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596 更新時間:25-09-18 10:44
雨水順著茅草屋簷滴滴答答,彙成一道細流,衝刷著院角青苔的邊緣。
我站在廊下,目光掃過藥架上孤零零的五個酒壇,心頭不禁一沉。
這五壇藥酒,是我在這潮濕春日裏最後的底氣,原本打算用來換取幾味炮製難度極高的關鍵藥材。
空氣裏彌漫著泥土和草藥混合的濕冷氣息。
小石頭搓著手,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這寂靜的雨聲:“先生,吳婆子昨夜咳得厲害,我路過她家窗外,聽見她哼哼了一晚上,說整條腿都僵得動不了了。”
我的指尖在冰涼的酒壇上輕輕劃過。
吳婆子……那個身影瞬間清晰起來。
去年春生那孩子誤食毒菌,上吐下瀉眼看就要不行了,是她跪在醫舍門前,用額頭磕著泥地,一聲聲喊著“求蘇大夫救我孫兒”。
也是前些日子,醫舍屋頂漏水,滿地狼藉,她默默地提著木桶走進來,一聲不吭地幫我清洗那些沾了泥水的藥碾和篩子,直到深夜。
這些,都是人情。人情,比藥材金貴。
“小石頭。”我沉聲開口。
“先生?”
“去把那壇加了杜仲和牛膝的拿出來。”
當晚,我用三層厚實的油紙將酒壇封好,外麵又裹上一層蓑衣,遞給了一臉錯愕的蕭珩。
他那雙總是銳利如鷹的眸子裏,此刻寫滿了不解。
“送去吳婆子家,放下就走,不收任何東西。”我叮囑道。
蕭珩接過那沉甸甸的酒壇,眉頭緊鎖:“不換?”在他看來,這簡直是打破了我們在這山裏立下的規矩。
我們的藥酒,從不白送。
我迎著他探究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有些賬,是不能用糧食和布匹來算的。”
蕭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我這句話裏的意思。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高大的身影便迅速沒入了無邊的夜雨之中。
第二天清晨,雨勢稍歇。
我正在院子裏晾曬剛處理好的藥材,一個瘦小的身影便拄著拐杖,一步一顫地出現在了醫舍門口。
是吳婆子。
她的臉色依然蠟黃,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她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竹籃,裏麵是碼得整整齊齊的茯苓塊,顯然是精心曬幹的上品。
“蘇……蘇大夫。”她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局促,“我……我沒什麼好東西。這些茯苓,是我在後山爛泥地裏挖了三天才湊齊的。曉得換不了一整壇酒,但我這心裏……總得給你個心安。”
我的心頭猛地一熱。這世上,最難還的,便是“心安”二字。
我沒有推辭,反而鄭重地伸出雙手,接過了那籃承載著一位老人全部謝意的茯苓。
我當著院外幾個探頭探腦的村民的麵,高聲對小石頭說:“收好,記在賬上,吳婆婆的茯苓,是頂好的藥材!”
然後,我轉身從藥櫃裏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藥罐,遞回到吳婆子手中:“婆婆,您那是陳年寒咳,光喝酒勁太大。這罐是我單給您備的,裏麵加了川貝和杏仁,專門潤肺止咳。您年紀大了,以後每月這個日子,都來我這取一罐,不收東西。”
吳婆子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沒再多說一個謝字,隻是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藥罐,轉身走到醫舍門口那塊半人高的木牌前。
那木牌,原本隻是個簡陋的招牌。
此刻,她顫巍巍地從懷裏摸出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小刻刀,在木牌的角落,一筆一劃,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吳李氏。
這一個舉動,仿佛一道驚雷,在沉寂的村子裏炸開了。
消息像長了腳一樣傳遍了家家戶戶。
有人酸溜溜地說:“這蘇大夫的規矩也是看人下菜碟,怎麼就能白拿?”但更多的人,卻在沉默中做出了選擇。
第二天,我的醫舍門口,悄悄多了一籃子新鮮的野蔥。
第三天,牆角下放了一小筐還帶著餘溫的雞蛋。
周老五扛著鋤頭路過,正瞧見小石頭小心翼翼地將一包曬幹的柴胡貼在我們那麵“換物圖譜”牆上,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衝我喊道:“蘇大夫,你可真是好算計!一壇酒不賣人,倒把這全村的人心都給換過來了!”
