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88 更新時間:10-08-31 11:12
一乘貴氣而不張揚的轎子在荒郊停下。一個身著天青色長袍的中年男子從轎子上緩緩步出,環顧四周,隻見天地蒼茫,看不見一點人間煙火氣。近處有一個不大的湖,湖水卻清澈,春波蕩漾。湖岸幾點野花,雖然卑微,但絲毫無損芬芳。
洛錦元微微皺眉,看見不遠處背對著他的青年男子,走上前去,恭聲道:“淩堂主。”
淩唯微微一笑,暗道此人名為宜興大族,書香門第,不問世事,卻也是少有的乖覺。他立即轉過身來扶起他,客氣道:“洛大人不必多禮。”
“不知此處是何地?”洛錦元眼看旁邊隻有一些雨嘯堂的下屬,難免不安。
“洛大人不必擔憂。此處是金陵城外一無名小湖而已。”淩唯笑道,“素聞洛大人喜愛垂釣,故而我尋了這樣一個地方,我二人即可釣魚為樂,又可以商議大事而不被打擾,豈不是一舉兩得?”
洛錦元一捋胡子,點頭:“淩堂主果然好雅興,那麼在下也就卻之不恭了。”
淩唯回頭對下屬道:“拿釣竿來。”
下屬領命而去。兩人在湖畔早已經預備好的繡墩上坐下,接過了下屬上好了魚餌的釣竿,向水中一拋,遂各自無語。
洛錦元其實並不想來赴今日之會。淩唯對他的邀請早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他並不想這麼早就表態。畢竟自己將女兒送給了秦問弦,雖然一直沒有娶進門,但是近些日子,洛婉秋寫來的書信之中雖未明說什麼,他卻能看出這小女兒的生活似乎逐漸有趣起來,並不像從前那樣鬱鬱寡歡了,是而他就有一份心思,想著秦問弦或許會回心轉意。若是自己的女兒能夠當上堂主夫人,自己自然就不必跟淩唯有什麼交集了。
而如今,江南所有人都知道淩唯野心不小,四處爭取這些大門閥的支持,為自己的成功增加籌碼。但是,隻要淩唯一日沒有跟長安總堂撕破臉,這些歸附了雨嘯堂的門閥就必然要聽淩唯的號令。可是若淩唯日後事敗,跟他走得太近的人必將遭到總堂的清洗。誰都知道長安雨嘯堂中坐鎮的那兩位是多麼心狠手辣,江南新定不久,各大門閥都不曾忘記秦堂主和顏姑娘的鐵血手腕。
沒有一絲風,空氣都有些凝滯。水麵平靜得如同一麵鏡子,隻有兩個小小的浮標漂在那裏,一動不動。身後的下屬們更是一語不發,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洛錦元的手心漸漸滲出一些汗,而一旁的淩唯卻始終是氣定神閑,不發一語。
良久,洛錦元手中釣竿那頭的浮標忽然一沉,淩唯朗聲而笑:“洛大人,今日到底還是你拔了頭籌!”
“托淩堂主的福啊。”洛錦元也笑起來,精明細長的雙眼深不見底。
早有機靈的下屬走上前來,替他將釣線收上來,把上鉤的魚拿下來放進一邊盛好了水的木桶裏。
“你看,”淩唯眯起眼睛,神色莫測,“隻要時間長了,魚總是會上鉤的嘛。”
手中的釣竿微微一顫,洛錦元自嘲地笑道:“淩堂主的魚竿都格外重,我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幾乎都拿不住了呢。”
“文弱書生?”淩唯笑意諷刺,“先不說洛氏是怎樣在你手裏做大做強的,就說你一介書生,當年怎麼會與武功蓋世的秦桐雨、古靖為伍,同赴昆侖呢?”
洛錦元終於難以冷靜,瞬間變了臉色,大驚道:“淩堂主如何知曉?”
輕輕冷笑了一聲,淩唯一擊掌,就立即有人送上來了一幅絲帛卷軸,恭恭敬敬地遞給他。
淩唯將其握在手中,也不打開,隻是誌在必得道:“洛大人遠道而來,淩某略備薄禮,還請大人不要嫌棄才是。”
洛錦元遲疑了一下,接過卷軸就要遞給身後的隨從。
淩唯笑意一直不曾消弭,神色有些古怪:“怎麼,洛大人不打開看一看麼?”
