,那點好運根本不夠。

    周遲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靜止了。所有的聲音、色彩、氣味都消失了,隻剩下眼前這個擔架。他推開阻攔的人,跪倒在擔架旁,輕輕掀開白布。周行的臉完好無損,甚至可以說是安詳的,就像睡著了一樣,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仿佛終於解脫了。雨水打在他的睫毛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像晶瑩的淚珠,在為他哭泣。

    “哥...”周遲伸出手,**著哥哥冰冷的臉頰,那溫度比外麵的雨水還要冷,“我來了...我來了...”

    有人試圖拉他起來,可他死死抱住周行的身體不放,仿佛一鬆手,哥哥就會徹底消失,化作泡影。最終,醫生無奈之下,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周遲將嘴唇貼在哥哥的額頭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等等我...”

    周遲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房裏。白色的天花板,彌漫在空氣中的消毒水氣味,靜脈點滴的滴答聲,一切都熟悉得令人窒息,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母親坐在床邊,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看到他醒了,眼淚立刻湧了出來,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滑落。父親站在窗前,背對著他,背影比平時佝僂了許多,肩膀微微顫抖,像是承載了千斤重擔。

    “他...”周遲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幾乎聽不清,像破舊的風箱在拉動。

    母親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冰涼而顫抖,眼淚再次湧出:“他們找到了遺書...和藥瓶。他吃了整整三十片安眠藥...然後從二十樓...”後麵的話,她哽咽著說不下去,隻有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周遲閉上眼睛。他記得那個藥瓶,放在工作室的桌上,空了。周行做了雙重保險——即使跳樓未遂,藥物也會奪走他的生命。這是決絕到不留任何餘地的告別,他甚至不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一絲挽回的可能,也不想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為什麼...”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聲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哀鳴,帶著無盡的絕望和不甘,在病房裏回蕩。

    母親開始啜泣:“我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這麼痛苦...早知道...”早知道又能怎樣呢?誰也說不清楚,這世上最無用的就是“早知道”。

    周遲轉過頭,看向窗外。雨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照在窗台上,暖洋洋的。如此平常的一天,雲淡風輕,而周行再也看不到了,他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

    護士進來檢查點滴,輕聲說:“周先生,有你的東西在床頭櫃上。”

    周遲轉頭,看到了那個黑色的U盤。他記得信上說的——周行留給他的最後一首曲子。他猛地拔掉手背上的針頭,鮮血立刻湧了出來,在護士的驚呼中,抓起U盤衝向醫院大廳的公共電腦,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贖。

    插入U盤,裏麵隻有一個音頻文件,命名為《給小遲》。周遲戴上耳機,指尖顫抖著點擊播放,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先是幾秒的靜默,空氣仿佛凝固了,然後周行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的笑意:“小遲,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彈琴。對不起...”

    鋼琴聲響起,是周遲從未聽過的旋律。開始時如泣如訴,每個音符都浸滿了悲傷,令人窒息,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痛苦;中段變得激烈而混亂,像一場狂風暴雨般的靈魂風暴,充滿了掙紮和不甘;最後又回歸平靜,但那種平靜不是解脫,而是放棄掙紮後的認命,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溫柔,輕輕地將人包裹。

    曲子結束時,周行的聲音再次出現,輕得幾乎聽不見,像歎息,又像承諾:“...我愛你。”

    周遲趴在電腦前,身體無聲地顫抖,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這不是專業的錄音室作品,而是現場錄製——背景裏有輕微的呼吸聲,鍵盤的觸鍵聲,甚至遠處隱約傳來的...他自己的琴聲?周遲突然明白了,這是周行偷偷錄下的,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最後一次聽他彈琴時錄製的。

    那個下午,他在琴房練習比賽曲目,以為哥哥在客廳看書,實際上,周行就坐在門外,用這台老舊的電子琴,記錄下了他生命中最後的旋律,也記錄下了屬於他們的最後一點時光。

    回到病房,父母試圖和他談話,商量周行的後事,可周遲隻是機械地點頭。他的靈魂似乎已經隨周行而去,剩下的隻是一具麻木的空殼,沒有思想,沒有感覺。

    傍晚,林渝來了。她站在病房門口,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袋,指尖微微顫抖,顯然也承受了巨大的悲痛。

    “他...上周交給我的。”她將紙袋遞給周遲,聲音哽咽,“說要等你...等你找到他之後才能給你。”

    周遲接過紙袋,裏麵是一本嶄新的硬殼日記本和一封信。日記本的扉頁上,用燙金的字跡寫著:“給小遲——未來的日子”,那金色的字跡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刺得人眼睛疼。

    信很短,隻有寥寥幾行:

    「如果你正在讀這封信,說明我失敗了——沒能堅持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這是我的自私,我道歉。

