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480 更新時間：25-12-13 21:37
好像從那一天起，她們的關係便逐漸開始失控。
又或者早已失控，卻無人意識。
當凝固的沙漏被打破，時間節點開始轉動，事情開始不回頭發展，便早該有人意識到，一切都是混亂的。
見深漠視著黑板，和其他同學一樣，全然不顧地中海在講台上聲情並茂吐沫橫飛自我感動半小時講的口幹舌燥肝腸寸斷，然後敲著黑板指桑罵槐。把自己比作當下那些流行愛豆，全體同學比作粉絲，在講台上講課叫演出。一天演出好幾場，演出完了還要下去排練，完了晚上回去還要回複粉絲信息，演出要被黑粉罵，演出報酬又要被公司拿去大頭，既然各位都是來混水摸魚的那就奉陪到底。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餘歡找班主任要求換了座位，隻說自己看不清黑板。地中海沒起疑，很快將她調到了第三排，和徐澈同桌。見深一個人坐在原處。
餘歡看著玻璃反光，看到見深支棱著手肘，臉埋進雙手，馬尾辮蓋住身體，整個人小了一圈。
這已經是她連續第二周這樣了。
一開始，餘歡單純以為她生氣了。
她依舊正常到校上課，下課看不出什麼異常，到了放學時間背包就走，像以往一樣，不帶半秒鍾停頓。隻是目光不再漠然，不再冰冷，不再壓抑，不再窒息。偶爾對視上，淺色的眼珠像一顆破舊的玻璃珠，裏麵的花紋不再豔麗，隻剩下依稀可辨的輪廓，卻怎麼看又都不免想起最初的模樣。目光如失憶的一個微笑，無需他人讀懂，讀懂淚卻不禁流。像是在空氣中溺亡，又像是在氧氣中窒息。像一陣氣泡包裹好多好多份絕望下沉，又像是看著自以為是的堅強步步瓦解。
別人隻覺無法理解，以陸然為首的女生們當作笑話一樣，每天看漫畫似的從不覺乏味。
生活在陰溝裏的老鼠，連幸福的權利都無法擁有，隻能偷窺別人的生活。拿自己的不幸與別人的苦難做比較，還不覺荒謬，最值得同情。
餘歡假裝記筆記，筆記本上飛快出現了一行字：
是因為我吧。
不，不是的，每個人都有選擇幸福的權利。每個人的幸福都是從未放棄的堅守與至暗時刻照進來那一縷光，人們懷揣幸福努力奔跑，左手信念右手遠方，跌倒時滿身泥濘，卻擁有靈魂幹淨的自由與放聲大笑的灑脫。而不是高高在上與遙不可及。幸福，從來是因為在某個時刻肯定了當初的自己與現在形成照應，而不是空虛無力的過度精神富裕。
也許你現在選擇了你認為很好的方式，但將來總會遇到更好。大家總說將來會更好，隻不過是因為在將來，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活成年少期許的模樣。最重要的是，我們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氣，幸福從來不是雙手抓滿的富足，而是兩手捧起的虔誠，數量不決定幸福程度，幸福是微觀的期許具像化。
那，這樣算絕交麼。
寫下這行字時，突然一陣無力挾雜著心酸襲來，心裏一軟，噴薄出的眼淚代替了血液，流遍身體每一角落。
這何嚐不算另種方式的自欺欺人。
渴望被愛的小孩不懂被愛的感覺，被別人胡亂塘塞，嚐到受傷的滋味，卻以為愛從來要伴著眼淚服下。嚐到痛不懂得恨，受到傷卻渴望被傷。
其實你和她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不過都是迷途的旅人，誤打誤撞進對方的軌道，彼此糾纏不清，好不容易分離，本應揚長而去。
一段沒有緣分的開始注定是一段沒有緣分的結束。
教室外人來人往，洗手間隔音太差，不時有各種聲音闖入隔間，學校三番五次找教育局批準經費要求新建教學樓，都被各種理由塘塞拒絕。
外麵一群人在高談闊論，將她的嗚咽聲淹沒。
昨晚她又做了那個噩夢，驚醒時後背已經涼透。
縱使離開了京城實驗附中，離開了北京，離開了那個散發著惡臭，僅僅是瞟一眼就令人窒息的環境又如何。
那些堵上門來的人，找到學校的人，找到母親單位的人，曾一度成為她的夢魘。