洛錦元無奈,隻能依言打開。輕柔的絹帛輕輕展開,卻是一幅工筆人物圖畫。圖上是一個女子,眉目如畫,美麗得如夢似幻,發間一支晶瑩剔透的長簪,身著堇色的長裙,飄飄若仙,隻可惜神色冰冷,疏落得似乎遠隔雲端。
拿著卷軸的手一顫,洛錦元神色霎時慘白:“泠……這……”
淩唯看見他這樣的反應,絲毫不驚訝,隻是向著那幅圖畫瞟了一眼,也忍不住感歎畫上女子的國色天姿,但還是淡然道:“洛大人再仔細看看為好。”
洛錦元無可置信地看著那幅圖,眼神逐漸從熾熱變為冰冷,半晌,卻是雪亮,可這種洞察之中卻帶著一絲濃重的哀傷:“是了,這不是她。她的神色必然不會這樣冰冷,她一直都是熱情開朗的。”
“那麼,”淩唯頓了頓,“你可知道這是誰了麼?”
宜興的大戶商人心中自然是早有計較,卻不肯親自說出口,隻是搖了搖頭。
淩唯知他心意,壓低了聲音道:“這是顏姑娘的畫像。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叫人請了最好的畫師弄來的。”
聽見自己的猜測被證實,洛錦元雖然心中稍定,旋即卻流露出了更加壓抑的哀傷。好像是某種情緒已經被壓抑了多年,卻在這一刻被暴露在陽光之下,一下子控製不住,滿滿地溢了出來。回憶的閘門不受控製地打開,塵封了多年的畫麵如同潮水一般乍然湧出,讓人招架不住。
“如此一來,你還想把令愛嫁給堂主麼?”淩唯並不計較他的悲傷,隻是一味地咄咄逼人。
那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小視若珍寶。雖然當時舍得讓秦問弦帶走,但是心裏怎麼會願意讓他嫁給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呢?哪怕這個男人再優秀。
“婉秋她……”洛錦元有些怔忡。從西邊回來,沒有多久,他就迫於家族的壓力,娶了另一個大家小姐。但是他並沒有忘記她。畢竟,這裏的大家閨秀,有誰能夠擁有那樣的美貌和闊朗,讓人一見傾心呢?泠然那樣的女子,隻要見上一麵,就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洛大人,若是被秦堂主知道你書房裏懸著一幅與此相似無比的畫像,日夜觀看,心心念念幾十年不曾忘記,隻怕不會太高興吧?”淩唯一字一句緩緩吐出這樣的話,讓他的心一下子冷到冰點。
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不過你不用擔心。你自然知道我請你來的目的是什麼。隻要你能答應我,我自然是不會與你為敵的。”淩唯看著這個一向老謀深算,卻在這一次栽在了自己手上的中年男子,滿意微笑,“淩某聽聞令愛才華風姿,雖然福薄一直都未曾謀麵,但是心中卻是一直都欽慕得緊哪。若是事成之後大人願意,淩某便來提親。你看如何?”
“事成之後”。輕飄飄地四個字,可是彼此都明白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按照淩唯如今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野心來看,一旦反叛長安,隻怕不跟秦問弦鬥個你死我活是不會罷休的,但是秦問弦的破綻哪裏是那麼好找的?但是所有人自然都希望能作到兩邊不得罪,這樣到最後無論是誰得了武林天下,自己都能有利可圖。
可是……這樣的心思,不說秦問弦,就是現下還勢弱的淩唯,就怎麼肯答應?
洛錦元躊躇良久,仍是淡淡道:“多謝淩堂主好意。但老夫無論如何也要顧及小女的意思吧。這等事,以後再議也不遲。”
淩唯在心中冷哼一聲。以後再議?再議的是婚事,還是你是否助我得天下?老狐狸妄想兩邊做好人,簡直是白日做夢!
