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51 更新時間:25-12-09 21:30
廢棄廠房的鐵門在風裏輕輕晃動,發出沉悶的吱呀聲。
施工燈早已熄滅,隻剩展廳內一束束低垂的光,像從深海浮起的磷火,安靜地鋪在水泥地上。
空氣裏還漂浮著金屬切割後的餘味,混著新刷塗料的微刺鼻息,楚夜宮站在這片寂靜中央,指尖懸停在控製麵板上方,遲遲沒有按下啟動鍵。
她已經在這裏站了七個小時。
布展結束的那一刻,並沒有想象中的釋然。
沒有淚,也沒有哭,隻有一種近乎真空的平靜,仿佛身體裏某個部分已經被徹底清空,隻剩下呼吸和心跳還在機械運轉。
她拒絕了所有媒體采訪,甚至連展覽海報都沒做。
展廳入口隻立著一塊無字黑碑,通體漆黑,不反光,不刻名,像一道拒絕解讀的結界。
有人問為什麼,林晚替她答:“她說,真正的告別不需要觀眾。”
燈光係統是她親手調試的。
二十四組軌道燈,加最後一盞懸於穹頂的孤燈——共二十五盞,對應那二十五份寄出的禮物。
每盞燈亮起的時間、角度、色溫都經過精確計算,程序設定依照她與溫時月聊天記錄中最長的一次沉默來排列間隔。
最長一次,是分手前第七天,他整整十一個小時四十二分鍾沒有回複。
那天她坐在工作室地板上,手機屏幕亮到發燙,一遍遍刷新,直到淩晨三點自動鎖屏。
現在,那段沉默成了這場葬禮的節拍器。
第一盞燈亮起時,是冷白光,照出地麵一道細長影子,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第二盞接續,偏藍,投下扭曲的文字輪廓:“你說星座不合的人也能相愛。”第三盞是琥珀色,光影中浮現出一張模糊的照片投影——他們第一次見麵那天,她站在商場玻璃門前,低頭看手機,而他在對麵駐足張望。
畫麵隻存在三秒便淡去。
張弛是夜裏十一點半來的。
作為劇場技術總監,他是被主辦方臨時請來檢查電力負荷安全的。
原本隻想走個過場,看到主題叫《光的葬禮:二十五個告別的瞬間》,他還嗤笑了一聲:“又是一個把失戀當藝術展賣的。”可當他沿著燈光序列一步步往裏走,腳步卻越來越慢。
第十六盞燈亮起時,是一圈環形柔光,映出牆上一行手寫字跡的投影:“你記得嗎?我們約定好,如果有一天誰先逃了,另一個不必追。”張弛怔住。
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也寫過類似的紙條,塞進前妻枕頭底下,結果第二天她就搬走了,連句話都沒留。
他繼續往前。
第十八盞燈開啟的瞬間,整麵牆突然泛起暖黃漣漪,如同冬日爐火跳動。
光影緩緩凝聚成一句話:“你說你喜歡有溫度的東西,所以我把回憶做成暖光。”
張弛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他站在原地很久,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打火機“啪”地一聲劃亮,在這滿室靜謐中顯得格外突兀。
火光映著他眼角的皺紋,也照亮了那行字。
他吸了一口,沒說話,隻是仰頭看著那束光,像在看一場遲到了半生的懺悔。
“原來你們搞藝術的,”他低聲說,聲音沙啞得不像平時,“真能把心剖出來給人看。”
他說完便轉身走了,沒再提什麼電路超載、結構隱患。
臨出門前,他對守在門口的保安點了點頭:“明天開館後,別讓人碰主控台。”
閉館鈴響是在淩晨一點十七分。
林晚一直陪在楚夜宮身邊。
她知道她不吃不喝站了太久,幾次想勸她休息,都被搖頭攔下。
直到最後一盞燈完成循環,整個展廳重歸黑暗,楚夜宮才終於抬手,按下了總控開關。
所有的光,同步熄滅。
那一瞬,黑暗濃稠如墨,仿佛吞噬了一切存在過的證據。
可就在這死寂之中,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是她的聲音,冷靜、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本場展覽結束。感謝你見證了一場無人出席的告別。”
那是她提前錄入的導覽詞最後一句。
林晚幾乎是立刻伸手抱住了她。
她能感覺到楚夜宮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但沒有回抱,也沒有靠過來,隻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座剛剛完成使命的燈塔。
“你做到了。”林晚聲音有點哽,“你真的把他放下了。”
楚夜宮沒說話。
她隻是輕輕拍了拍林晚的手背,動作輕得像拂去一片落葉。
然後她彎腰拔掉主控設備的數據線,收好存儲卡,將控製麵板蓋上防塵罩。