家門口被潑上油漆，霸淩者在學校將她逼到天台，媒體找到母親的單位大鬧。
世間從來非黑非白，而是一道灰，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惡意挾裹絕望瘋狂生長，陰險啃噬光明的骨肉，以它的骨殖為溫床肆意蔓延，混為一談。光明因為黑暗而高大，黑暗因為光明更顯陰暗。二者相互利用相互依存，從此以後，不分黑白。
閉上眼，不再去回想，那件事對她的影響時隔兩年，仍未平息。
餘歡是她近距離接觸的第一者，但她卻給不了她足夠的理解與包容。
她至今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回教室路上，她看見餘歡朝著自己所在方向跑來，而她身後並沒有人。
見深皺眉，禮節性側身，領子卻被餘歡一把揪住。
“什麼意思？”
聽語氣覺得不對，見深別過臉。看見眼前的麵孔因為一路小跑已經微微泛紅，接著是眼角、眼尾、鼻尖、乃至耳根，全部紅了。整個人在微風中，聲音已經微微發抖，帶著顫音，卻極其堅定，語氣裏毫無動搖的意味。
見深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欲張口卻覺眼睛發酸。
都是一樣的心酸，一樣的絕望。
既無冤無仇，又何必為敵。
僵持中，餘歡開口了，一開口，聲音裏已經帶上了眼淚，卻偏是不服輸的倔強，一股狠勁支撐著，所有的話一股腦傾倒出。
“我承認我是個怪胎，我承認我很倔強，我承認我很要麵子，我也承認我很煩人。
“是我一直纏著你的，對不起。
“可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倔強的纏著一個人不放呢？我也知道這對你來說很不屑，也知道這很荒謬。
“但是我就是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雖然你對所有人都是那麼冰冷漠然，從來都是不可一世的樣子，誰都搭不上話。
“是你的眼睛出賣的你，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的瞳孔是純黑色的，那代表著他心思單純，內心幹淨。如果是棕色的，代表他心思細膩，有許多故事。
“可是你的卻是淺色的，不管你看過多少黑暗不堪，多麼漠然，你始終擁有最幹淨的心靈與最澄澈的靈魂。上天至你於黑暗，是為了讓你看透世事與人間。
“你隻是習慣偽裝高大而已。
“但你知道嗎，所有能讀懂你故事的人，曾經都是一樣的書寫者。”
見深盡量平衡著，這段時間她又莫名其妙經曆了好多好多，神經緊繃，隨時有可能會崩塌。
“先回去，快上課了。”
最後她這麼說。也隻能這麼說。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並不漫長，反倒飛快。明明什麼都不缺，卻又好像少了些什麼。但就像丟失心愛玩具的孩童，明知道無法挽回，卻還是會忍不住再找一次。
放學時兩人擦肩而過，一個往左，一個向右，平靜的走來，又平靜的離去。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做。
這種感覺就好像用盡所有力氣與手段大吵一架後的精疲力竭，明明該說的都說了，能做的都做了，耗費了所有的時間，卻什麼結果都沒得到。於是一種挫敗感與無助油然而生。
仿佛我們的相遇是注定，分離也是注定。
見深悶頭走的飛快，仿佛這樣就能隔絕一切不好的東西與與之俱來的後果。
與此同時，餘歡行走在人群中，一聲不吭。
殊不知，這一切都被遠處的黑衣人收在眼中。他收起望遠鏡，埋頭在手機上敲下幾行字，然後消失在人群中。
餘歡和見深誰也沒注意到。
時間回到七歲那年。
在太姥姥的葬禮上，七歲的餘歡哭的稀裏嘩啦。
盡管大人們告訴她，太姥姥活了一百零一歲，是件喜事。但幼小的餘歡望著還沒有臉盆大的骨灰盒，懵懵懂懂想，那麼大的火，揚起來把爐子都蓋住了，燒在身上該有多疼啊。
直到現在餘歡仍然認為，死亡是一場漫長的告別，在告別的盡頭，一切又會重逢。
