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73 更新時間：25-08-11 14:04
清晨的興安嶺，是凝固的寂靜與流動的寒氣交織的世界。厚重的白霜如同撒落的鹽粒，覆蓋著每一根鬆針、每一簇枯草，在初升的冬日下閃爍著細碎的寒光。空氣凜冽、純淨，吸進肺裏帶著刀割般的清冽。
陳燼跟在林星野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及膝深的積雪裏。他身上裹著林星野借給他的一件半舊的麅皮坎肩（“蘇恩”），依舊顯得空蕩，但足以抵禦大部分嚴寒。他努力模仿著林星野的步伐——腳步放輕，身體微微前傾，重心隨著步伐在雪麵上巧妙地流轉，盡量不發出“咯吱”的沉重聲響。林星野走得很快，步伐穩健輕盈，仿佛雪地是他身體的一部分，高大的背影在掛滿霧凇的鬆林間穿行，如同巡視領地的年輕頭狼。
這是陳燼第一次正式跟隨林星野進入這片浩瀚林海的深處。林海峰那句“看看雪，認認路”的命令，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緊張的漣漪。他深知，這絕不僅僅是一次觀光。
“看腳下。”林星野頭也不回，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林間的寂靜，用的是漢語。他停下腳步，指著雪地上幾行模糊的、碗口大小的足跡，“麅子。新痕，不超過半個時辰。”
陳燼連忙湊近，仔細辨認。雪地上的印記呈兩瓣，前端較尖，深深陷入雪中。“它…在跑？”他不太確定地問。
“餓的。”林星野言簡意賅，目光掃過旁邊一叢被啃食得參差不齊的低矮灌木嫩枝，“雪太厚，找吃的難。”他頓了頓，指著足跡旁邊幾處幾乎被風吹平的、更淺的印記，“看到沒？這是它停下來嗅聞的痕跡。風向變了，它聞到了我們的味道，所以跑了。”他的觀察細致入微，仿佛能透過靜止的雪痕看到不久前活生生的場景。
陳燼心中震撼，默默記下。他感覺自己像一塊幹涸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林星野每一句話裏蘊含的、來自森林的古老智慧。
他們繼續前行。林星野不再說話，隻是偶爾停下，指著雪地上某個不起眼的凹陷、某根被蹭掉樹皮的枝條、甚至空氣裏殘留的一絲極其微弱的氣味，告訴陳燼：這裏有野兔鑽過雪洞，那裏有鬆雞撲棱翅膀飛走，那邊可能有狐狸剛撒過尿標記領地……這片寂靜的、看似單調的白色世界，在林星野的指引下，驟然變得生機勃勃，充滿了無數隱秘的痕跡和無聲的故事。
陳燼看得眼花繚亂，心中充滿了敬畏和一種奇異的興奮。他努力睜大眼睛，調動所有的感官去觀察、去記憶。他發現自己在孤兒院練就的、對環境細節的敏銳觀察力，在這裏似乎找到了用武之地。他能注意到林星野沒有指出的、某片苔蘚上極其細微的踩踏痕跡，或者遠處一棵老鬆樹幹上不自然的、新鮮的刮痕。
“這裏…好像不對。”陳燼猶豫了一下，指著不遠處一片看似平整的雪地。那裏的雪微微下陷，顏色似乎比周圍的雪更深一點，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灰暗。
林星野腳步一頓，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陳燼所指的地方。他沒有立刻靠近，而是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小塊凍硬的土坷垃，手腕一抖，精準地朝那片可疑的雪地扔去。
“噗！”
土塊落下的瞬間，那片看似厚實的雪地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深達一米多的坑洞！坑底，赫然倒插著幾根被削尖的、閃著寒光的粗壯木刺！陷阱！
陳燼倒吸一口涼氣，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剛才如果一步踏錯……後果不堪設想。
林星野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如同暴風雪來臨前的天空。他幾步走到陷阱旁，蹲下仔細查看。坑壁粗糙，木刺是新鮮的鬆木削成，帶著明顯的砍伐痕跡。他伸手撚起坑邊雪地裏散落的一點極細微的、帶著機油味的黑色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
“鋼絲套勒的印子，在那邊樹上。”他指向陷阱旁一棵樺樹根部，那裏有一道幾乎被雪覆蓋的、淺淺的勒痕。“是外麵人幹的。盜獵的。”林星野的聲音冰冷，帶著壓抑的怒火，“不是下套子那麼簡單，這是要命！專坑大牲口，熊，鹿，人踩上去也活不了！”
盜獵者！這個詞語像冰錐一樣刺入陳燼的耳朵。他立刻聯想到孤兒院附近林場裏偶爾聽說的慘劇——被剝了皮的鹿，被砍掉腳的熊……還有護林員與盜獵者發生的衝突。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比冰雪更甚。
林星野站起身，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不止這一個。肯定還有。”他快速用烏特部語低聲咒罵了一句，隨即看向陳燼，眼神複雜，有後怕，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肯定。“你眼力，不錯。”
這句簡短的肯定，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陳燼的心髒。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拆了它。”林星野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小心點，別碰木刺。”
陳燼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他學著林星野的樣子，找來一根粗長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探入坑中，避開那些致命的尖刺，用力將支撐陷阱的脆弱機關破壞掉。陷阱的結構並不複雜，但極其歹毒。當他費力地將那些沉重的、沾著泥土和雪沫的木刺一根根從坑底拖出來時，心中充滿了對這些貪婪者的憤怒和對森林生靈的悲憫。
處理完陷阱，林星野的臉色依舊凝重。他沒有再深入，而是帶著陳燼沿著來路仔細搜索。果然，在不遠處的另一條獸道上，他們又發現了一個同樣的死亡陷阱，以及幾個布置得更加隱蔽的鋼絲套索。林星野動作利落地拆除著這些致命的裝置，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這些雜碎！”他狠狠地將一個鋼絲套摔在雪地上，“開春前鹿群下山，最容易中招！必須找到他們老窩！”
回程的路上，氣氛比來時沉重了許多。林星野沉默地走在前麵，步伐更快了。陳燼緊緊跟著，看著林星野緊繃的背影，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憤怒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這片森林，不僅僅是他生活的地方，更是他血脈相連、誓死守護的家園。盜獵者的行徑，是**裸的入侵和褻瀆。
回到烏力楞，林星野第一時間向林海峰彙報了發現。族長聽著兒子的敘述，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眼神銳利如刀。他看了一眼跟在林星野身後、沉默不語的陳燼，目光在他沾滿泥土和雪屑的褲腿上停留了一瞬。
“知道了。”林海峰的聲音低沉平靜，卻蘊含著風暴，“讓巴圖帶幾個人，把附近林子再篩一遍。阿什庫爾，你，”他的目光轉向兒子，“這幾天，帶他，”下巴朝陳燼一揚，“多走走，把林子認熟。眼睛，要像山鷹一樣。”
“是，阿瑪。”林星野沉聲應道。
林海峰的目光最終落在陳燼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審視，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類似考量的意味。“你，叫什麼名字？”
陳燼一愣，心髒猛地一跳。這是他來到烏力楞後，族長第一次問他的名字。他挺直了背脊，迎向那道銳利的目光，清晰地回答：“陳燼。陳舊的陳，灰燼的燼。”
“陳燼……”林海峰低聲重複了一遍，像是在咀嚼這個名字的含義，又像是在確認什麼。他沒有再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開。但陳燼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族長眼中，似乎不再僅僅是一個“來曆不明的漢人”，而是一個……可能有點用的、需要被觀察的存在。那場意外的陷阱發現，像一把鑰匙，為他撬開了一道融入這個森林世界的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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