但是究竟不敢得罪他,否則他非但不幫助自己,還要向秦問弦告密,就大大不妙了。
“大人可知道,此次朝廷命令雨嘯堂出征聖雪派,秦堂主任命的主將是誰?”神色逐漸微妙,淩唯知道這些江南門閥們一個個看起來雖然書生氣,但是內裏都是不安分的,許多事情他們都已經迫不及待地知道。
洛錦元苦笑,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就不用再偽裝什麼了:“顏姑娘心中是怎麼想的,你我都不知道。既然肯西征昆侖,我們隻要拭目以待就好。”
“洛大人,今日一晤,獲益匪淺。”淩唯忽而又笑得和善寬厚,“若大人做出了決定,請派人報知金陵。”
“那是自然。”洛錦元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終於肯放自己走了。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處在這麼多武林高手當中,真是如坐針氈啊。
遙遠的西昆侖,一列人馬卻已經上了山。
仰望著巍峨高峻的山頂,一顆心都霎時間空茫起來。不寂寞麼?如果……幾千萬年以來,都是這個樣子的話。
傳說,在最初的最初,天地從鴻蒙中誕生,在這塊土地上,由北向南,天山、昆侖山、喜馬拉雅山依次拔地而起,而昆侖山居中。天上很快有了神仙,他們覺得也昆侖山是風水寶地,景色秀美,所以在山頂居住。他們不畏酷寒,不懼凍餓,成為了昆侖山最早的居住者。西王母在這裏創造了宮殿樓台,七仙女在這裏沐浴成為最旖旎浪漫的故事,後來,就有了“人”的氣息。
聖雪一族,都是昆侖山西王母的後裔。他們所居住的宮殿,就是千萬年前王母娘娘留下來的宮殿,他們所飲的水,來自仙女們大發慈悲讓後山一眼泉水長年不結冰的“不凍泉”,隻可惜,在千萬年漫長而久遠的傳承之中,他們多了人性的肮髒和風塵,就無法繼承神人的仙術,逐漸的,他們也開始和凡人一樣生老病死,也丟失了法術,唯一還殘留在血脈裏的饋贈,就是能夠讓他們都好好地居住在雪域高原上,而不會像常人一樣覺得冷不可支。
為了感謝先人,他們在慕孜塔格峰的巔巒之上,修建了一座神廟,宏偉壯麗,供奉著祖先的牌位。那座神廟有著無與倫比的神力,雖然處在絕頂之上,卻絲毫不積白雪,純金打造的屋頂璀璨光亮,猶如太陽的光輝。隻是,從下仰望的時候,山頂雲霧繚繞,所以看不見。但是據說,死去之後居住在那裏的祖先,日日夜夜都能看清自己後人們的一舉一動,若是有族人叛逆太過,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從山頂上降下懲罰,或是雪暴,或是雪崩,讓他們這一族的靈魂重歸純潔寧靜。
幾乎已經來到了草原荒野和白雪的交界之處,越來越寒冷的溫度讓所有人都逐漸抵擋不住。青宇、朱穹二人打馬追上了最前方那個堇衣女子,道:“顏姑娘,今日已經登了一日的山了,人雖不懼,馬力已疲。況且天氣寒冷,下屬們的衣服都在背囊中,可否今日就在此紮營?”
古清顏回頭看了看,前頭雨嘯堂的隊伍仍然極其嚴整,但是後麵的朝廷官兵卻是稀稀拉拉,不成隊形。女子不滿地皺眉:“那個老皇帝,調教出來的都是些什麼人?簡直廢物!”
兩人也自不悅。朱穹道:“正是。此等人帶來何用?”
女子看了看天色,勒住了馬,點頭道:“那麼,就此紮營。命令屬下立即埋鍋造飯,好生休養。”
二人方要領命離去,女領主道:“青宇,帶十個人,隨我再去前麵看看。”
“是。”年輕的男子立即從隊伍之中點出了十個人,一行人下了馬匹,又向前徒步走去。
這樣高的地方,人跡罕至之極,鄰近地區的牧民也絕不會到這裏來放牧,根本無人行走,所以也就沒有路徑,很是難行。好在皆是平曠之地,不易迷失方向。隻有偶爾有較大的石塊,也許是雪崩之時從山頂上滾落下來的,星散地分布在偌大的地麵上。山體並不是太過陡峭,行到此時,弧度更是平緩,也幸好如此,才能讓那些武功二三流的下屬們走上來而不覺得太過吃力。
約摸走出了二三裏,古清顏看著詳細標注的地圖,明白了路徑,正欲回營,忽然眉頭一皺,回頭道:“快!有人來了!找地方隱蔽!”
雨嘯堂的下屬何等訓練有素,聽見了命令,立即按照周圍的灌木山石隱蔽起來。雖然大部分人並未察覺到危險鄰近,但是沒有人會懷疑這個女子的判斷。
半晌,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了一陣歌聲:“西昆侖兮高萬丈,慕孜塔格兮摩天際。拋故園兮離思苦,側身西望兮長嗟谘!歸來未卜相思意,何謂君心似我心?千年一望兮難看透,死生輪回兮作何憑?”
