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83 更新時間:25-10-09 15:23
我是被院外的吵嚷聲驚醒的。
窗紙被風掀起一角,漏進半句話:“再不去燒了那園子,咱們村要鬧鬼!”我抓過外衣往身上套,赤腳踩在青石板上,涼意順著腳踝往上竄——這是入秋以來頭場霧,生念園的霧已經連起七夜了。
推開門就見王嬸攥著一把艾草,正往我院牆上貼。
見我出來,她手一抖,艾草掉在地上:“蘇大夫,您、您昨夜沒聽見?那園子裏有人哭!像老李家那早逝的媳婦,又像……”她喉結動了動,壓低聲音,“像三十年前戰死的兵。”
我彎腰拾艾草,指尖觸到草葉上的晨露。
前日替張獵戶治刀傷時,他也說在園外聽見馬蹄聲;昨日幫趙大娘煎安胎藥,她兒子小栓子縮在門後,說看見霧裏有穿鎧甲的人。
這些我早有預料——山在吐念,那些被埋在泥土裏的記憶,終於要見光了。
“蘇大夫!”
小石頭從巷口跑過來,褲腿沾著泥,手裏攥著半截斷枝:“裏正帶著人去生念園了!說要燒了那甕,還說……”他喘得厲害,“還說您用妖法惑眾!”
我心口一緊。
生念園那甕裝的是村民故去親人的衣角、舊物,我埋的時候特意選了黃柏樹下——那樹根係發達,能護著甕不被雨水衝散。
可現在……
“蕭珩呢?”我扯了扯腰間的百草囊,藤紋貼著皮膚微微發燙。
“蕭大哥早去了!”小石頭抹把臉,“我看見他扛著獵叉站在坡下,裏正的人要往上衝,他把獵叉往地上一戳,說”要燒園子,先踩著我屍首過”。”
我拔腿就跑。
青石坳的石板路被霧浸得滑溜溜的,我扶著牆拐過最後一道彎,生念園的竹籬笆已經近在眼前。
坡下聚了二十來號人,裏正錢七漲紅著臉,手裏舉著浸了油的火把:“蕭珩,你護著個妖園做什麼?前年村東頭鬧狐仙,不就是燒了草人才太平?”他身後幾個青壯年舉著柴刀,其中一個我認得,是王屠戶的兒子阿牛,上月我還替他娘治過咳血。
蕭珩背對著我站在坡上,獵叉斜插在土裏。
他穿的是我新納的粗布短打,後頸被曬得發紅——定是天沒亮就守在這裏了。
聽見錢七的話,他側過半邊臉,聲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石子:“蘇大夫說那不是鬼,是……”他頓了頓,“是被忘了的人。”
“被忘了的人?”錢七嗤笑,“你當是過年供祖宗呢?”他揮火把,火星子濺在蕭珩腳邊的蒿草上,“再讓開,連你一塊兒燒!”
我踩著濕滑的土坡往上跑,裙角沾了泥也顧不上。
到坡頂時,蕭珩剛好回頭,他眼裏的冷意像冰碴子,可看見我,那冰碴子“哢”地碎了,眉尾輕輕一鬆。
“都住手!”我站到園中央的青石板台上,懷裏抱著那隻陶甕——這是我前夜從土裏挖出來的,甕身還沾著黃柏樹的碎根。
人群靜了一瞬。
錢七的火把舉在半空,阿牛的柴刀垂了下去。
我摸著甕上的紋路,能感覺到指尖下的溫度——和昨夜百草囊震動時一樣,帶著點發燙的潮意。
“錢裏正說要燒園驅邪。”我提高聲音,風卷著霧撲在臉上,“那我問你們——三十年前戰死的李鐵柱,生前最愛吃什麼?”
人群裏有人小聲嘀咕:“李鐵柱?早化成灰了吧?”
“他愛吃我娘醃的酸黃瓜。”我看向人群最後排的張嬸,她是李鐵柱的堂嫂,“那年他去參軍,在我家院門口蹲了半晌,說”等打完仗回來,要吃三大碗酸黃瓜”。”張嬸的手捂住嘴,指縫裏漏出氣聲。
“趙獵戶家的小女兒,五歲掉進後山溪裏沒的。”我轉向趙獵戶,他的臉瞬間白了,“她死前拽著你衣角說什麼?”
趙獵戶喉結動了動:“她說……她說爹的手好暖。”
“對,她說”爹的手好暖,比灶膛裏的火還暖”。”我摸著甕口的絹布,那是我用舊被麵剪的,“你們燒草紙、送童偶,可這些,你們記得嗎?”
錢七的火把晃了晃,火星子落進霧裏,像被吞了似的沒了蹤影。
人群裏有抽鼻子的聲音,王屠戶抹了把臉:“蘇大夫,那……那霧裏的影子,真是他們?”
我揭開甕蓋,混合著安息香、遠誌、合歡皮的藥粉撒進霧裏。
淡青色的霧突然翻湧起來,像被風卷起的雲。
黃柏樹下的藥草先顫了——那是我開春種的防風,葉片上凝著水珠,水珠裏浮起個佝僂的身影,正往陶壺裏斟茶。
“是我家那口子!”張嬸突然衝上來,踉蹌著跪在防風旁,“他活著時就愛蹲在院裏泡茶,說茶沫子像雲!”
