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29 更新時間:25-11-15 15:01
運河的晨霧,總是帶著一股潮濕的、混合著淤泥和水草氣味的水汽,在天光未亮時便彌漫開來,籠罩著繁忙的揚州碼頭。
黑娃站在一艘剛靠岸的漕船跳板旁,古銅色的脊背上汗水涔涔,肌肉虯結,新舊傷疤縱橫交錯,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某種神秘的圖騰。他赤著上身,隻穿著一條髒兮兮的麻布短褲,肩上墊著一塊磨得油光的破布,巨大的麻包壓得跳板吱呀作響。
“嘿——喲!”碼頭上回蕩著扛夫們沉悶的號子聲。
一包,兩包,三包……黑娃的動作機械而高效,沉重的糧包在他肩上仿佛輕若無物。他低著頭,沉默寡言,如同碼頭上一塊會移動的礁石。其他扛夫偶爾會看他一眼,眼神裏帶著些許敬畏和疏離。這個兩年前突然出現在碼頭上的北方漢子,力氣大得嚇人,幹活不要命,卻幾乎從不與人交談,收工後就鑽進那個臨河的低矮窩棚,像一頭疲憊至極的孤狼。
隻有偶爾,當漕船卸下的是來自西北的皮貨或藥材,當那熟悉的風沙氣味混雜在水汽中湧入鼻腔時,黑娃的動作會有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停滯。他會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西北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霧靄,看到那片蒼涼的土地和那座沉默的孤城。但很快,他又會深深埋下頭,將更重的包扛上肩頭,仿佛要用這**的極度疲憊,來鎮壓心底那頭隨時可能咆哮而出的猛獸。
汗水淌進眼睛,刺痛。他抹一把臉,混著汗水和碼頭汙濁的水漬。這裏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威震西北的驍將,隻知道他叫“黑牛”,兩年前突然出的一個有力氣的啞巴苦力。那枚“安”字鐵符,被他用油布緊緊包裹,藏在窩棚牆角最深處,從不示人。
千裏之外,江南水鄉,紹興府郊外的一座蒙學堂。
時近黃昏,細雨剛歇,青石板路濕漉漉地反射著天光。學堂裏傳來孩童稚嫩的誦讀聲,咿咿呀呀,如同初春的雀鳥。
石頭——如今學子們口中的“石先生”——穿著一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長衫,正握著一個孩子的手,耐心地教他執筆。他的手指依舊粗糙,握慣了刀劍的手,如今捏著纖細的毛筆,動作卻出乎意料地穩定柔和。
“腕要平,力要勻,心要靜。”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北方口音,卻溫和悅耳,“字如其人,一筆一劃,都馬虎不得。”
窗外,芭蕉葉滴著水珠,遠處是如黛的青山和小橋流水。這裏沒有漠北的風沙,沒有衝天的血腥,隻有墨香和雨後的清新。孩子們敬他,因為他雖嚴肅卻從不體罰,總能用最淺顯的道理講通文章;鄉鄰們覺得他是個有些孤僻但學問不錯的落第書生。
隻有石頭自己知道,這些年內心的波瀾從未真正平息。夜裏,他時常被金戈鐵馬的噩夢驚醒,醒來後滿身冷汗,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喊殺聲。白天,他看著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臉龐,聽著他們誦讀“仁者愛人”、“和為貴”,一種巨大的割裂感時常攫住他。他教他們識字明理,潛意識裏,何嚐不是在用這種方式,默默祭奠那些再也無法拿起書本的兄弟?祭奠那個曾經同樣渴望知識、卻被命運推向戰場的自己?