我正在整理藥材,聞言也笑了起來,抬頭補了一句:“周五叔,人心換人心。人信你,才肯把自家壓箱底的真東西拿出來。這人心,才是這山裏最硬的本錢。”
三日後,一個更大的“本錢”送上門來。
裏正錢七的兒子,提著一小布袋精細的白鹽放在了我的桌上,還附上了一句話:“蘇大夫,俺娘的腰疼,讓您費心了。這鹽,算是謝禮。”
這年頭,鹽比金貴。
我沒有拒絕,卻讓小石頭取來賬本,一筆一劃地記下:“癸卯年三月初七,收錢家裏正贈鹽一斤,此情,來日必還。”
當晚,我翻遍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百草囊,從最底層摸出一個用油布包了三層的小包。
裏麵,是三片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雪蓮片”,那是我從雪線上采來的寶貝,護腎陽,固元氣,是千金不換的靈藥。
我用一個小布包重新封好,托蕭珩趁著夜色,悄悄送去了錢家後院。
我沒告訴錢七這東西的價值,隻讓他泡水給常年勞累的婆娘喝,能防春寒,護根本。
第二天一早,村口最顯眼的地方,多了一塊新立的木牌,上麵是裏正錢七親手寫的字,筆跡遒勁有力:“蘇大夫醫舍,受本村裏正庇護,外人不得無故滋擾。”
我的醫舍,自此有了“護身符”。
又是一個雨夜,蕭珩從山口巡獵歸來,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濕氣。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進屋,而是在院中放下了一個沉甸甸的麻袋。
解開袋口,一股清新的土腥味撲麵而來——竟是滿滿一袋處理得幹幹淨淨的黃精根,每一根都粗壯肥碩,用草繩紮成一小捆一小捆,沒有絲毫黴爛腐敗的痕跡。
“誰給的?”我有些驚訝,這黃精品質極高,遠非尋常村民能采到的。
蕭珩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聲音低沉:“鬆林寨的人,在山口的哨卡留下的。他們沒要酒,也沒留話,隻讓哨卡的人傳一句——”等你們開課”。”
等我們……開課?
我的心猛地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醫舍那麵牆。
牆上,原本空白的“換物圖譜”已經貼上了十幾種藥材的實物和圖樣,旁邊那塊被吳婆子開了頭的木牌上,也密密麻麻多出了十幾個名字,組成了我們獨一無二的“助醫榜”。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
我所做的這一切,早已超出了最初換鹽換布的謀算。
我們正在這片被群山隔絕的貧瘠土地上,用一點一滴的善意與信賴,築起一道無形的牆。
一道名為“信”的牆。
牆外風雨飄搖,牆內人心凝聚。
院角的陰影裏,一直安靜趴著的阿絆忽然站起身,對著遠方黑沉沉的山巒,輕輕吠了一聲,那聲音悠遠而綿長,像是在回應某種跨越了山野的無聲召喚。
春分過後,連綿的陰雨終於停歇,山道也漸漸幹爽起來。
醫舍門口,卻開始出現一些陌生的麵孔。
他們不像本村人那樣隨意進出,隻是三三兩兩地在不遠處徘徊、觀望,眼神裏混雜著好奇、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我心裏隱隱有種預感,這道“信”的牆,終究是擋不住牆外的風。
這天下午,周老五突然從村口的方向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與焦急,人還沒到跟前,聲音就先傳了過來:“蘇大夫!蘇大夫!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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