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847 更新時間:25-10-21 15:01
雨停得突然,簷角最後一滴雨珠墜地時,我正彎腰去撿被風吹落的藥篩。
青石板上的水窪晃著微光,倒映出我發梢沾的水珠,倒像是把銀河碎在了鬢邊。
”啪嗒。”
極輕的響動從門後傳來。
我直起身,目光掃過牆角那堆曬了半幹的茅草——前日蕭珩怕夜裏涼,特意抱來鋪在門後。
此刻茅草凹下去一塊,露出小滿蜷成蝦米的輪廓。
他裹著我去年給他改的舊夾襖,懷裏緊攥著什麼,指節泛白。
”小滿?”我放輕聲音,蹲下來。
他猛地抬頭,眼底還帶著被驚醒的慌亂,可看清是我後,又迅速抿緊了唇。
借著窗欞漏進的月光,我這才看清他手裏攥的是半截斷箭——箭杆裂成兩半,箭頭還沾著木屑,分明是蕭珩前日修弓時隨手扔在柴房的廢品。
”手疼嗎?”我伸手去碰他攥箭的手指,指尖觸到粗糲的木刺。
他搖頭,卻沒鬆開手,指縫裏滲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顆紅透的野莓。
我沒硬掰,隻從袖中摸出前日新削的木箭。
這箭杆是用後山的青竹削的,我特意用砂紙磨了三遍,握在手裏圓溜溜的,箭頭包了軟布。”蕭大哥說,好獵手要趁手的家夥。”我把木箭遞過去,”這截斷箭。。。。。。”
他忽然鬆開手,斷箭”當啷”掉在地上。
我撿起時,發現箭杆裂口裏塞著片幹楓葉——是上個月他跟蕭珩去後山,特意撿來夾在醫書裏的。
”收著吧。”我把斷箭放進他掌心,又覆上木箭,”舊的記來路,新的走遠方。”
他低頭盯著兩截箭,睫毛顫得像被風掃過的蘆葦。
我正要起身,他忽然拽住我的衣角,聲音輕得像落在藥葉上的露:”。。。。。。不扔。”
我喉頭發緊,摸了摸他發頂。
這孩子自小跟著逃荒的隊伍到青石坳,被狼叼了半條命才撿回來,向來沉默得像塊石頭。
可此刻他後頸還沾著茅草屑,手指因為攥箭而發白,倒讓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在雪地裏撿到的那隻小狼崽——明明怕得發抖,偏要豎起尖刺裝凶。
”不扔。”我應他,”等你能自己獵到第一隻山雞,咱們把這兩截箭收進《共耕錄》裏。”
他沒說話,卻悄悄把木箭往懷裏攏了攏。
第二日清晨,我在簷下晾昨晚被雨打濕的藥包,一抬眼就看見小滿蹲在院中央。
他手裏攥著根炭條,正低頭在青石板上畫著什麼。
石板上的水痕還沒幹,炭粉暈開,倒把痕跡襯得更清晰——是串腳印。
我走近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那腳印的形狀、步幅,甚至腳前掌著力更深的壓痕,竟和蕭珩昨夜巡園時留下的分毫不差。
他畫得極慢,每一筆都要停很久,像是在描摹刻進骨頭裏的印記。
”阿辭姐。”小穗不知何時湊過來,拽了拽我衣袖。
她自從能說幾個字後,總愛黏著我,此刻正歪頭看小滿的畫,眼睛亮得像星子,”哥哥。。。。。。畫爹爹?”