想起三歲時的繪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餘歡突然釋懷，如果存在時間太久，選擇離開又何償不是一種解脫。
小學六年級的夏天，空氣中湧動著熱浪，依稀能分辨出草木在空氣中微微發酵的氣息。
“餘歡，我們要做一輩子的朋友。”
“好。”
“畢業以後常聯係。”
“一定。”
“保重。”
“保重。”
等到打去時，號碼已經成了空號。
那些年少許下的風浪，終究抵不過歲月的海洋。時間自有辦法，一部分在歲月裏平息，彙成河流去向遠方。另一部分流進時光罅隙，撫平生活留下的傷。世人愛說年少輕狂，因為世間本薄情，需要肆意的人去馭得意的狂。
初一上學期的同桌，隻是名字已經記不清。你看，所有人都是折疊在你回憶裏的收藏，隨著時間推移，大部分已經失去光亮，隻有很少一部分，依舊在你的不同歲月中飛揚跋扈，光鮮亮麗。
一起在數學課上偷睡過懶覺，在體育課望著飛機發呆，在炎熱的夏季去小賣部買一瓶波子汽水用瓶底當放大鏡看窗外濃密盛夏。給每一道數學題編故事，將秘密折進星星收集在玻璃瓶裏，晚自習從後門溜走躲開巡查的老師去七樓天台看晚霞……
約好暑假一起去長沙旅遊，發出的消息遲遲沒有回應，開學後才得知，那句“如果可以，我想不要再痛了，做一顆星星也好”成為了她們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
記不清她長什麼樣了，隻知道，她是天上所有星星裏麵最亮的一顆，那遙遠的幾萬光年，裏麵包含了無數次的相聚又相散，剛好是第二次重逢的距離。
你曾說過，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請讓我不要想你。如果減去一點想念，能讓你轉動時的負擔輕一點，那麼我就不想好了。
小時候喜歡說“再見”，因為年幼時的自己希望，我和你永遠都會下一次再見。長大後喜歡說“拜拜”，可是我們都長大了，都理解話背後的含義了。明白有些話，分量是很重的，不能隨便亂說。
我們都希望，自己能擔得起那一聲“再見”。
我們都清楚，自己從來不能永遠擔起那一聲“再見”。
沒有什麼是永恒的，生命也好，命運也好。
生命這趟旅程，是為了去看所念的風景，去愛所愛的人。我們隻爭朝夕，拚盡全力去活著。那一路上看到的風景，愛過的人，都是上天賜予我們的最好禮物。是為了讓我們有了回響，有了繼續出發的勇氣。
至於命運，從來不存在運氣一說。我們從始至終與生活鬥爭，從未放棄命運，所謂天賜的命運，不過是命運對我們的回饋。生命最大的驚喜，就是它每時每刻的千變萬化。
那是餘歡在開學時寫的一篇作文，題目是半命題，沒有什麼是（）。
當時有部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2》一上映火遍全球，以緊湊的情節與精美的畫麵還有獨特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登上國漫巔峰。
全校大部分同學包括餘歡都去看了那部電影，因此當時年級作文清一色的“沒有什麼是無法逆轉”“沒有什麼是不可突破”“沒有什麼是與生俱定”。而作文內容千篇一律，要麼講述自己遇到困難，通過某事得到感悟，認為沒有什麼無法逆轉；要麼講述自己遇到困難，堅持不懈最終取得勝利，認為沒有什麼不可突破；要麼講述自己自幼被世俗所束縛，通過什麼方式得到感悟，明白沒有什麼是與生俱定。
餘歡也在作文裏提到哪吒，因此她在文章末尾寫到：
沒有什麼是永恒的，愛你的人也好，不愛你的人也好；世俗眼光也好，偏見也好。每時每刻，都有生命在消逝；每分每秒，世界都在變化。
哪吒之所以是魔丸，是因為來自於一方麵的偏見。他之所以是凡人，仍然也是一方麵的偏見。但世界從來都是在變化，思想中心也在變化。所以是魔是仙，隻有自己說了才算。
沒有什麼是永恒的，魔可以成仙，仙也可以敗給心魔。
後來這篇文章成了範文，但是老師用紅筆在旁邊做了一句批注：
沒有什麼是永恒的，包括人心中的成見。
地理課講到地殼運動，老師順嘴提了一句珠穆朗瑪峰的形成。