    這個本子裏有我寫給你的365封信,一天讀一封,好嗎?這樣,我至少還能陪你一年。

    永遠愛你的,

    行」

    周遲顫抖著捏緊信紙,指腹反複摩挲著末尾那個“行”字,墨跡裏仿佛還殘留著哥哥落筆時的溫度。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翻開那本硬殼日記本——每一頁右上角都用鋼筆標注著清晰的日期,從明天起,一天不差,正好三百六十五天。有的頁麵上印著淺淡的格紋,有的則是純白的素箋,上麵的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顯然是周行趁著不同時段的空隙寫下的。那些短信裏,有他們小時候在巷口追著賣冰棍的三輪車跑的趣事,有周行偷偷記下的、周遲自己都快忘了的糗事,還有幾頁貼著泛黃的拍立得照片:一張是兩人擠在遊樂園旋轉木馬前的合影,周遲張著缺牙的嘴傻笑,周行則一臉無奈地替他扶著歪掉的帽子;另一張是周遲第一次上台領獎時的抓拍,他舉著獎杯衝台下咧嘴,而台下的周行正悄悄抹著眼角。

    第一頁的日期,正是明天。上麵的字跡格外認真,像是反複斟酌過每一個字:

    「親愛的小遲,

    今天是你第一次沒有我的早晨。請你一定走到窗邊,推開那扇你總嫌漏風的窗戶,對著外麵的天空深呼吸三次——第一次吸進清晨的涼氣,第二次咽下喉嚨裏的哽咽,第三次把所有的鈍痛暫時壓進心底。然後去廚房,讓張媽給你熱一碗粥,哪怕隻喝三口也好,別讓胃像你的心一樣空著。

    還記得你七歲那年,攥著偷藏的零花錢要買鋼琴模型時說的話嗎?你說長大了要成為世界上最棒的鋼琴家,要在金色的舞台上彈給所有人聽。這些年,我床頭的抽屜裏一直放著你那時畫的“演唱會門票”,上麵歪歪扭扭寫著我的名字。小遲,我沒能等到那一天,但你要替我看,看聚光燈落在你身上的樣子,看台下為你鼓掌的人潮,好不好?

    愛你的,

    行」

    “哥……”周遲的喉嚨裏滾出一聲破碎的嗚咽,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砸在紙上,瞬間暈開一小片藍色的墨跡,像一朵驟然綻放又迅速枯萎的花。他猛地將日記本緊緊抱在懷裏,書本邊緣硌得胸口生疼,卻遠不及心裏那片空洞的寒意——這粗糙的紙頁,竟成了哥哥留在這世上最後的餘溫。他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壓抑了三天三夜的哭聲終於決堤,悶在日記本上的嗚咽聲越來越響,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在舔舐血淋淋的傷口。

    那天晚上,病房裏的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母親趴在床邊睡著了,鬢角的白發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周遲輕輕撥開母親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他換上放在床頭櫃上的衣服,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出病房。夜風從走廊窗戶灌進來,吹得他單薄的病號服貼在身上,可他一點也不覺得冷。他攥著口袋裏的手機,在醫院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報出家門地址時,聲音還帶著未散的沙啞。

    車窗外的城市漸漸褪去了醫院的慘白,路燈在雨過天晴的路麵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周遲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眼睛幹澀得發疼,直到那棟熟悉的別墅出現在視野裏,他才猛地回神。推開門,客廳裏一片漆黑,隻有樓梯拐角的夜燈亮著微弱的光。他沒有上樓,而是徑直走向琴房——那扇總是虛掩著的木門,此刻像在等他回家。

    推開門,月光正順著落地窗淌進來,在黑白琴鍵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霜,冷得像周行最後留在他手心裏的溫度。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灰塵味,混雜著他慣用的那款鬆香的氣息,一切都和三天前一樣,又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周遲在鋼琴前坐下,冰涼的琴凳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他伸出手,指尖懸在琴鍵上方,遲遲沒有落下。直到手腕微微顫抖,他才按下第一個音符——那首存在U盤裏的旋律,像一條冰冷的蛇,順著指尖鑽進他的四肢百骸。開始的旋律低回婉轉,每個音符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像周行平時說話時溫柔的歎息;到了中段,節奏突然變得急促而激烈,高音區的和弦像暴雨砸在玻璃上,混亂得讓人心慌,仿佛能聽見哥哥藏在心底的嘶吼;可就在最洶湧的地方,旋律又猛地回落,低低的,輕輕的,像一片羽毛落在湖麵,泛起細碎的漣漪。

    “嗚……”彈到最激烈的段落時,周遲的手指突然僵住,他猛地將臉埋進掌心,指縫間漏出壓抑的嗚咽。那些被鎮靜劑壓下去的痛苦,被理智鎖起來的崩潰,在這一刻徹底衝破了堤壩。他趴在琴鍵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哭聲從一開始的哽咽變成撕心裂肺的嚎啕,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又彈回來,和著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在空曠的琴房裏一遍遍地回蕩。

    月光慢慢爬上琴蓋,又悄悄挪到他的肩膀。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穿透雲層照進房間,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那哭聲才漸漸低下去,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像被雨水打濕的琴弦,再也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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