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烽火  第八章 處刑

章節字數:3810  更新時間:17-03-06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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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日的午後,日頭並不如何毒辣,卻甚是耀目,落在地下,切出一道亮白的痕跡,仿若出鞘利劍。

    刑台之上,張缺背陽而跪,那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瞧瞧不似真人。他身著囚服,發鬢散亂,哪裏還有昔日範陽大公子的模樣,儼然已變了一個人。

    此時刑台周邊聚了許多圍觀的群眾。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此次行刑完全公開,不過這些百姓隻可圍觀,不能喧嘩,老洪等一幹軍士將刑台守得鐵桶也似,嚴陣以待。

    “重犯張缺!”監斬官亦是當今的太子李亨手持斬令,起身站起,大聲說道,“三日之前你為逞私欲,濫殺無辜百姓,罪孽深重。依我大唐律例,當受斬首之刑,你可有何不服之處?”

    那張缺跪在地上,抬頭看了李亨一眼,便又低下頭去,不發一言。

    “甚好,男子漢大丈夫自是要敢作敢當的。”李亨抬頭看了看日頭,說道,“時辰已至,行刑!”說著將斬令拋至刑台之上。

    坐在側席的李倓見那劊子手飲了口烈酒,旋即便將酒水噴在刑刀之上,他心中暗歎,當即轉過頭去,如此就與一人打了照麵:

    此人二十七八歲,蓄了部濃密的虯髯,樣貌奇偉。他目光明銳內斂,較之坐在身旁,麵有刀疤,相貌豪烈的史窣於,這康胡兒絲毫令人感覺不到胡人武將均有的魯莽之氣。李倓雖未學過相人之數,但也知此人絕非池中之物,張缺之事,他幾乎沒有什麼表態,不知內心深處到底是何感想?

    他們也不在……

    李倓很快發現,今日同來監斬的隻有康史二人,不見明離夫婦,想起那位明夫人柳氏,李倓隻覺心頭一陣的淩亂,麵上微微發熱。他久處深宮,絕色美人自是見過不少,樣貌在那柳憶夕之上亦大有人在,可他不懂,為何自己打第一眼見她,便如烙印刻在腦海裏,明知她是別人妻子,至今居然不能忘卻。

    正胡思亂想間,忽見刑台邊生出一陣的騷亂,李倓本能的拔劍而起。

    來了麼,這是他做出的唯一判定:張守珪果然還是帶兵劫刑場來了。

    來人五十餘歲,雙鬢已白,跨戰馬,持長槍,胄甲環身,範陽百姓多數人識的他,卻不正是當今範陽節度使張守珪是誰。

    然,今日的他不過一人一騎,出人意料的沒帶上一兵一卒!

    康胡兒見得張守珪出現,也自大吃一驚。他久處範陽軍中,深知以範陽為代表的地方和朝廷這些年來貌合神離,明槍暗箭,爾虞我詐。今日太子執意要公開親自處決張缺,無非是要收買民心,好為來日登基鋪墊;張守珪的忽然到來也決不是為救兒子如此簡單,就怕真如柳憶夕所言,雙方私鬥,終將釀成範陽內亂,屆時恐怕要被虎視在旁的契丹人所趁了。

    康胡兒心念電轉,心生一計,當即起身,快步上前,大聲說道:“義父,你這是要送公子最後一程麼?”

    他這話說得極是大聲,就是要此間所有人包括太子在內都聽得清楚明白,更是著意提醒張守珪,他隻是為送兒子最後一程而來,決無他意。

    張守珪不置可否,此時的他儼然看不見任何人,隻是翻身下馬,徑直向刑台上走去。圍觀群眾紛紛讓出道來,眼望著這位老邁的父親,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即將步入地獄的兒子。

    張缺也感受到了,他沒有起身,更沒有回頭,隻是身上不住得發抖,他此時在想什麼,是不甘,還是悔恨麼?

