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37 更新時間:25-09-19 17:00
風雪來得毫無征兆,如扯碎的棉絮,紛紛揚揚,頃刻間便給青瓦屋簷鑲上了一道白邊。
我剛將新縫製的厚棉門簾掛上,擋住灌進屋的寒氣,轉身就看見小石頭正對著一盤切得薄如蟬翼的黃精片發呆,那專注的小模樣,倒有幾分未來名醫的風範。
“師父,這黃精切片,為何有的色澤深,有的卻淺?”他仰起頭,眼中滿是求知的光。
我拿起一片,對著光線解釋道:“年份不同,炮製火候有別,藥性自然也……”
話音未落,院門外就傳來一陣嘈雜。
不是村人平日裏閑聊的喧鬧,而是帶著目的性的、刻意放大的嘈雜,像是一場準備上演的蹩腳戲劇,生怕觀眾聽不清台詞。
我眉頭微蹙,將手中的黃精片放回盤中。
果然,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風雪裹挾著幾道人影闖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王媒婆,她那張慣會說合的臉上此刻堆滿了為難的笑。
緊跟其後的是我那名義上的母親,柳氏,身上披著一件半舊的狐毛披風,盡力裝點著體麵。
她身後,是縮頭縮腦的便宜弟弟蘇明遠,還有幾個伸長了脖子、滿眼都是好奇的村民。
這陣仗,是來興師問罪,還是來唱苦情戲的?
“辭兒啊!”柳氏一腳踏進門檻,未語淚先流,那熟練的演技,比縣裏戲班子的青衣旦角還要精湛幾分,“娘聽說你出息了,自己開了醫舍,過上了好日子,娘這心裏……這心裏真是又高興又酸楚啊!特地冒著這大雪來看看你。”
她說著,用袖子去擦拭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目光卻貪婪地掃過我這間整潔寬敞的醫舍,從一排排藥櫃,到角落裏燒得正旺的炭盆,最後落在我身上這件幹淨的棉袍上。
“你弟弟明遠,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你是做兄長的,如今又有了這番家業,總得幫襯一二吧?咱們蘇家,可就指望你們兄弟倆了。”
終於圖窮匕見了。
我心中冷笑,麵上卻波瀾不驚,連指尖都沒有一絲顫抖。
昔日那個任由她打罵、逼我去替嫁的懦弱少年,早就在那場高燒和屈辱中死去了。
如今站在這裏的,是帶著兩世記憶,從地獄裏爬回來的蘇辭。
我放下手中的藥刀,抬眼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令人作嘔的臉。
指尖在腰間的百草囊邊緣輕輕一劃,一抹布料的觸感傳來,我已將那件被我藏在最深處、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取了出來。
“小石頭,去燒水,給王媒婆和各位鄉鄰沏茶。”我聲音平靜,仿佛在招待尋常客人。
小石頭機靈地應了一聲,跑去後廚。
我又轉向王媒婆,微微頷首:“王媒婆,今日既是我的家事,卻也牽扯到一些公事。您是村裏德高望重的長輩,還煩請您做個見證。”
王媒婆愣了一下,看著我平靜的眼神,不知為何竟有些發怵,呐呐地點了點頭,在旁邊的長凳上坐下。
村民們見有熱鬧看,更是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緩緩展開了手中的舊衣。
那是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上麵布滿了陳舊的痕跡。
我將它攤在桌案上,指著一處:“這袖口的裂痕,是我五歲那年冬天去河邊鑿冰,手凍僵了,回家慢了些,她用洗衣杵搗的。”
我又指向肩背處那幾塊深入布料纖維的暗紫色印記:“這是我被逼替嫁的前一夜,她嫌我哭鬧,用燒得半紅的燒火棍打的。那一晚,她親口對我說,”你這種賠錢的廢物,養著也是浪費米糧,不如去給蕭家那個將死之人衝衝喜,換幾兩銀子給你弟弟娶媳婦,也算你這輩子唯一的用處”。”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柄柄冰錐,紮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隻聽得見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柳氏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精彩紛呈。
她沒想到我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把這些陳年爛穀子的事全都抖落出來。
“你……你胡說!”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尖利地反駁,“哪家的孩子從小到大沒挨過打?你如今有本事了,攀上高枝了,倒反過來要跟我這個做娘的翻舊賬?我懷胎十月生下你……哦不,我辛辛苦苦養你這麼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她差點說漏嘴,急忙改口,卻更顯心虛。
“養我?”我冷笑一聲,那笑意不達眼底,反而像寒冬裏的冰棱,“那你可知,你的寶貝兒子蘇明遠,本該在去年秋天應征入伍,為何卻能安然留在家中?”
柳氏一驚,蘇明遠更是嚇得往後縮了半步。
我懶得再看他們那副嘴臉,從袖中又抽出一張泛黃的紙頁,輕輕拍在桌上。
“這是他當年用來逃避兵役的假病曆文書副本,上麵寫著他患有”傳裏不傳外”的頑固肺疾,不宜操勞。這東西,是我憑著前世的記憶,一筆一劃複寫下來的,連縣衙那個模糊的朱砂印鑒都分毫不差。”
此言一出,村民們頓時嘩然。
“我說呢!”站在門口看熱鬧的老張頭一拍**,恍然大悟,“去年征兵的名單裏明明有明遠這小子的名字,我還納悶怎麼後來沒動靜了,原來是鑽了這種空子!逃兵役,這可是要殺頭的大罪啊!”
“天哪,這柳氏的心也太偏了,為了自家兒子,把繼子往死裏逼,親兒子卻想方設法讓他逃避朝廷的征召!”
