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烽火  第七章 不如歸去

章節字數:5648  更新時間:17-03-03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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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告別喧鬧的城區,走在靜謐的鄉村小道。道邊雞鳴犬吠,三兩佃農結伴歸家,談笑風生。夕陽餘輝之下,康胡兒感覺自己進入另一個世界裏了,內心深處無比的溫暖自在,猶如歸家一般。

    再行半裏之地,卻見眼前一排竹籬,將一間木屋圍繞,其間開出一條道來,大門未閉。

    康胡兒站在門口,遲疑一陣,腦海中浮現出孫孝哲那孩子大是調皮的笑來,他說:“快去啊,不然就晚了。”於是他邁過大門,快步走到木屋前,伸手想去敲門,可又生猶豫,終於決心下了,哪想才敲了一下,那門自行開了。

    她不在家中麼?

    驟然之間,康胡兒心中生出強烈的不安來,當即奪門而入,大聲叫道:“香蘭……”然而很快的,他發覺自己錯了,且是錯得那般滑稽可笑。

    屋內整潔如新,中間鋪了一張食案,食案邊“品”字形擺了三隻坐團。案上飯菜已齊,四菜一湯,又聞得後廚裏陣陣飯香撲鼻而來,康胡兒猛覺鼻中發酸,眼眶灼熱,若非堅強忍住,怕已淚如泉湧了。

    “誰啊!”

    一個素服女子自後廚裏轉出,乍見康胡兒,她也自一驚,臉上泛紅,旋即又麵露微笑,說道:“你真的來啊。”

    “是的,我真的來了。”

    戰場上的康胡兒指揮千軍萬馬,鎮定自若,然此時此刻,麵對眼前女子,居然會如此的慌亂木訥,甚至有些結巴了。此時的他當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對,竟已不知所措。

    韋香蘭看在眼裏,掩嘴笑了,說道:“康將軍,你坐吧。”

    康胡兒像是收到軍令一般,當即正襟危坐,神情嚴肅。

    韋香蘭又笑道:“將軍是要先吃飯還是飲酒?”

    “飯……”

    康胡兒本想說酒,卻莫名其妙吐出個飯字,但見韋香蘭美麗的背影轉入後廚,心中大感泄氣,不明今日的自己為何會變得如此無能?

    沒等得片刻,就見韋香蘭回來了,她手中捧著一隻托盤,盤內擱置兩碗飯一壺酒,康胡兒急忙起身相迎,將那酒飯接下。

    此後兩人吃飯吃菜,康胡兒偷偷見得韋香蘭左手捧碗至額下,夾雪白的飯粒入口,細嚼慢咽一陣,才去吃菜。康胡兒幾次想開口說話,都被自己的無能擊敗,隻得大口扒飯,大口吃菜,頃刻大碗飯僅剩三分之一,這大概是他打出娘胎以來最為神速的一次用餐吧。

    韋香蘭放下碗筷,勺了熱湯,慢慢品嚐。終於,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康胡兒見她發笑,先是一呆,隨後他自己也樂了,此後氣氛更是奇異,兩人不再吃飯,隻是相對傻笑。

    “哲兒和你……”

    “你……”

    兩人異口同聲,卻將彼此的話頭都截住了,不由對視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康胡兒好不容易緩了口氣,說道:“你先說吧。”

    韋香蘭沉默有頃,才道:“那日哲兒拜你為師之後,每日回家都要說你如何了得,我這個做娘的可是從沒見他如此歡喜,對一個人這般的崇敬。”說著斂衽而起,就向康胡兒行拜謝禮。

    康胡兒急忙伸手將之扶住,說道:“小哲天份極高,是個將帥之才,我不過指點他一些粗淺的功夫而已,算不得什麼好師傅。”說完才發現與她有肌膚相親,康胡兒並非墨守禮教之人,又或是出於本能,此時竟是舍不得放手了。

    韋香蘭俏臉微紅,也沒避開的意思,她看看天色,說道:“哲兒托人來說今日晚些回來,卻沒想要這般晚了……康將軍,可要飲些酒水麼?”

    康胡兒此時才發覺太陽已然下山,正猶豫著是否要告辭離去,聽她這麼說,下意識得道:“那便來些吧。”

    韋香蘭收拾了碗筷,取出杯盞,斟酒入杯,微笑道:“這是我自個兒閑來無聊用果子釀的酒,一直未曾飲過,也不知滋味如何,你且幫我品品吧。”

    “我隻是粗人,大口喝酒,這品酒之事,實在是……”康胡兒端過杯盞,就聞得一股清香,不由讚道,“好香的酒啊!”

