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烽火  第九章 百鳥朝鳳

章節字數:5798  更新時間:17-03-09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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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唐民風開放,更無後世的鎖國之策,範陽作為北疆咽喉要地,自有許多西方人往來,他們中有異國的商人傳教士,以及胡人歌姬。這些女子膚白高鼻,樣貌與中原女子大不相同,性情也自迥異,擅長旋舞。軍中兵士對此甚為喜愛,每次得勝歸來的慶功宴上多會請來胡姬助興,對此張守珪並無任何明確的表態,算是默許了。

    今日之宴可是一點也不喜慶啊!

    馬德立在門口,心頭思緒紛紛,當了五年差,也候過許多人,今日卻要他迎接一個胡人舞姬,實是平生首次。他正想著,忽聽得一聲輕嘶,一輛馬車慢悠悠得停到門口,他急忙走到車門前,恭恭敬敬得道:“車裏的可是瑪雅小姐麼?”

    他話音未落,就聽車內飄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既嬌且媚,落入耳中,但覺軟綿綿的,好生受用,當真叫人綺念橫生。

    馬德心頭迷亂一陣,身旁的兄弟亦是個個癡呆,他心中暗叫不好,勉強咳了一聲,正色道:“若真是瑪雅小姐,便請下車來吧。”

    “如此,有勞將軍了。”

    車幔掀起,先出一雙羊脂白玉般的美手,柔軟無骨,不盈一握。馬德慌忙伸手接住,就聞得一股奇香,不由心神搖曳,好勉強才鎮定住心神,待見那女子探身出了車廂,觀其全貌,不由更驚。

    這瑪雅號稱“漢女胡姬”,卻不曾想到居然真的是個漢家女子啊!

    這女人烏發明眸,較之胡人女子之深目高鼻,她長得可是要精製細巧許多,儼然是個江南水鄉裏走出來的清秀娘子!然而她確是胡人女子的裝束,該露的都露了,不該露的也半露了。她就像一個東方女子著了西域服飾,非但沒有不諧之感,更平添幾分神秘的美麗,令人浮想聯翩。

    “將軍,咱們能進去了麼?”那粉衣女子輕笑著開口說話。

    馬德緩過神來,忙道:“能,自然是能的!”急忙放開她手,轉過身,走在前麵。

    那女子跟著走出幾步,忽然抬頭向樓上望著一眼,一直掛在臉上的嬌美笑靨在這一刻消失不見。

    好生尖銳的眼神!

    那胡裝女子望向自己的眼眸之中宛如藏了柄鋒利的短劍,甚是刺人。柳憶夕可不記得自己何時惹怒了這樣的女子,招來這般深仇巨恨,除非……她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明離,尋思這小子過去招惹的女人中難道還不隻韓冰兒一個,他還有多少事瞞著自己?

    “水兒,你在想什麼?”

    柳憶夕正在氣頭上,這明離居然如此不識實務得插嘴進來,怎不叫她更為惱火,大是沒好氣得道:“想你死!”

    這話就像是一盆冷水,潑得明離背脊發寒,他一下窒住了說不出話來,心裏更生擔憂,又輕聲道:“你,到底是怎麼了?”

    柳憶夕這時也覺得自己表現得太過小氣了,當下笑道:“明離,今晚與宴之人可是不少呢,是否範陽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

    柳憶夕的喜怒無常明離是見識過的,隻是總是不至於如今日般誇張做作,她心中多半是有事了,可她既然不願說,自己也不好再問。正想著該如何討她歡心,卻聽得一陣腳步聲響,明離知道又有人上樓來了。

    今夜太子在自己的行轅內設宴款待張守珪,以吊喪之名,卻也邀請了範陽一地舉足輕重的商賈名士,是以今日排場極大。九畝見方的聚客廳內,九人一席,設立九席,其中寓意可想而知,至於座次更是嚴格到要論資排輩,乃是以太子張守珪那席為中心,向外如扇形排開,直到明離康胡兒那席,那是早早遠離中心,被設在了窗邊,是以那人一上樓,恰與明離打了個照麵。

    正是方才那長得酷似漢人的胡姬。

    柳憶夕見明離一瞧見她,便即呆住了。果然男人都是一個模樣,受不住絕色女子的誘惑,正想開口諷刺他幾句,忽見明離轉過頭來看著自己,嘴裏就莫名其妙得吐出三個字:

    “是她麼?”

    “她是誰?”