他小心地隱藏著過去。那枚“望”字鐵符,被他縫在了隨身攜帶的舊書囊夾層裏,從不離身。閑暇時,他會按照沈如晦當年留下的極其隱晦的指引,試著去接觸一些江南的人與事——或許是茶館裏一個看似普通的行商,或許是書鋪老板無意間提及的某個地名。他像是在下一盤盲棋,落子無聲,甚至不知對手是誰,隻憑著一種本能和深埋的責任感,小心翼翼地延伸著那根看不見的線。
江南的雨,總是下得綿密而安靜,籠罩著白牆黛瓦、石橋流水,將整個天地洇成一幅朦朧的水墨長卷。這裏是與西北截然相反的世界。沒有蒼涼的戈壁,沒有刮骨的朔風,隻有終年濕潤的空氣裏浮動著桂花甜香和若有似無的絲竹聲。運河上烏篷船欸乃而過,船娘軟糯的歌聲在水麵蕩開漣漪。十年前的北地烽火、孤城血淚,仿佛隻是另一個遙遠時空的傳說,從未驚擾過這片被流水溫柔包裹的土地。
在這片安寧得近乎慵懶的水鄉深處,一座名為“棲水”的小鎮上,多了一個名叫“沈三”的糖畫匠人。
每日清晨,當第一縷炊煙尚未扭直升起,沈如晦便已推著他那輛吱呀作響的木輪車,來到鎮口那座年久失修的青石橋畔,熟練地支起攤子。小火爐點燃,暗紅的炭火驅散著晨間的濕寒,銅鍋裏,大塊的黃糖慢慢融化,咕嘟咕嘟地冒著金黃色的黏稠氣泡,散發出焦甜**的香氣。
他的手法早已爐火純青。一柄小巧的銅勺在他手中仿佛被賦予了生命,舀起一勺滾燙的糖漿,手腕懸空,微微傾側、抖動,糖液便如金線般流淌而下,落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板上。或急或緩,或頓或連,勾勒出的飛禽走獸、魚蟲花鳥便頃刻間栩栩如生,在晨光中晶瑩剔透,引得圍觀的孩童陣陣驚呼。他最拿手的是那匹揚蹄騰空的駿馬,鬃毛飛揚,肌肉線條流暢,充滿了動感與力量;還有那杆筆直銳利的長槍,雖是以糖為料,卻隱隱透著一股冰冷的鋒銳之氣,與周圍憨態可掬的小猴金魚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和諧。
他似乎已徹底沉醉於這市井角色,成了小鎮風景的一部分。街坊鄰裏隻知這位“沈三叔”手藝精湛,性子溫和沉靜,價錢公道,說話帶著點難以辨別具體地域的北方口音,是個頗受歡迎的外鄉手藝人。他會在下雨時幫隔壁賣菜的阿婆收攤,會耐心地教最笨拙的孩子如何握穩糖畫,會聽著鎮上婦人們的家長裏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淺笑。
唯有極少數走南闖北、眼力毒辣的江湖客,或許會在遞接糖畫的瞬間,瞥見他虎口和指腹那層異於常人的、厚實而堅硬的繭子——那絕非常年握糖勺所能磨出,更像是緊握兵刃留下的印記。或是偶爾在他抬眼望向運河盡頭、天際流雲時,捕捉到那溫潤目光深處一閃而過的、冰雪般的銳利與沉鬱。但這些細微的違和感,大多也被歸咎於一個落魄江湖客尋求安穩的尋常過往,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泛起微小漣漪後便迅速消散,無人深究。
他慣常去鎮口的“聽雨”茶館消磨午後漫長的時光。一壺最便宜的粗茶,一碟鹽水毛豆,便能倚窗坐上整個下午。窗外細雨淅瀝,簷水敲打著青石板,發出單調而寧靜的聲響。
三個人,三條截然不同的路,散落在江南的煙雨迷蒙之中。
他們努力地扮演著新的角色,試圖將過去的傷痕深深掩埋,融入這看似太平的盛世。
這一日,茶館中央,說書先生醒木重重一拍,唾沫橫飛地講的不再是望安城楚將軍力竭戰死、沈帥十年飲血的悲壯傳奇,而是一段新編的《江南俠義傳》。
“……話說那趙擎天趙大爺,真乃當世豪傑!義薄雲天,仗義疏財!莫說這運河兩岸,便是整個江南道,誰不敬他三分?門下豪傑如雲,食客三千,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端的是……”說書先生極力渲染,將那位崛起於漕幫的“趙爺”描繪成一個結交綠林、扶危濟困、乃至能在漕運碼頭上呼風喚雨的民間梟雄。