那聲音有些蒼老,想來作歌之人必定已經不年輕。但是讓人暗暗心驚的是,這聲音卻極有穿透力,分明在極遠之處,縹緲若孤鴻,但每字每句,卻又都能清清楚楚地傳入人耳中。歌中之意雖然甚是哀苦,然而那聲音聽起來卻是蒼涼而宏大,並不合曲意,但卻無端地奪人心魄。
古清顏詫異地和身邊的青宇對望了一眼,暗暗納罕:是什麼人,竟然有如此內力,能夠使出千裏傳音之術來?
許久許久,一條並不起眼的羊腸小道上緩緩走來了一個身影。那男子須發皆白,看樣子年紀不小,臉色卻紅潤,麵目慈善,身穿麻布粗服,頭發也不甚整齊,背上背著一捆柴火,根根皆是一樣長短,端口之處圓滑而整齊。他一邊唱著歌,一邊向前走著。在這樣高的地方,一般人莫說是發出如此嘹亮的歌聲了,就是正常呼吸都會覺得困難,可是這個人卻氣息無比順暢,絲毫不見凝滯之感。
古清顏麵紗後澄澈的雙眸露出猶疑困惑之色,如此修為,說不定還在自己之上,難道就甘願在昆侖山中隱居,日日砍柴唱歌,渾渾噩噩地度日麼?若單是如此倒還罷了,就怕是聖雪派的人,若是一個下人武功都如此可怕,那他們要進攻豈不是毫無勝算?
青宇忽而用密語之術道:“顏姑娘,此人也許隻是內功深厚,你看他步伐沉重而並不靈便,無需擔憂。”
古清顏急急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噤聲,卻已經來不及。要知道在使用密語傳聲的時候,身邊內力不如許多的人是聽不見的,故而隻能用於修為相若的人之間。而這個老人,內功深湛,就算距離隔得遠了,又怎麼可能聽見他說了什麼呢?
果然,那老人忽然縱聲大笑,腳步雖沒有停下,卻大聲道:“小娃娃們,你們一共有十一個人,快出來吧,爺爺我都看見你們啦!”
古清顏怔了怔,立即明白。包括她和青宇在內,一共是十二個人,他這樣說,顯然是有一個人他察覺不到。而這個能夠“隱形”的人,顯然就是自己。
青宇站起身來,長身一揖道:“見過老前輩。”
“什麼老前輩!”那個聲音瞬間尖銳起來,好像還有些怒氣,他伸手撓撓頭,“我很老麼?小娃娃,昆侖山好得很哪,你們好好玩啊!”
話音未落,那身影忽然變得靈動無比,眨眼之間就消失在了山路的那一端。
青宇道:“顏姑娘,我們出去吧。”
“不可。”古清顏搖頭,“我說有人來了,說的並不是他。我根本就聽不見他的步伐聲。就像他也感知不到我的存在一樣。”
青宇顯然有些吃驚,然而還是照做,卻感歎道:“原來昆侖山上還有這樣的奇人異士。”
“你不是說他外功未必好麼?”古清顏笑了笑,“你可曾注意到,他的那捆柴火?”
青宇不解,道:“看到了。但是和那個有什麼關係麼?”
“你就沒有發現,那捆柴火的切口整齊無比,是一般人用斧頭砍根本無法做到的麼?況且,他身上根本沒有斧頭刀具!”古清顏說出了自己的發現,也是心驚。若說這樣的一個老人使用掌力砍柴而能做到如此,那隻怕是隻有秦問弦才能抵擋了。
“走!快,跟上!若是還找不到公主,提頭回去!”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接著就是一隊人從此匆匆跑過,然後在前麵的路口又分成了兩隊,分別散開去,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人。
“是聖雪派的人。”古清顏看了他們的服飾,淡淡道,“竟然在這裏碰見了,他們在找什麼人?”
青宇搖搖頭,也是不解:“隻聽見那個人說什麼公主。是哪裏的公主啊?西域大大小小數十國,公主就有幾百個,誰知道他要找的是誰?難不成是聖雪派自己的公主?他們的公主怎麼會需要這樣找呢?”
堇衣的女子凝神半晌,也是毫無頭緒。終於揮手道:“罷了。先不去管他們。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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