    柳憶夕本能得應了上去,卻見明離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儼然是沒聽見自己說話了。他呆呆望著那女子離去的背影,那般神情可不像是被美色迷住的好色男人,倒像一個失去記憶的孩子忽然回想起自己的過去,卻痛苦的發現那樣的曾經早已不複存在,剩留的隻有迷惘與困惑,乃至於深深的恐懼。

    “就別想她是誰了。”柳憶夕伸手握住他手,微笑道,“隻要知道現今的你是誰,我是誰便好了。”

    “現今的我,現今的你……”明離喃喃自語著,眼中的迷惘恐懼如霧散去,露出明朗的表情來,不由一把抓起柳憶夕的手,如發誓般道,“就算真是她,也無法改變現今的我。水兒,你要相信我!”

    柳憶夕雖然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卻也能感覺得到他那顆堅定的內心。不知為何,麵對這樣的他,自己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急急避開他的目光,啐道:“什麼信是不信,你這人當真莫名其妙啊!”

    明離一呆,正想再說,忽聽一個男子操著並不如何標準的漢語道:“應各位郎君之邀,瑪雅小姐今晚將表演舞劇《百鳥朝鳳》……”

    二

    舞劇並不等同於舞曲,那是借以舞蹈的方式來講故事,頗像後世的歌舞劇,也有說白之人。今晚太子府中上演的這幕舞劇《百鳥朝鳳》,講述得神話傳說中的不死鳥王鳳凰的故事:傳說鳳凰本是羽翼平凡的小鳥,不過它較之同族之鳥要辛勞許多,習慣積蓄食物。後來鳥族中鬧了災荒,它果斷將常年積蓄的食物盡數取出救活了瀕死的同類,故而得到群鳥愛戴,於是乎群鳥取下身上最美麗的羽毛,做成一件無比華美的羽衣獻給這隻平凡善良的小鳥,並推薦它為鳥中之王,自此這世上便有了鳳凰傳說。

    當舞劇接近尾聲,胡姬瑪雅身著鳳凰羽衣,在眾胡女的襯托下華美登場,當真絢爛奪目之極,引得眾客賓喝彩出聲,太子更是迎麵起身,舉杯相慶。

    太子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回頭對張守珪笑道:“本宮少時曾聽過一個神話傳說,當年天帝伏羲巡視西山桐林,見到金木風火土五星之精落於梧桐樹之上,刹那間瑞氣千條,霞光萬道,天空彩屏開處,祥雲托著一隻美麗的大鳥,落於梧桐神樹之上,諸鳥飛集其間,朝著那隻大鳥齊聲鳴叫。伏羲見此奇觀,遂召來木神句芒問其緣由,句芒見後答曰:‘此乃不死火鳳也!’”

    張守珪混跡官場多年,如何能聽不出太子話中深意,今日他宴請自己,明為悼念勸慰,實在試探自己的真意,他以不死鳥王自喻,不就是要自己自認百鳥朝拜於他麼?張守珪事先早已想好對策,當即大笑著答道:“鳳凰乃天地祥瑞,太子殿下更為人中龍鳳,老臣不才,願侍左右。”

    太子哈哈一笑,說道:“若是其他節度也如張節度這般忠心為國,何愁我大唐江山不能千秋萬代啊……”

    這兩人皮裏陽秋,針鋒相對,康胡兒看在眼裏,聽在耳中,更覺膽戰心驚。他深知範陽欲得一日太平,這兩人之間的關係才是關鍵,即便各懷鬼胎,總比翻臉相向為好。

    此時舞劇業已謝幕,眾客賓兀自意猶未盡,有人大喊著再加演一幕,立時便有不少人高聲附和,場麵甚是嘈雜。片刻之後,那說白男子走將出來,說道:“瑪雅小姐方才說了,既然諸位郎君如此抬愛於她,她願意再加演一場,也是百鳥朝鳳的故事,不過卻是故事之前的故事。”

    何為故事之前的故事?眾客賓心中好奇,隻見那酷似漢女的胡姬瑪雅重新登場,此時的她已脫去了那件華麗無比的鳳凰羽衣,回複成方出場時的平凡小鳥模樣,不過此時的她身邊多了個小男孩。瞧那小男孩服飾裝扮,當是飾演雛鳥之類的角色,可它身著的道具羽衣甚是破爛,倒不像是鳥王之後。

    眾客賓疑惑不解,明離一見那男孩,卻是神色大變,柳憶夕在旁看著,心想莫非他竟識得那男孩身份,他又是他的什麼人?