    張守珪走上刑台,看了一眼劊子手,這個魁梧如牛的冷血殺手本能得退後一步,也讓出道來。張守珪向他點點頭,走到兒子麵前,忽然雙膝一曲,居然就跪了下來。

    父親向兒子下跪,那簡直是亙古未有之大奇事。

    一時場邊炸開了鍋,圍觀群眾中不少人大叫著往刑台上擠推,若非老洪等人極力阻止,恐怕這刑台已被攻陷。

    李亨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冷笑道:“張守珪,令郎濫殺無辜百姓,罪惡滔天,非本宮心狠,乃因公道自在人心!”

    他這話明裏衝著張守珪說起,其實乃是說給圍觀群眾聽的。今日行刑隻為護衛正以公道,絕不徇私。果然,不少人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混亂的場麵轉眼就穩定下來,眾目睽睽之下,刑台上那對相向而跪的父子,那是真情?還是作戲?

    張守珪好似根本沒聽見這位當朝太子的話語,隻是伸手掠過兒子淩亂的發鬢,他笑了起來,溫言說道:“缺兒,為父錯了,你能原諒我麼?”

    張缺抖得愈加厲害了,此時更是淚如雨下,哽咽了說不出話來,直到被父親擁抱入懷裏,才像是想明白了什麼,身子不再顫抖,也不再流淚了。

    張守珪老淚縱橫:“這十八年來,我沒能將你教好,叫你懂得如何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盡不到為人父親的責任,你是應該怨恨我的。”

    張守珪忽然站起,轉身麵向太子,雙手雙足張開,全跪於地,說道:“太子殿下,微臣不求您原諒,但求太子成全,由我親手斬他。”

    李亨皺起了眉頭。今日公開斬首張缺,本就是要在百姓麵前建立自己的威信,如今張守珪來這麼一招,委是令他始料未及。果然,那些良善的百姓中已經有人大聲附和。

    李亨心中咒罵,張守珪啊張守珪,果然是隻難纏的老狐狸啊!

    雖然心中極不情願,這位當朝太子深知民願如天,隻得點了點頭,拂袖轉身。

    張守珪取過刑刀,走向兒子,冰冷刀鋒高舉過頭,陽光下那樣的刺人眼目,圍觀群眾都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隻聞得一聲輕響,仿佛微風過耳……

    二

    身周是永無窮盡的黑暗,仿佛將他的整個人填滿了,這個世界裏再無其他,僅剩這樣的一個自己存在著,被囚禁著。

    忽聽一聲“吱啞”聲響,那是鏽跡斑駁的鐵門門軸轉動的聲音,隨即,這個黑暗的世界開出了一道口子,天光射入。之後,腳步聲響起,有人沿階而下,直到腳步聲停在他身前,他下意識得抬起頭。

    他見過無數美麗的女人,並渴望且得到了其中的大多數,然眼前這個女子卻令他不由得身上一寒。她固然是極美麗的,美得無懈可擊,可是她太冷了,冷得使人感覺她並非真人,而是冰雕雪鑄而成,隻怕隻看一眼,就叫人心生怯意,不敢接近半步。

    張缺苦笑道:“難得韓家堡副堡主親來見我一個階下之囚。”

    韓冰兒看著他,然她眼中卻何嚐有過任何人,以那習慣的冷淡語氣道:“張缺,你本是個死人,如今卻能活下來,理當慶幸。”

    張缺麵白如紙,表情扭曲,忽然,他一躍而起,大聲道:“我要見父親!”

    韓冰兒搖搖頭:“正是你的父親要我來此告訴你,此計雖非萬全,但能保住你的性命,他要你安心待在此地,等待時機成熟……”

    “時機成熟?”張缺狂叫著:“我還要等我久,十年,二十年,還是等我老死以後!”