    韋香蘭笑道:“這是依著西域法子釀的酒,你且嚐嚐滋味如何?”

    康胡兒點點頭,他見這酒色作酡紅,不像中原之物,倒頗似西域之葡萄美酒。當即嚐了口,但覺濃而不烈,還有股水果香味,卻又嚐不出是哪種果子,忍不住又嚐了一口,這次滋味較之方才又大為不同,想來是由多種水果混合調配而成的。

    韋香蘭見他一連嚐了數口,儼然十分滿意,心中大是歡喜,便也小酌了一杯,頓覺臉上發熱,歎道:“這酒味重了,我可飲不得。”隻這一口,她卻已熏熏然有醉意了。

    “重麼?”康胡兒數杯下肚,聽她說話,不由抬頭,這一看,猛就覺心跳急速,竟自呆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啊!

    眼前女子雪膚生暈,迷醉嫵媚。她雖為人母,且過了少女豆蔻年華,然此時此刻的她豈是尋常妙齡少女可比的?那種成熟性感女子獨有的迷人之態,在這一醉中華麗綻發。

    康胡兒忍不住就想起身上前,韋香蘭也自站起,她大概是真的醉了,身子軟棉棉得就倒了過來。康胡兒急急將她抱住,心跳更快,忙道:“想來你是真的醉了,快回房歇下吧……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韋香蘭伏在康胡兒懷裏,抬頭看著他,明眸如水,如歎息般得道:“你嫌棄了我麼?”

    康胡兒驚道:“此話怎講?”

    韋香蘭低下頭去,輕聲道:“我一個女子,還帶著孩子,你就沒曾想過哲兒的生身父親是誰,我又為何獨居一人?”

    這問題在康胡兒心中盤居多時,自己雖不承認,或許這才是兩人之間最深的介蒂所在吧。

    康胡兒想了想,正要開口,韋香蘭先道:“他不是個好男人,可說根本不算個男人,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怎樣懷上哲兒的……”說著她又苦澀得笑了笑,歎道:“你一定以為我舔不知恥吧。”

    康胡兒低頭望著懷中女子,她是如此的美麗,卻又這般的憂傷。他不禁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離家出逃的自己,直到今日內心也許會覺得迷惘孤獨,但從不曾後悔過。人生於世總有許多不堪回首更不願與外人道之事吧,可如今的她卻對自己說了這許多,是否因為她已將自己當作摯親之人,甚至是家人?!

    “二哥,你也該找個家了……”

    耳畔忽然又響起明離的笑談,也許是的吧,康胡兒低頭望著懷中女子,平生第一次他心中充滿渴望。

    韋香蘭感覺到康胡兒吻住了自己滾燙濕潤的麵頰,之後又覺自己的身體起了反應,那是一十三年來一直淹沒的,幾乎令她斷定無法再出現的對一個男人的強烈反應。

    同樣的反應令康胡兒愈加覺得真實而強烈,他自栩並非什麼守禮君子,也曾因為欲念而放縱過自己。但這是第一個,如此強烈的欲望之火中居然有甜蜜的滋味,便如方才飲下的果子酒,濃而不烈,卻已叫他迷醉。

    二人幹柴烈火,頃刻間退去大半桎梏,韋香蘭嬌喘著去解康胡兒腰帶。忽然,見康胡兒腰間墜下一對物事,本能的伸手一抄,就將之握入掌中。

    這一下手法幹脆利索,豈是尋常女子所能做到。那物事方入手,感受到其上的冰冷之意,韋香蘭心頭一顫,冷汗跌冒,理智恢複大半,一抬頭,就見康胡兒目光灼灼,正望著自己。

    韋香蘭頓時心喪如死,欲掙脫康胡兒懷抱,卻被他緊緊抱住,不肯放手。她惱了,怒道:“你這是在耍流氓!”

    “你且看清那是什麼?!”

    聽康胡兒語氣中頗是古怪,韋香蘭攤開掌心一看,卻見那是對青銅牌令,其上繪有不同色彩的一對牛馬,她大吃一驚:“這是契丹人的信物!?你……”

    “每個人都有不想為人知曉的過去。”康胡兒看著韋香蘭,目光柔和,“我不願質問任何人的過去,那你呢?”

    韋香蘭呆呆得看著康胡兒,眼中淚水又不自禁滾落下來。是的,就是這個男人,不論過去如何,未來如何,她決心認定!