    柳憶夕這邊胡思亂想,那說白之人已高聲道:“鳳凰尚為雛鳥之時,曾遇得一隻身帶殘疾的雛鳥。那隻雛鳥因其身有殘缺,始終無法飛翔,故而倍受同類欺淩,鳳凰心存愛憐,便每日尋來食物喂養於它,後來……”

    後來之事眾客賓自是看得清楚明白了,那隻殘鳥終與失散多年的父母相見,離開了鳳凰,可鳳凰始終未曾改變每日喂食的習慣,將尋來的食物盡數藏入窩中,於是便有了後來的故事……

    “十年之後,不論我是否能長成雄鷹,遨遊蒼穹,我也一定會回來,那時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那“雛鳥”開口說話了,自這幕劇開演以來,所有對白均由說白之人包攬,劇內角色開口說話卻是破天荒第一次,眾客賓均大感有趣。

    “好啊,十年之約,你可不能耍賴哦。”瑪雅飾演的鳳凰那麼歡喜得笑著,她彎腰與那男孩手勾手,定下了孩子般的承諾。可是十年啊十年,又將發生多少始料未及的變故呢?!

    就在這時,一人忽然站起,睜大眼睛看著瑪雅,雙目通紅,語音發顫,他說道:“方兒,是你麼,你真是方兒麼?!”此人約摸十七八歲,相貌平平,頗見黑瘦,神似於那隻殘鳥。

    瑪雅一見他,也自笑了:“明哥哥,十年之約,你當真還記得麼?”

    眾客賓無不目瞪口呆,有些人甚至還以為這也是在演戲,太子與張守珪卻皺起了眉頭。

    康胡兒更知不對,急忙站起,正待拉住明離,終是晚了一步,明離何等身法,須臾之間離瑪雅不過數步之遙。

    然而就是這數步之遙,瑪雅忽然一躍而起,宛如火鳳展翅,撲向太子那席,衣袖裏赫然抖出一把精光短劍,直刺向當朝太子胸口,這位絕色舞姬頃刻之間居然化身為狠毒的刺客!

    瑪雅身法如電,這一劍更是在電光石火之間,李亨幾乎不能閃躲。然此時他內心感受最強烈的不是恐懼,也不知是否錯覺,這胡姬眼中流露出來的並非殺手刺客的狠辣,滿滿得卻是絕望與自嘲,好像她今日行刺自己是假,自尋短見才是真事!

    瑪雅一劍既下,離這位大唐太子不過半寸之距。忽然她感覺身上一寒,肢體僵硬,這一劍勉強刺落,如中透明的玻璃,甚至能聽得玻璃粉碎的聲響,就這麼一緩,身側一雪白的身影急掠而至,撲倒了太子。

    瑪雅一擊不中,自知無幸,卻見那太子還在抬頭看自己,當即短劍投擲而出,直取他眉心,這已是最後一搏了。

    那白衣人正是韓冰兒,她此時身體臥倒,便是通天之能,卻也是無法再起身相救了。隻見她手一揚,掌心也有暗器飛出,雪白瑩亮,居然是枚冰劍,如箭矢離弦,後發先至,鏗得一聲,打在短劍劍脊上,餘勢未減,那冰劍直衝而上,釘在橫梁之上,冰雪融化,點點冰水如雨而落。

    此時此刻,場間客賓目瞪口呆,卻是鴉雀無聲,惟聞得滴水之聲,咚咚可聞……

    終於,吉溫大聲叫道:“保護太子,抓拿刺客,死活不論!”

    那些原本驚呆的侍衛才恍醒過來,須臾間兵刃出鞘之聲響作一片。

    瑪雅手無寸鐵,眼見眾侍衛瘋虎狂狼般撲將過來,隻得疾退。忽然,她隻覺腳下一陣劇痛,卻是挨了記狠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跪倒在地,隨即頭頂兵刃破風之聲呼嘯而來,想來自己終究是難逃此劫了。

    瑪雅一回頭,就見得站在遠處給人群擋住的明離,嘴上似在說著什麼,可她聽不清,便如十年之前揚州城外,密林深處,她遭受惡狼偷襲,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竟如此之神似!使她不禁錯覺時間從未流逝,她還是當年揚州城內那個又傻又天真的小女孩,以為十年之約一至,她的明哥哥便會兌現承諾,回來迎娶她過門的。

    “不要殺她!”

    喊出這話的人不是太子,也非明離,卻是豁然站起的史窣於。此時的他猶如莽牛般衝入場中,無人可擋,眾侍衛砍向瑪雅刀劍盡數落在他背上,頓時鮮血飛濺,他背上傷口很氣書吧,卻是血肉模糊,他也不管,就是抱住瑪雅,大聲叫道:“你真是小方兒麼?”