    韓冰兒沒再理他,擱下所攜之物,說道:“這些物事可供你數月之用,你該有自知之明。”

    張缺怔住了,卻見她所帶之物中有衣有食,想要開口詢問,但又閉了嘴,然見韓冰兒轉身似乎便要離去,終於忍不住了,說道:“我不明白,你們韓家堡弟子都是李林甫的人,卻為何要反過來幫助我爹,難道說李林甫和我爹……”

    “沒有誰助誰。”韓冰兒冷冷得將他的話擋了回去,“我們韓家堡弟子也不屬於任何人,這一點你最好牢牢記得。”

    張缺又自一怔,旋即像是明白了什麼,他哈哈大笑起來,大聲道:“韓冰兒,你也給本公子記住,我張缺不會一輩子囚在這裏的,絕對不會!”

    …………

    韓冰兒關了鐵門,正待轉身離去,忽然就駐了步。隻因腳步聲響起,黑暗中有人秉燭而來,近了可見得那身水綠衣裙,隆起的肚腹。

    韓冰兒歎道:“看來他真不是個好丈夫,居然會讓你出來。”

    “即便他不讓我來,我也能自行出來的。”柳憶夕向那鐵門望了一眼,笑道,“如今這位大公子可是有罪受了。”

    “那是他自作自受,與人無尤。”

    “確是自作自受。”柳憶夕歎道,“不過兒子再是無能,做父親的始終無法就此坐視其身死啊!”

    韓冰兒看著她,恍然有所悟:“怪不得,昨晚你前腳剛走,那張守珪便尋上門來,求我助他解救兒子,才有了今日之計,此事豈非也在你意料之中。”

    “那也得妹妹你願意幫我才行。”柳憶夕不做否認,且大有深意得道,“有些事發生了,遇見了,就不能置之不理,況且你有你的家族,我有我的家庭,這池魚之殃是不得不防的。”

    韓冰兒歎道:“隻是這些事本是那些男人來做的,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柳憶夕又笑了,說道:“那為何張節度找人幫忙,卻要找你這個副堡主呢?”

    韓冰兒不再說下去,隻是看著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柳憶夕也自笑了……

    三

    “你能肯定,那張缺當真未死?”李亨擱下茶盞,神情嚴厲,盯著坐在麵前的八字胡吉溫。

    “千真萬確!”吉溫摸了摸他引以為榮的胡子,說道,“此事乃韓家堡現任堡主韓解親口告訴微臣的,就在昨日晚間,那張守珪親自登門請韓家堡弟子出手相助,副堡主韓冰兒應下了此事。”

    “好啊,居然是韓家堡弟子做得好事!”李亨看著吉溫,冷笑道:“那些韓家堡弟子不是李林甫的人麼,如今何以反過來相助地方節度使?”

    “此事微臣也不知底細,想來隻是那韓冰兒自作主張,來日返京,微臣必將此事如情告知李相,請他定奪……”吉溫有意掠過此事,又道,“太子殿下,既然那張缺未死,張守珪便已犯下欺君之罪,是否該當問罪?”

    李亨忽然不說話了,他取過茶盞慢悠悠得品著,好半晌,他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吉溫,恐怕此事是你弄錯了,那張缺分明已然受刑身死,又何來複生之說,此事範陽城內全民皆知,難道還有假麼?”

    吉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看來自己所料不假,這太子所謀當真非小也,此時的自己可不能漏了馬腳,免得為他所害,客死異鄉。吉溫何其圓滑之人,想通此節,忙點頭笑道:“太子所言極是,微臣道聽途說,未明真相,罪該萬死。”

    “你也是為了本宮著想,卻又有何罪之有?”李亨可是千萬個想殺了這小人,隻是投鼠忌器,不知他是否真的探了自己真心去,便又換了張笑臉道,“張守珪新喪愛子,本宮雖是出於公心,內心深處亦有不忍。本宮欲設宴款待於他,此事吉尚書可願替本宮操辦一二?”

    吉溫心想你要設鴻門宴,卻將我推到前台,我若不允,你豈非即刻便要將我殺死?!他甚至能感覺到此時藏在大堂暗處殺手冰冷的微笑,當即點頭答道:“那是自然的,微臣定然不辱使命!”

    李亨大喜,扶其背,笑道:“吉尚書果然是本宮最好的盟友啊。”

    吉溫卻隻覺如墜冰窖,渾身僵硬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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