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526 更新時間:25-09-28 20:58
那場雨來得毫無征兆,像是天穹裂開一道口子,將整條銀河都傾倒了下來。
豆大的雨點砸在油布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仿佛直接敲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院子裏瞬間彙成的水流,心裏默算著陳阿禾他們的腳程。
舊獵道,鷹嘴崖……這個時辰,他們應該快到了。
風卷著雨霧,將遠山塗抹成一片模糊的灰。
但我知道,在那片混沌之中,蕭珩早已就位。
他帶走的不是火把,而是一捆浸透了水的濕柴。
我要的不是光,是煙。
是能被山風擰成一股繩,盤旋在崖頂,任憑暴雨也澆不散、吹不亂的狼煙。
陳阿禾是個聰明的姑娘。
當她看到那股不同尋常的、螺旋上升的濃煙時,一定會明白,這趟北上不是逃亡,而是傳訊。
她會解開油布包,迎著灌滿山穀的狂風,將那份藥材清單一字一句地念出來。
“念給山風聽。”
山風,是山裏人最古老的信鴿。
那些隱居在山梁另一側的采藥人,世代靠山吃山,他們聽得懂風裏的聲音。
當清單上的藥名和配比,混雜著風聲雨聲傳入他們耳中,他們就會明白,一場針對草藥的浩劫即將來臨。
他們會悄無聲息地收起晾曬的藥材,將家中積攢的陶罐瓦釜,盡數搬入山體深處的岩洞。
這是我的第一步棋,釜底抽薪。
青蚨會要藥,我就讓這方圓百裏的山,無藥可尋。
村子裏,我的戲台也搭了起來。
每日辰時,我讓小石頭準時在曬穀場上敲響銅盆,“當、當、當”三聲,清脆而固執,召集村裏所有願意學醫的半大孩子。
我帶著他們,一遍遍複誦《五淨法》與《濕瘟辨治十法》。
朗朗的讀書聲成了杏林村新的晨鍾。
我知道阿篾就在不遠處那棵老槐樹後頭豎著耳朵聽。
他那雙眼睛,像藏在草叢裏的蛇,陰冷而執著。
我故意在一天的教學結束後,對著空蕩蕩的藥架長歎一聲,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風送進他的耳朵裏:“藥苗已經分出去了,隻盼著那些人能信守承諾……人心難測,人心難測啊。”
果不其然,當天深夜,一道瘦長的黑影就溜出了村子,鬼鬼祟祟地在村外的亂石崗下埋了什麼東西。
蕭珩派去盯梢的人看得分明,那是一塊刻著字的卵石。
次日,一個黑袍蒙麵人悄然出現在亂石崗,取走了卵石。
他轉身離去時,一陣風吹起他的袖口,露出裏麵繡著一個“丙”字的內襯。
第三位青蚨使,終於到了。
他沒有急著進村,隻是站在高處,冷眼看著村中燈火通明,聽著孩童們齊聲背誦拗口的藥訣,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我仿佛能聽到他的心聲:愚民聚學,正好一網打盡。
他以為自己是獵人,卻不知他早已是我的獵物。
村口那口老井旁,蕭珩按我的吩咐,用幾根朽木和破草席搭了個半塌的棚子,我管它叫“假疫棚”。
裏麵擺著幾張空蕩蕩的床板,牆上用鍋底灰胡亂塗抹著一些看不清的病曆,角落裏堆著一小堆故意淋了雨,已經開始發黴的草藥。
一切都散發著絕望和窮途末路的氣息。
布置妥當後,我將小石頭叫到身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片刻後,這孩子便滿臉“驚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衝上村裏的主街,淒厲地哭喊著:“沒了!靈芝沒了!師父說頂不住了!最多……最多還有三天!”
一石激起千層浪。
村民們本就懸著的心,瞬間被這聲哭喊徹底攪亂。
連一直對我陽奉陰違的吳婆子,都得意地挺直了腰杆,在人群裏揚著眉梢:“我就說吧!山神爺的怒火還沒消呢!什麼神醫,都是騙人的!”