    瑪雅眼眶紅了,哽咽著道:“史大哥,我……”

    “十年啊,我尋你尋得好苦啊!”史窣於就將她舉了起來,大聲叫道,“三弟,接住了!”當下便瑪雅拋將出去。

    眾客賓及一幹侍衛眼看著那女刺從自己頭頂飛過,均是看傻了眼,旋即就見黑影掠過,女刺客已被黑衣男子抱下,閃電般衝出門外……

    吉溫氣急敗壞,叫道:“拿下同夥!”重傷的史窣於立時就被製服在地,康胡兒柳憶夕小籮等人也給擒下了。

    三

    太子一聲令下,身為臣子的吉溫隻得乖乖自掏腰包,邀來滿城顯貴,更是花了血本請來範陽當地享有盛名的漢女胡姬瑪雅,也不知返京後能收回多少銀子,當真是失血甚多,性命危殆。卻哪想這瑪雅竟是個刺客殺手,作為主辦之人,他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萬幸老天爺尚無亡他之意,事情峰回路轉,那胡姬的真實身份暴露,可是叫他逮住替罪羔羊了。

    吉溫也不等太子發話,當即上前,大聲說道:“康胡兒,你夥同胡人刺殺太子,可知死罪麼!”也不等康胡兒辯駁,便轉向太子,說道,“那刺客分明就與這康胡兒相識,此事眾目睽睽,證據確鑿,還請太子殿下聖斷!”

    康胡兒掙開束縛,大步上前,跪倒在地,叩首道:“太子殿下明鑒,那位瑪雅原名叫做畢方,確是末將當年在揚州時的舊友,然十年之前她因事失蹤,我與史將軍找了她整整十年,直至今日方才重逢,實在不知她何時成了刺客殺手,更無所謂夥同之說。況且末將以為畢方雖然犯下這等大逆之行,其幕後必有主謀之人,末將以為此人極有可能便是契丹奸細,且八成還深藏於範陽城內。若是殿下信得過末將,末將願以性命擔保,定能從畢方口中問出那主謀之人下落,還末將以清白,同時,吉大人也不至於如此難堪了。”

    他這話最後一句最是耐人尋味,言道“吉大人難堪”雲雲,明眼人自能聽出這是特指吉溫這個主辦者的尷尬處境,對比方才吉溫的咄咄逼人,他居然是以德報怨了。

    太子沉吟有頃,轉頭對張守珪道:“你以為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張守珪乃康胡兒養父,兩人關係亦是極好,此事眾人皆知,太子這般問,卻是有饒恕康胡兒之意了。

    張守珪自席位上站起,向著太子,稽首道:“康胡兒此人居心叵測,他的話不足為信。”

    此言一出,眾人愕然,莫說康胡兒,連太子李亨也滿臉驚詫,忙道:“張守珪,你這話到底是何意思,本宮不懂啊?”

    張守珪卻是不緊不慢,他一眼也沒看康胡兒,說道:“十年之前康胡兒史窣於二人投奔於老臣,老臣見他們一個驍勇一個善謀,尤其這康胡兒的才能更是出類拔萃,不由起了愛才之心,甚至將之收為義子。後來老臣派人查實此人身份,才知犯下了大錯,這康胡兒祖籍營州,母親是個契丹人,當時契丹未反,老臣也便不如何在意此事,如今契丹與我大唐勢成水火,此人之言卻如何還能信得?”

    康胡兒身為胡人,此事範陽城內無人不知,可他的母親居然是個契丹人,胡人以母為尊,此事可非小也。一時眾人看康胡兒的眼神都變了,儼然已是將他當作了契丹內奸。

    眼見康胡兒一言不發,竟似默認了。史窣於心急火燎,想要起身,隻因傷得太重,動彈不得,他躺在地上,大聲叫道:“張守珪,我兄弟二人素來視你如生父,你為何要說出這種話來?契丹造反以來,二弟他上陣殺敵,次次奮勇當先,又何來投敵一說?張守珪,你顛倒黑白,你這王八蛋!”史窣於麵對張守珪素來恭敬,今日忍無可忍,終於還是罵將出來了。

    張守珪木無表情,說道:“此事還請太子殿下聖斷。”

    李亨看看張守珪,又瞧了瞧康史二人,說道:“茲事體大,本宮也不好冒然決定。如此,便將康史二將暫押大牢,待查明事實真相,若他真與契丹有謀,定斬不饒!”說著他看了柳憶夕一眼,沉吟道,“這女子乃明離之妻,明離攜犯逃跑,罪無可赦,如此……”

    “父親,聽孩子一言。”李倓忍不住插口道,“柳……明夫人不過一介弱質女流,此事她不過是受到牽連,實無相幹之處,父親又何必累及無辜呢?”

    李亨大是驚奇,隻見兒子說話間目光閃爍,儼然心中藏事,又見柳憶夕雖身懷六甲,然姿容尤自絕美,確是難得一見的傾國佳人,各種緣故自是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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