走出廠房時,天邊已有微光浮動。
城市尚未蘇醒,街道空曠,隻有遠處高架橋上偶爾掠過一輛早班貨車。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上麵貼著“明日正式開放”的告示,字跡工整,墨跡未幹。
她沒有多看一眼,轉身離去。
回到工作室已是清晨五點。
她坐在電腦前,屏幕映出她蒼白的臉。
桌角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咖啡,旁邊是厚厚一疊打印稿——展覽策劃案初稿,封麵寫著“暫命名:光的葬禮”,已被紅筆劃掉。
她打開文件夾,找到名為“Y13-Y15”的加密備份包,右鍵,刪除。
確認。
再進入錄音庫,選中全部語音素材,清空回收站。
最後,她關掉設計軟件,換了壁紙。
舊的是她為展覽做的概念圖:一片深海,一列地鐵沉入底部,車窗透出微弱光線。
新的,是一片純白。
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需要解釋。
她點了新建文檔,標題欄閃爍著光標。
下方模板選項靜靜展開:個人簡曆、項目提案、合作函件……
晨光悄然爬上窗台,落在她修剪整齊的指甲上,泛著冷而堅定的光澤。
清晨六點十七分,城市還在灰藍色的薄霧中沉睡。
楚夜宮推開工作室的門時,風鈴未響——她早已拆掉了那串掛了三年的玻璃風鈴,說是聲音太碎,擾人清淨。
屋內隻剩空桌與投影儀支架的影子斜切在牆上,像一道陳舊的傷疤。
她沒有開燈,徑直走向主控台,手指熟練地解鎖加密盤,調出文件夾“Y13-Y15”——那是她為《光的葬禮》整理的全部原始素材:草圖手稿、燈光軌跡模擬動畫、語音記錄庫,還有那些曾在深夜反複播放的、溫時月曾說過的零碎話語。
她一條條點開,又一條條選中,右鍵刪除。
回收站清空後,係統提示“操作已完成”,屏幕短暫閃白,仿佛連回音都被抹去。
她摘下存儲卡,輕輕折斷,扔進金屬廢紙簍。
然後,她換了壁紙。
舊的是深海地鐵的概念圖——幽暗水域裏,一列鏽跡斑斑的列車緩緩下沉,車窗透出微弱暖光,如同將熄未熄的心跳。
新的是純白,無邊無際,不帶一絲紋理或陰影。
她說過,黑是拒絕解讀,白則是無需解釋。
窗外天光漸亮,照在她臉上,映不出悲喜。
她打開簡曆模板,指尖停頓片刻,才敲下第一行字:
姓名:楚夜宮
職業:高級燈光設計師
申請項目:國際光影藝術巡展(海外分部)
當寫到“個人陳述”一欄時,她刪了三次開頭。
第一次寫“我擅長用光構建情緒”,太假;第二次寫“過往經曆塑造了我的創作視角”,太繞;第三次,她索性閉眼,任思緒退回那個廢棄廠房裏的七小時寂靜。
再睜眼時,隻寫下一句:
“我曾用光埋葬愛情。現在,我想讓它照亮別的地方。”
沒有修飾,沒有抒情,卻比任何方案書都更接近真實。
她按下提交鍵,郵箱同步顯示“發送成功”。
那一刻,胸口那塊壓了半年的石頭,終於裂開一道縫隙,風從外麵吹了進來。
傍晚,她獨自出門,穿過了三座橋、兩條隧道,來到這座城市最老的地鐵站——青石巷站。
這裏尚未翻新,鐵軌兩側仍留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搪瓷站牌,廣播聲沙啞失真,像是從記憶深處傳來。
她坐在盡頭的長椅上,背脊挺直,像在等一個並不重要的人。
其實她隻是想確認一件事:自己是否還害怕孤獨收尾。
末班車將在23:47進站。她看了眼時間,23:39。
風從隧道口灌進來,掀起她衣角。
她望著對麵空蕩的站台,忽然想起溫時月最後一次回複她的消息,也是這樣安靜的夜裏,隻有係統提示音在黑暗中響起,然後一切歸零。
列車來了。
燈光由遠及近,劃破漆黑隧道,像一把溫柔的刀切開過去。
車窗明亮如鏡,倒映出她的臉——清晰、平靜,眼角沒有淚痕,唇邊也沒有笑。
她起身,走入車廂,腳步穩定。
關門提示音響起前,她回頭望了一眼站台燈牌,紅字跳動著下一班車的時間:無。
她輕聲說:“修地鐵的人不坐末班車。但現在,我可以。”
車門關閉,列車啟動,光束在她臉上快速掠過,明滅不定,如同新生。
長椅恢複空置,寒氣重新爬上金屬表麵。
幾分鍾後,站務員陳默拿著清潔工具走來,例行檢查座椅縫隙。
他的手套忽然觸到一張硬物——他抽出一看,是一張未使用的單程票卡,邊緣幹淨,從未刷過閘機。
他皺眉,翻看手中記錄本,準備登記遺失物品。
可就在翻開第一頁時,筆尖頓住。
這張票的編號,竟出現在昨晚的閘機異常日誌裏——03:17分,B口,無效進出記錄一次。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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