    康胡兒將韋香蘭打橫抱起,就向內室走去……

    二

    入夜後的範陽雖也行夜禁,但不似其他城鎮那般嚴苛:街上那些勞作了一日的當家人陸續歸家,本來黑洞洞的屋子裏燃起了燈火,那裏有妻子的溫言蜜語,孩子的天真笑靨,一個稱之為家的溫暖自如,大可將那塵世喧嘩隔絕於外吧。

    柳憶夕雙手托腮,靠在窗口望著對麵街邊的萬家燈火,呆呆出神,不由得輕輕長歎出一聲來。

    “何故歎息呢?”明離自後麵走上來,將她摟住,低頭望著妻子的容顏,“可是又想起南詔之事麼?”

    柳憶夕緊緊偎在丈夫懷中,臉上滿是疑惑與不安:“如若定要說南詔是我家,卻也未必真是如此。所謂的家,大概正如街上那些人般,將之當作此生最後的歸屬之地吧。可我是真的不知道,即便如今做了你的妻子,有了孩子,可這一切當真可以永遠麼?離,你說此地將成為我們永遠的家,那會是真的麼?”

    “會是真的!”明離神色嚴肅,甚至有些信誓旦旦的意思了,“隻要咱們努力!”

    柳憶夕忍不住笑了,說道:“我說你啊,是當真太過樂觀,還是自信過度呢?”

    “兩者都有吧。”明離抱著她的身子轉過來,麵向自己,忽然雙膝一屈,跪落於地,將耳朵貼在妻子隆起的肚腹上聽了聽,頓時眉開眼笑道:“聽,孩子在說話呢。”

    柳憶夕見他猶如孩子一般,不由伸手輕撫他那頭濃密黑發,眼中滿是笑意:“可聽清了麼,他都說了什麼?”

    “自然聽清了,他說爹爹的話都是真的,他好想快些降生,見見爹娘和這個人世。”明離又將耳朵貼在妻子肚腹上,笑道:“你也感覺到了吧,咱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柳憶夕見他歡喜的樣子,心中也自安慰許多,歎道:“離,你知道麼,這些天我可真是害怕得緊了,怕你回不來,怕孩子出生之日卻見不到父親。幸好,你回來了。”

    “我是必然要回的。”明離起身站起,就將妻子摟入懷中,說道,“當日我中了那瘋子的蠱毒,但我知道絕不會就此死去!”

    “這事我也聽說了。”柳憶夕點頭道,“那日你身中劇毒,結果卻為一黑衣人所救,而那人……”

    “那人竟是契丹軍師比勒加。”明離搖頭歎息,“直到近日我仍舊想不明白,既是敵人,他為何要來救我?”

    “恐怕那人不是曾與你相識,便是……”柳憶夕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之前那契丹細作暴卒,我看你二哥所有所思,莫非也是那比勒加的毒計不成,這事可不得不防啊!”

    “那人甚是陰險,武功又深不可測,即便真有毒計,咱們在明,敵人在暗,卻也隻有防禦一途了。”明離見柳憶夕沉思不語,心知她為人多謀好疑,喜愛算計,歎道:“不論如何,此事我與二哥他們定能處理妥當,你就不用再操心了,安心養胎,最好替我生個漂亮小娘子,就算抵得上你一個零頭也好。”

    柳憶夕笑了,啐道:“你是跟那張缺學壞了吧,也說這種風話兒。”

    “無辜啊,那張缺,紈絝子弟也,我與他可是風馬求不相及呢!”明離大聲喊冤。

    柳憶夕最愛他這般半傻不精明的樣子,還想再逗逗他,忽聽腳步聲響,有人急匆匆得跑上樓來,一見卻是小籮。柳憶夕知道定有事發生,眉頭一皺,說道:“什麼事如此慌張?”

    “樓下有位將軍,說是十萬火急,要見阿郎。”

    三

    來人十七八歲,長得白白淨淨,正是之前偷襲隊隊長尹子奇。明離見他神色慌張,上氣不接下氣,忙讓他坐下,喚小籮泡茶過來,那尹子奇剛一落坐,便道:“明將軍,你可見到康將軍麼,方才田兄到他府上,卻尋不見人。”

    明離不知,看了柳憶夕一眼。柳憶夕笑了,說道:“那還用問,自是韋姐姐家中呢。”

    明離初時不明那“韋姐姐”是誰,卻見柳憶夕衝自己眨眼,神色曖昧,才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對了,之前小哲拉著二哥說個不停,多半為得此事。哈,看來二哥好事近了。”

    “就怕康將軍好事未至,範陽卻先內亂……”尹子奇一臉愁容,說道:“就在方才,太子殿下以張缺濫殺無辜為名,要在明日午時將之斬示眾。”

    明離冷笑道:“好啊,那張缺濫殺無辜,本是該死的。”

    柳憶夕歎道:“離,你且仔細想想,那張缺是誰的兒子?太子這麼做不是公然與張守珪翻臉麼,屆時契丹沒打進來,咱們卻已相殘而死了。”

    明離自然明白各中利害關鍵,可他心中就是千萬個不悅,那些都隻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怎麼可以就這麼說殺就殺了,豈非與豬狗無異?!