“大約在六千五百萬年前，印度板塊以每年五厘米的速度向北移動，與歐亞板塊發生碰撞。
“這場板塊運動導致了海底沉積岩被擠壓抬升，最終形成了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脈。簡單來說就是板塊碰撞與地殼抬升的產物。至今，珠穆朗瑪峰還在以每年約四毫米的速度增高。”
講到這裏，全班同學毫無心思聽講，講話愈發放肆，已經忘記天地為何物。老師卻好像毫不在意，陷入了自己的回憶。
餘歡看著老師撐著講台，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大學的時候，那時是大概一七年的樣子。
“當時和一群朋友一起去意大利，那會兒callmebyyourname剛上映，在國內還沒火，不過確實是部很好的片子。一群年輕人看了之後急吼吼往意大利飛，特別熱血特別傻瓜的場麵，現在想想，也就隻有二十幾歲時能做出那樣的事。
“當時去了克雷馬、那不列斯、波西塔諾還有威尼斯。
“去了以後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喜歡意大利的夏天。
“湛藍湛藍的，海，天空，還有整個城市。到處都是那種很不經意流露出的文藝複古氣息，恍恍惚惚像在做夢一樣。原著名字叫夏日終曲，真的，來了才會知道。意大利的夏日除了湛藍和清朗，也有很多朦朧和晦澀，隻有離開方覺醒，夏日，完結。
“當時的文旅還沒有現在那麼發達，但這樣接觸的世界反倒真實。天氣特別炎熱，走在街上推開一扇門進去買冰淇淋，在有遮陽傘的花園裏喝冒冷氣的檸檬水，走進一家手工店，可以買那裏的手工皂，老板會拉著你，給你介紹那些一個個的陶瓷娃娃。走在狹長的巷子裏，一級一級下台階，坐在台階的盡頭，那裏就是海灘。
“至今再也沒機會去體驗那種感覺，也不想再去體驗。很久之後才會知道，有的夢，做一次就好了。會在你的記憶裏一直循環播放，彙成專屬你的夏日終章。具有收藏意義要過了很久，久到在你的記憶裏不再平整，微微泛黃毛糙，像通過模糊的放大鏡看到一般，那就是你愛的，在你的年少裏熠熠生輝，亦真亦幻的夏天。將來總有一天，你會獨自坐進你的記憶深處，回望到那時說不上來真實也說不上來虛假的盛夏。因為每個人生命中，總有一次這樣開放的夏天。”
教室裏開了冷氣，是那種侵入骨髓的冷。餘歡耳中，周遭聲音漸漸消失，老師的聲音，一點一點清晰放大。
“美嗎？當然美。金碧輝煌的水城威尼斯，人人熟知的威尼斯狂歡節。無一不渴望，無一不向往。
“但這座水城威尼斯正在下沉，在過去的一百年裏，因為地基問題、海平麵上升、地下水開采、潮汐與氣候變化，它整體下沉了二十三厘米。再加上海平麵上升，水災越來越嚴重。
“以前幾十年才有一次的洪災，現在一年能有十幾次，幾乎成了常態。
“科學家預測，到兩千一百年時，海平麵可能再上升一米，如果沒有更有效的措施，威尼斯可能會徹底被淹。”
不知是不是空調太冷的緣故，餘歡感到一陣寒氣侵入肌骨。
耳邊的聲音清晰無比。
“人類文明存在的時間，乍一看好像很漫長，實際不過幾千年。世界誕生物種起源源於宇宙大爆炸，宇宙大爆炸又歸於偶然。而如果地球毀滅，也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沒有絕對永恒，一切都在變化，隨時都可能巨變。”
令餘歡刻骨銘心的不僅是空調冷氣，更是地理老師那番看似意識流的發言。
從來就沒有什麼永恒，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下一秒就可能失去。
那。
你相信永恒嗎。
不相信。
你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永恒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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