我摸摸小穗的發,沒說話。
可心裏明白——這孩子早把屋簷當屋梁了。
他總在蕭珩磨箭時蹲得極近,看蕭珩補網時偷偷用草莖學打結,連走路的姿勢都跟著蕭珩的影子掰。
從前我隻當他是崇拜獵手,如今才懂,那是孩子在找自己的根。
午後,我翻出壓箱底的毛邊紙,提筆擬收養書。
筆尖懸在紙上,忽然想起裏正昨日說的話:”無嗣之家,祠位難立,日後田產誰承?”他捋著胡子歎氣,”不是我刁難,族裏規矩。。。。。。”
”我不立祖祠。”我當時冷笑,”立醫祠。
生我者父母,養我者人心。”
此刻墨水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團。
我重新蘸墨,一筆一劃寫:”蘇辭、蕭珩,共養小滿、小穗,自此同食同住,同寒同暖,生死不負。”筆鋒頓了頓,又補一句:”生養之恩,不計血脈;離叛之念,天打雷劈。”
”寫好了?”蕭珩不知何時站在身後。
他手裏還沾著木屑,是方才在劈柴房刻東西。
我把紙遞過去,他接過去時,指腹蹭過我手背——糙得像砂紙,卻暖得燙人。
”我刻了牌位。”他轉身從木櫃裏取出兩塊雕了一半的木塊,”等孩子們大些,再往上刻名字。”木塊邊緣還帶著刀削的毛刺,可輪廓已經分明,是兩個並排的小牌位,底下刻著歪歪扭扭的”小””滿””小””穗”。
我眼眶發熱,伸手摸那毛刺。
蕭珩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
他胡茬紮得我發癢,聲音啞得像被煙熏過:”我沒讀過書,可知道。。。。。。家不是牌位。
是熱炕頭,是灶上的粥,是。。。。。。”他低頭看我手裏的收養書,”是有人等你回家。”
入夜時,院中的舊桌擺好了。
我提前紮了七盞紙燈,每盞燈麵都寫著願——小滿那盞是”願踏山行遠,識百獸蹤”,小穗的是”願開口說話,講完一個春天”,剩下四盞分別寫著”藥不枯””灶不冷””燈不滅””人不散”。
大劉嫂提著竹籃來的時候,籃子裏飄著藥香:”新蒸的茯苓糕,小穗愛吃甜的。”老鐵匠扛著一對小鋤頭,鋤頭把上還纏著紅布:”小滿這孩子手巧,該有趁手的家夥。”李嬸塞給我一包曬幹的棗子:”給孩子們當零嘴。”連二牛家的小子都跑過來,往燈盞裏添了把鬆脂:”我娘說,鬆脂火燒得久!”
可趙公一直沒來。
燈油燒到一半時,小穗突然拽我衣袖,手指指向院門口。
月光下,趙公拄著棗木拐杖站在那兒,肩上落著幾點燈灰。
他懷裏捧著盞素紙燈,沒有字,燈芯卻燃著青石坳特有的鬆脂火,黃彤彤的,比普通燈燭亮得穩當。
”趙公。”我迎過去。
他沒說話,隻把素紙燈掛在屋簷最外側。
鬆脂火”噼啪”響了兩聲,他才開口:”我活了七十歲,見過抱養的,過繼的,可沒見過你們這樣。。。。。。”他咳嗽兩聲,又說,”這燈我刻了三夜,鬆脂摻了朱砂。
火不滅,家就不散。”
院外的風突然轉了方向,七盞燈一起搖晃,光暈在牆上投出重疊的影子。
小滿不知何時站到蕭珩身邊,小穗緊緊攥著我的衣角。
蕭珩伸手攬住我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
”明日,我教你認腳印。”蕭珩突然說,聲音輕得像怕驚飛了鳥。
小滿猛地抬頭,眼眶紅得像要滴血。
他張了張嘴,喉結動了又動,終於擠出個模糊的音:”爹。。。。。。”
這聲”爹”輕得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卻讓滿院寂靜。
蕭珩的手在我肩上抖了抖,低頭看向小滿時,眼尾的細紋裏泛著水光。
他蹲下來,把白天改好的獵裝披在小滿肩上:”針腳歪,別嫌棄。”
”不嫌棄。”小滿吸了吸鼻子,手指揪住獵裝的衣角,”比。。。。。。比草棚暖。”
小穗在我懷裏動了動,突然抬起頭。
她盯著我,嘴唇抿了又抿,終於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阿。。。。。。阿辭。”
”哎!”我應得太急,聲音都破了調。
小穗撲進我懷裏,小胳膊圈住我脖子,滾燙的眼淚滲進我衣領。
我抱著她,抬頭看見蕭珩正幫小滿係獵裝的帶子,兩人的影子在牆上疊成一片,像兩棵並肩的樹。
”嗡——”
床頭的百草囊突然一震。
我驚得抬頭,看見一道極淡的金光從囊口溢出,轉瞬沒入院中泥土。
簷下的藥草無風自動,葉尖的露珠”簌簌”落進燈盞,像是在叩首。
”它。。。。。。”我摸向腰間的百草囊,卻摸到囊壁上凸起的紋路——細密的,像根脈,又像四個人圍坐的影子。
我正要細看,紋路又隱了下去,隻留一片溫熱。
後半夜,我坐在燈下整理《共耕錄》。
小穗蜷在我腳邊的蒲團上,小滿抱著木箭在裏屋睡得正香。
窗外最後一盞燈熄滅前,火光晃了晃,映在牆上的影子——不是三個,是四個。
我伸手摸了摸百草囊,輕聲自語:”原來不是我們給了他們家。。。。。。是他們,讓我們成了家。”
風鈴在簷下輕響,像是回應,又像在說:有些事,才剛剛開始。
晨光初照時,我推窗看見蕭珩蹲在院角。
他膝上攤著張舊網,正低頭修補。
小滿不知何時湊過去,蹲在他旁邊,小腦袋跟著他的手轉,像隻等著學捉蟲的小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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