防風旁的霧更濃了。
我看見穿青布衫的青年從霧裏走出來,肩扛竹簍,腰間別著采藥刀——那是上個月剛摔下懸崖的周小哥。
人群裏傳來抽氣聲,周小哥的娘撲過去,手懸在霧上不敢碰:“阿成……你說要采夠十斤黃精給我換頭簪的……”
最震撼的是續斷旁。
那株續斷是我特意從後山移來的,治跌打損傷最是有效。
霧裏蹲著個斷腿的漢子,正笨拙地編草鞋,草繩在他指縫裏穿梭,和老吳頭屋裏那堆沒編完的草繩一個模樣。
“哥!”
一聲嘶吼撕裂霧色。
老吳頭拄著拐擠到最前麵,拐杖砸在石板上“咚咚”響。
他瘸了的右腿拖在後麵,褲腳沾著泥,可眼睛亮得嚇人:“是我哥!他斷腿那年冬天,說要編雙厚底草鞋,等我娶媳婦時穿……”他撲到續斷旁,布滿老繭的手懸在霧影上方,“哥,我沒娶媳婦,可我把你那半間屋修好了,灶膛裏的灰我天天掃……”
霧影裏的人突然抬頭。
我看見他笑了,和老吳頭年輕時的笑一模一樣——嘴角往下撇,左邊有個酒窩。
“他們沒走。”我放輕聲音,霧裏的影子跟著我的話音晃動,“隻是沒人記得他們愛吃酸黃瓜,愛編草鞋,愛摸爹的手。”我取出三塊木牌,木牌上的字是小石頭幫我刻的:李鐵柱·酸黃瓜,周成·十斤黃精換頭簪,吳大·給弟弟的草鞋。
“這些木牌,替你們記著。”我把木牌插在三株藥草根下,“以後清明、中秋,來送碗酸黃瓜,擺雙草鞋,比燒十堆草紙都強。”
小石頭捧著我釀的楊梅酒跑過來,陶壇蓋一掀,酸甜的酒香混著藥霧散開。
我倒了三杯酒,一杯放在李鐵柱牌前,一杯給周成,最後一杯在吳大跟前。
“他們不是鬼。”我端起自己那杯,敬向腳下的土地,“是被我們忘了的活人。”
風突然轉了方向,霧裏的影子慢慢淡去,可張嬸還蹲在防風旁,輕輕摸著藥草葉片:“阿成的竹簍,和這葉子的紋路好像。”周小哥的娘把那杯酒捧在手裏,眼淚掉進去,濺起小水花。
蕭珩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邊。
他手裏端著一杯酒,走向黃柏樹。
我看見他喉結動了動,聲音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爹,娘,我把後屋的瓦修好了,今秋收的黃精能賣五兩銀子。”一滴淚砸進酒裏,酒麵蕩開漣漪,霧裏仿佛有兩隻手,輕輕接住了那杯酒。
夜裏我沒睡。
靠在門檻上看生念園,月光透過霧照在木牌上,能看見老吳頭的影子——他不知什麼時候來了,蹲在續斷旁,用破布擦木牌上的泥。
我白天看見錢七往木牌上潑了泥漆,現在老吳頭正一點一點摳,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他從懷裏掏出個酒葫蘆,倒了杯酒放在牌前,又把那雙沒編完的草鞋擺好:“哥,我給你帶了村東頭的燒刀子,比當年你偷喝的那壇還烈。”他的聲音啞得厲害,“你放心,我天天來,給你編完這雙鞋……”
我沒上前。
山風卷著鬆濤吹過來,百草囊在腰間發燙。
我摸了摸囊口的藤紋,能感覺到裏麵有東西在動——前日鑽進囊裏的金線,正繞著那三株靈芝的根慢慢爬,像在織網,又像在織脈。
次日清晨霧散了。
我去生念園,黃柏、防風、續斷的葉片上都多了道金紋,在晨露裏閃著光。
百草囊裏,靈芝幼苗的根須竟長出細小的藤蔓,和囊壁的藤紋纏在一起,我用銀針輕輕一挑,針身微微震顫,像有人在耳邊說悄悄話。
“山記得的,比人多。”
沙啞的聲音從園外傳來。
我抬頭,山婆子站在籬笆外,手裏捏著片枯葉。
她的灰布衫沾著鬆針,臉上的皺紋裏嵌著泥,可那片葉子在她手裏,葉脈泛著金絲,和我掌心的金線一個顏色。
“但記得的人太少,它快撐不住了。”她把葉子放進我掌心,葉尖紮得我有點疼,“看那道嶺。”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本該蔥鬱的山脊上,赫然有條灰黑的裂痕,像條死蛇趴在那裏。
山婆子說那是“斷喉嶺”,三十年前的戰場,屍體埋得太密,怨氣滲進了山骨。
“若不養脈,明年春汛,山要吐毒。”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毒水衝下來,青石坳保不住。”
蕭珩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後。
他的手覆在我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枯葉傳過來:“什麼時候走?”
“等我翻出前世的醫案。”我捏緊那片帶金線的葉子,“山婆子說的斷喉嶺,我得查查醫案裏有沒有治山傷的法子。”
他沒說話,隻是把我往懷裏帶了帶。
風掀起他的衣角,我看見他腰間別著那把獵叉——還是昨夜擋在坡下的那把,叉尖沾著草屑,卻被擦得發亮。
回屋時,我掃了眼床頭的木箱。
那裏麵裝著前世的醫案,用防潮的油布裹著。
山婆子的話在耳邊回響,我伸手摸了摸箱蓋的銅鎖——該翻開那些舊紙了,有些事,不僅要記起,還要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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