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湧向柳氏母子,柳氏的臉已經毫無血色。
她知道,這件事一旦捅出去,別說給兒子娶媳”
”婦,全家都得跟著遭殃。
她慌了,徹底慌了,最後一絲偽裝也被撕破,露出了潑婦的本相:“蘇辭,你別得意忘形!你以為你是個什麼好東西?我告訴你,我認識縣衙裏的李師爺!你敢告我兒子,我就敢告你私藏禁藥,用什麼鬼神之術蠱惑鄉民!到時候看誰先倒黴!”
這番威脅,放在以前或許能嚇住我。但現在,隻讓我覺得可笑。
我轉身從藥櫃下的暗格裏,捧出那壇一直溫著的藥酒,不輕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禁藥?你說的是這個?”我拔開瓶塞,一股濃鬱醇厚的藥香瞬間溢滿全屋,那香氣裏混著山參的甘醇、當歸的馥鬱和杜仲的微辛,聞之便讓人精神一振。
“這裏麵,是我用長白山采來的老山參,配上當歸、杜仲、枸杞等十幾味溫補藥材,用上好的燒刀子酒浸泡了九九八十一日釀成的強身補酒。專治鄉親們因常年勞作落下的虛寒勞損之症。你要告官,說這是禁藥?好,我蘇辭奉陪到底。”
我拿起一隻茶碗,倒了半碗琥珀色的酒液,推到她麵前,目光如刀鋒般銳利:“不如——你先當著大家的麵嚐一口,看看這究竟是能救人性命的良藥,還是能害人性命的劇毒?”
我的視線緊緊鎖著她,一字一句地逼問:“你說你養我一場,那你可還記得,我十歲那年冬天高燒不退,燒得快要死了,你是如何”照顧”我的?你端來一盆刺骨的冷水,從我頭上澆下,把我潑醒,然後逼我去後院劈完那堆比我還高的柴火?”
柳氏被我問得嘴唇哆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明遠更是嚇得躲到了她的身後,仿佛我是什麼吃人的惡鬼。
王媒婆在一旁看得連連搖頭,悄悄對身邊的人嘀咕:“造孽啊……當初我就說這替嫁的婚事不吉利,她非要把這孩子推出去頂罪……如今看人家過好了,倒有臉回來討好處,真是沒見過這麼厚顏無恥的。”
我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門口,伸手推開了那扇半掩的木門。
呼——
漫天的風雪瞬間撲麵而來,夾雜著冰冷的寒意,吹得我衣袂獵獵作響。
我望著門外那片被風雪籠罩的蒼茫世界,感覺壓在心頭十幾年的沉重枷鎖,在這一刻寸寸斷裂。
“我,蘇辭,”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院子,壓過了呼嘯的風雪,“從今日起,與蘇家再無任何瓜葛。你們想要的,從來不是什麼親情,而是我的血肉。往後,休要再踏足我這醫舍半步。”
我頓了頓,眼神驟然變得凜冽如冰。
“否則——我不念舊,也不容情。”
話音剛落,一個高大的身影自我身後不遠處的屋後轉了出來。
是蕭珩。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身上披著一件厚重的蓑衣,寬闊的肩頭落滿了積雪,手中那柄狹長的佩刀並未出鞘,隻是被他隨意地搭在旁邊的柴垛上。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抬起眼,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如鋼鐵般冷硬地掃過柳氏母子。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審視,仿佛在看兩個死物。
院子裏瞬間鴉雀無聲。
柳氏被那目光一掃,嚇得渾身一哆嗦,所有想罵出口的髒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裏。
她死死咬著牙,拽起早已魂不附體的蘇明遠,狼狽不堪地轉身就跑。
那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如同喪家之犬。
看熱鬧的村民們也識趣地作鳥獸散。
我緩緩關上門,將滿世界的風雪隔絕在外。
屋內的炭火依舊燒得噼啪作響,溫暖如春。
小石頭端著一碗剛熬好的熱薑湯,小心翼翼地捧到我麵前,仰著小臉,輕聲問:“師父,以後……我們真的不怕他們再來了嗎?”
我接過熱湯,暖意從指尖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我望向窗外,風雪依舊,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被皚皚白雪覆蓋了大半,幾乎看不見痕跡。
我輕聲道:“怕,是因為曾經還指望他們能有半分良心。現在……”
我頓了頓,一抹釋然的笑意浮上嘴角。
“我們隻靠自己。”
遠處的屋簷下,那串作為藥信的銅鈴,在風雪中被吹得輕輕一晃,發出一聲清越的脆響,仿佛在應和著這片大山中,某種新生的、不容侵犯的寧靜。
風雪連著下了兩日,直到第三日才堪堪停歇。
整個大山都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天地間一片素白,安靜得有些過分。
那些曾經的紛擾,似乎都被這場大雪徹底掩埋、淨化。
這兩日,除了幾個熟識的村民來換些治療風寒的草藥,醫舍再無外人打擾,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然而柳氏的威脅,縣衙的李師爺,逃役的罪名……這些都是懸而未決的利劍。
平靜之下,暗流早已開始湧動。
雪停後的第三夜,月色清冷,透過窗欞灑在潔白的積雪上,反射出幽幽的清輝。
我正在燈下整理著新炮製好的藥材,忽然,一陣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金屬摩擦聲,從西廂房的方向傳來,那聲音在萬籟俱寂的雪夜裏,尖銳得仿佛能劃破人的耳膜。
我研磨藥材的手,瞬間停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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