沈如晦端著粗瓷碗,吹開浮沫,輕輕呷了一口苦澀的茶湯。他聽著那些誇張的描繪,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久經朝堂風波與軍旅殺伐,他曾站在權力與戰爭的漩渦中心,遠比升鬥小民更懂得洞察時勢人心。這等民間勢力急速膨脹,絕非盛世祥兆。所謂“俠義”,往往隻是野心與暴力在亂世萌芽時披上的第一層迷人外衣,其下隱藏的,常是滔天巨浪。茶館裏眾人聽得如癡如醉,麵露向往,他卻隻感到一絲熟悉的寒意順著脊椎緩緩爬升。
果然,不過數月之功,江南那層溫婉寧靜的麵紗便被悄然撕開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運河之上,漕船依舊穿梭往來,但押運的官兵數量明顯增多,且個個按刀而立,神色緊繃,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兩岸,如臨大敵。市井茶肆間,開始流傳各種令人心慌的竊竊私語:有的說漕糧屢屢遭劫,損失慘重,押運官兵卻查不出所以然;有的說下遊某些州府已拖延上繳朝廷賦稅許久,恐生大變;更有人神秘兮兮地透露,說那位風頭正勁的“趙爺”已與官府多次發生衝突,其手下豪奴驕橫,前幾日竟打傷了上門催繳新設“漕捐”的稅吏,官府竟一時未能拿人……
這一日,一個常來買糖畫的半大孩子,像往常一樣湊到沈如晦的攤前,卻不像平時那樣盯著糖勺,而是眨著眼睛,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
“沈三叔,你糖畫能畫把刀嗎?要特別快、特別威風的那種!就像……就像戲文裏大將軍用的那樣!”
沈如晦手下不停,糖絲流轉間勾勒出一隻振翅欲飛的蜻蜓,他笑著問:“畫刀做什麼?小孩子家,莫要動這些打打殺殺的念頭。”
那孩子卻一本正經地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成了氣聲:“我爹他們昨晚喝酒時說的,南邊怕是要不太平啦!說有個姓趙的大爺,本事大得很,要帶著大家夥兒過不受欺負的好日子!真要那樣,不得有把好刀防身嘛!”
孩童天真無邪、卻又帶著幾分模仿大人憂慮的話語,像一根浸滿寒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江南水鄉溫婉祥和的表象,露出了其下湧動的、混亂而危險的潛流。
沈如晦臉上的笑容微微淡去。他低下頭,佯裝去調整爐火的強弱,眼眸深處卻瞬間結了一層冰霜。果然,江南的溫山軟水之下,暗流早已開始湧動。苛捐雜稅日漸沉重,地方豪強與官府勾結,盤剝百姓,運河上往來的商船帶來的不僅是貨物,還有各地民怨沸騰的消息。
那熟悉的氣息——大戰將至前的躁動、不安、狂熱與恐懼相互交織的氣息——他曾在十五年前那座孤城的血與火中真切地嗅到過,如今,又在這千裏之外的溫柔水鄉,再次清晰地捕捉到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黑娃在碼頭扛包時,會聽到工頭低聲咒罵稅吏的凶狠。
石子在學堂教書時,會聽到來接孩子的家長歎息年景的艱難。
甚至連那個賣糖畫的沉默匠人,也能感受到市井間那股越來越明顯的躁動與不安。
他們都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動蕩前夕的氣息。
那枚被深藏的鐵符,似乎在無人察覺的暗處,發出低沉而微弱的嗡鳴。
故土已遠,前程未卜。
舊痕猶在,新泥能否掩蓋?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而這場即將席卷江南的暴雨,似乎早已在無人察覺的暗處,醞釀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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