    柳憶夕看在眼裏,知道明離又動了婦人之仁,深知勸他不得,便道:“總之此事隻可化小不能做大,你倆快去尋康胡兒回來吧,我和小籮找個人……”

    “誰?”

    “韓冰兒。”

    明離大惑不解:“此事與她何幹?”

    “總之你快去吧,事情緊迫,別再耽擱了。”柳憶夕為明離套上外衫,又囑咐尹子奇道,“也去給史將軍傳個信兒,叫他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尹子奇道:“來此之前我已知會過史將軍了。史將軍別他看外表粗俗,實則精明得很,當此危局不會出岔子的。”

    柳憶夕笑道:“如此就最好了。”

    四

    “太子殿下,建寧王殿下已在門外候了近兩個時辰,你是否……”

    鄭公公跟了太子大半輩子,他見李亨神情不善,自知是不能再說下去了,隻得退至一旁。

    李亨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在室內踱起了四方步,他哼了一聲,淡淡道:“便是見了又能如何,張缺也是個死,就讓他進來吧。”

    鄭公公大喜,大聲說道:“太子有命,建寧王李倓見駕。”

    李倓剛進門,迎麵就見得父親神情冷漠,。他深知今次進柬,千難萬難,於是在席位上坐下,喝了口茶,正斟酌著該如何開口,就聽李亨冷冷道:“若為張缺求請,大可免談。”說罷就見他站起,轉身就要進內室去了。

    李倓急忙站起,說道:“父親,不論你是否愛聽,孩兒終究是要說得。那張缺濫殺無辜,確實可惡之極,可他畢竟是範陽節度使張守珪之子,如今強敵虎視於外,父親這麼做,那可是叫親者痛仇者快,還請三思而行。”

    “親者?”李亨冷笑道,“那些被殺的平民難道便無親者?契丹人又如何,若是張守珪連這點形勢都看不清,這範陽城便是活該要破的。”

    “父親,你這是在賭博啊!”李倓歎道,“那張守珪若是真的不顧一切為兒子起兵,內亂必生,屆時契丹發兵攻城,範陽失守無疑,咱們該如何回去向皇爺爺交代?那個李林甫必會借此機會發難,父親就不怕赴了大伯(李瑛)覆轍麼?”

    李亨站定,一言不發,好半晌後,他才回過頭來看著兒子,神情嚴肅:“我若做不成太子,將來那皇位就永遠輪不到你來坐。倓兒,為父所料不錯吧,這才是你真正擔憂之事。”

    李倓驚呆了,頓時跪倒在地,不住磕頭,隻聽得砰砰直響,再抬頭時,他前額見血,鮮血直流,他大聲道:“孩兒絕不是因此事而來,父親,天日可鑒啊!”

    李亨看著兒子,忽然就笑了,哈哈大笑道:“倓兒,你可知道,當年你大伯遭黜身亡,為父被立為太子之時,內心深處是何等之興奮激動。為了這一日,我可是等了整整二十年啊!”

    “那父親今日為何又不珍惜呢?”

    “我正是太過珍惜啊!”李亨將兒子扶將起來,歎道,“倓兒,你不該忘記的,太宗皇帝曾言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得天下,民心才是根本,我若失去民心,來日便是登基加冕,必不可久長。是以張缺不論是何人之子都必須處死,且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是張守珪真的要反,李林甫真要借此廢掉我太子之位,卻又如何。隻要有我一夕命存,何愁不可東山再起?倓兒,為父的苦心你可明白?”

    李倓隻覺脊梁之上一陣惡寒騰起,不由得渾身發抖,一時真不知該如何回答,眼前的父親赫然已變成一個陌生人,竟是覺得可怕。

    李亨拍了拍兒子肩膀,微笑道:“此事你不必著急回答,明日午後,隨我同去刑場監斬吧。”

    李倓雙唇顫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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