恐慌,是我投喂給暗處那雙眼睛的第二道餌。
他越是相信我山窮水盡,就越會急於收網。
而真正的藥棚,早已被我遷到了屋後那片密林深處的山洞裏。
洞口連著一處地下泉眼,天然的冷氣是最好的保鮮劑。
老**帶著陳阿禾留下的兩個最機靈的少年,日夜守在那裏,將采藥人送來的、以及我們自己存下的藥材分門別類,嚴格按照我給的方子配藥,再由信得過的人悄悄送往各家病患手中。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第三夜,月黑風高。
我坐在屋裏,看似在閉目養神,實則五感已經張開到了極致。
風中傳來了第一聲異響。
是村口假疫棚的方向,一聲壓抑的悶哼,伴隨著竹簽刺入皮肉的“噗嗤”聲。
我嘴角微揚,蕭珩布下的藤網和竹簽陣,成功招待了第一位“客人”。
他想燒我的藥棚,卻撲了個空,還賠上了一雙腳掌。
緊接著,我自己的臥房外,傳來了極其輕微的撬動聲。
我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讓他們撬,讓他們翻。
那隻看似最重要的木箱裏,除了幾件舊衣服,就隻有一小瓶我特意留下的,貼著“祖傳火露”標簽的劣質燒酒。
真正的殺招,是衝著溫棚去的。
“呼——”
一聲沉悶的爆燃,火光瞬間染紅了半邊夜空。
第三道黑影顯然沒料到,他腳下踩著的幹爽稻草之下,竟然埋著蕭珩精心鋪設的艾絨和硫磺粉。
一點火星,便可燎原。
“抓賊啊!有人放火燒藥苗!”蕭珩的怒吼如同驚雷。
早已枕戈待旦的村民們,提著棍棒鋤頭,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呐喊聲震天動地。
那放火的黑衣人驚駭欲絕,他沒想到這小小的村莊竟有如此凝聚力,倉皇逃竄間,一隻黑色的靴子被吸力極強的爛泥死死拽住,脫落在地。
天亮後,我蹲在那片狼藉的溫棚前。
蕭珩將那隻遺落的黑靴遞給我。
我沒有看靴子本身,而是用一片薄竹片,小心翼翼地刮下靴底凹陷蛇紋裏嵌著的殘泥,放入一隻陶碗中,加水攪勻。
泥水渾濁,漸漸靜置。
片刻後,奇妙的一幕發生了。
泥土沉澱下去,在碗底之上,竟然浮起了一層薄薄的、在晨光下閃著微光的細碎銀沙。
我的眸光瞬間冷冽如冰。
“北嶺礦道土。”我緩緩吐出五個字。
蕭珩眉頭緊鎖:“北嶺礦道?不可能。那是條死路,三十年前就塌方了,活埋了三十多個礦工,早就廢棄了。”
我輕笑一聲,將碗裏的泥水倒掉,隻留下那點銀沙。
“死地,”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才最適合藏活著的陰謀。”
我把那隻黑靴交給阿篾,讓他綁上石頭,沉入村外那口最深的寒潭。
又讓他用尖石,在潭邊的岩石上,刻下一個歪歪扭扭的符號。
那個符號,正是青蚨會密信中常見的,代表“藥盡”的暗記。
做完這一切,我回到屋裏,從我的百草囊最深處,取出了一個被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瓷瓶。
裏麵裝著我最後半寸、珍貴無比的醫用酒精。
我拔開瓶塞,將酒精小心翼翼地滴入一截早已準備好的黃連根須之上,根須接觸酒精的瞬間,發出一陣輕微的“滋滋”聲,顏色變得愈發深邃。
我將這截炮製過的根須重新封入一個小陶瓶中,緊緊塞好。
是時候了。
既然他們這麼想要我的藥,我就給他們一味真正的“靈藥”。
該讓他們嚐嚐,什麼叫——以毒攻毒。
風從半開的窗欞吹過,掛在屋脊上的那串銅鈴,無風自動,發出了一陣清脆悅耳的輕響,仿佛在回應著某種來自遠方的、無聲的召喚。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而我,已經將那致命的誘餌,拋入了風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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