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177 更新時間:25-10-10 11:15
春寒未褪,晨霧還裹著青石坳的山梁時,我就聽見亂墳崗方向傳來劈柴聲。
蕭珩往我手爐裏添了塊炭:“錢裏正帶著幾個壯實漢子,抬了半車紙錢童偶。”他聲音低,卻像敲在我心上——昨日我站在坡上看那團青霧,細絲狀的霧縷正繞著斷喉嶺方向遊,像有根線牽著。
“去看看。”我把防風幼苗往懷裏攏了攏,根須上纏著的半片龍眠土還沾著夜露。
這土是前日山婆子塞給我的,說“埋藥得用山自己的骨頭”,此刻觸手溫溫的,倒像活物。
亂墳崗的焦土被踩出深淺不一的腳印,錢七正指揮人堆紙錢,紅綢紮的童偶歪在土堆旁,紙衣上的金粉落了我鞋尖一點。
他抬頭看見我,幹笑兩聲:“蘇大夫,這霧邪性得很,咱們按老例燒點紙,您看……”
“燒紙就能安魂?”我捏著防風苗的手緊了緊,“小石頭的叔,活著時每月初一準背簍去後山采防風,換半袋鹽米;啞叔的兄,跌斷腿前最後挖的就是這味藥——他們認的是藥香,不是紙灰。”
人群靜了一瞬。
小石頭突然擠到前頭,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叔常說防風葉子揉碎了擦蚊子包最管用!”啞叔站在他身後,喉結動了動,手慢慢撫上腰間那串磨得發亮的藥鋤——那是他哥哥留下的。
錢七的臉青了又白,舉著的火折子抖了抖:“可這是祖宗傳下的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我蹲下去,把防風苗按進焦土,龍眠土混著新翻的泥,“您看這土,燒過紙錢的地方更板結,不如種點活物。山記得他們生前的樣子,活人也該記。”
人群開始騷動。
王二嬸抹著眼睛嘀咕:“我家那口子,死前頭天還說要給娃栽兩株防風當嫁妝……”李獵戶撓著後腦勺,突然蹲下來幫我培土:“我來我來,這苗根淺,得把石頭撿幹淨。”
錢七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著我腳下新栽的防風,又看看周圍越聚越多的村民,張了張嘴沒說話,最後跺跺腳:“隨你們!出了事可別找我!”說罷帶著人走了,踩得紙錢嘩嘩響。
夜裏我翻出百草囊最底下的瓷罐。
罐口的封泥已經發黃,裏麵是半塊千年靈芝磨的碎屑——這是前世師父臨終前塞給我的,說“留著救命”。
可此刻亂墳崗的霧在窗紙上投下青影,我摸著囊壁上的金線紋路,突然想起山婆子說的“山的鬱結,得用活的念想解”。
“對不住了,師父。”我對著瓷罐輕聲說,倒出小半把碎屑,混進三株新栽的藥草根土。
指尖觸到泥土時,金線突然從囊口鑽出來,順著我的手腕爬進土裏,像在引路。
子時三刻,我被一陣山謠驚醒。
那調子走了調,卻熟得很——是小石頭的叔,他生前總哼這曲兒哄孫子。
我披衣出門,月光把藥園照得透亮,防風葉尖凝著層薄霧,霧裏模模糊糊立著個跛腳漢子,正蹲在苗邊用草莖編螞蚱。
“小石頭他娘!”另一個聲音從黃柏樹後傳來。
我轉頭,看見個老婦人正用枯枝撥弄火堆,鍋裏飄出野菜粥的香——蕭珩說過,這是他娘生前最常做的飯。
他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獵刀垂在腳邊,肩頭微微發顫。
“珩哥。”我輕輕碰他手背。
他喉結動了動,伸手碰向那團霧,指尖穿過去,又慢慢蜷起來,像要抓住什麼。
後半夜起了風。
我裹緊棉襖往回走,路過續斷叢時,聽見低低的嗚咽。
借著月光,我看見老吳頭跪在地上,額頭抵著泥,肩膀抖得像篩糠。
續斷葉尖的霧裏,有個男人正笨拙地編草鞋,嘴裏念叨:“老七,等我編完這雙,就給你娶媳婦……”那是老吳頭親哥的聲音,我在他藏了二十年的破布包裏見過這雙草鞋的樣子。
我沒驚動他,悄悄退到院門口。
風卷著藥香撲過來,混著老吳頭壓抑的哭聲,像山在歎氣。
次日清晨,我端著早飯出門,正撞見老吳頭拄著拐在藥園裏打轉。
他手裏攥著塊破布,正一遍遍地擦木牌上的黑漆——那是他前晚潑的,說“這些野鬼不配立碑”。
此刻木牌上的字露出來,歪歪扭扭寫著“吳大柱之位”,他邊擦邊嘟囔:“哥,我給你換個幹淨名字,再刻深點,雨打不爛……”
我沒說話,把粥碗放在石桌上。
老吳頭抬頭看見我,抹了把臉,聲音啞得像砂紙:“那……那苗,我幫著澆水。”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
我把小石頭、啞叔和蕭珩叫到藥園,蹲在新立的木牌前畫圖紙:“清明前要給戰死者遷骨立碑,可村裏銀錢不夠。”
“那咋辦?”小石頭急得直搓手。
我指了指抽新葉的防風:“藥換碑。把生念園的藥材做成安魂香,每包附張生平小箋——張大山善製陷兔夾,李阿婆會醃酸梅,這些都寫上去。”
起初村民將信將疑。
直到王二嬸哭著來敲我家門:“昨兒燒了香,夢見他說腳冷,今早我翻箱底,真找出雙沒納完的棉鞋!”
再後來,李獵戶扛著塊青石板來:“這碑我捐的,刻名字的地方留大點!”錢七背著手轉了兩圈,咳了兩聲:“祠堂外那片地空著也是空著,立碑吧。”
最後一塊碑落成那晚,我蹲在灶前添柴火。
突然腰間一震,百草囊燙得慌。
我手忙腳亂掏出來,囊底那包陳年藥渣正微微鼓動,藤紋遊走如活物。
“這是……”我顫抖著掀開布包,三株半寸高的靈芝幼苗破渣而出,莖白如玉,頂泛金光。
更奇的是,每株根部都纏著一絲極細的金線,順著囊壁紋路往地下鑽,像山的血脈。
我猛地想起山婆子的話:“山記得的,比人多。”手指撫過幼苗,輕聲道:“原來不是我在養它——是它,借我的手,把自己拚回來。”
話音剛落,窗外傳來“沙沙”聲。
我跑出去看,月光下,生念園裏所有藥草的葉片都在輕顫,霧影們齊齊轉向百草囊方向,像在叩首。
風裏的藥香更濃了,混著鬆針的清苦,裹著點說不出的甜。
清明前五日的天光透過窗紙時,我正蹲在生念園裏給黃柏鬆土。
指尖觸到泥土裏若有若無的金線,抬頭便見山梁上的霧散得幹幹淨淨,連風裏都帶著點甜。
黃柏的新葉在晨露裏發亮,葉尖凝著的水珠,倒映著遠處新立的碑群,像撒了把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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