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564 更新時間:07-10-03 21:44
千思書院。
隆冬的一場大雪方停,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茫茫的白,高大的鬆柏上掛滿了厚厚的冰淩。
千思書院地處三省深山交界處,原本寂寂無名,卻因了一代大儒祝連生而聞名天下。祝連生雖名滿天下卻並不出世,隻在“千思書院”講學授課。
“千思書院”具有半民半官的性質,裏麵有近千學生,皆為全國各地學生中的菁英,書院實行“山長負責製”,祝連生為山長,下麵還有副山長、助教、講書、監院、首事、齋長、堂長、管幹等人員。每個學生的吃、住、助學金、筆墨費均由書院供給。
“千思書院”和其它書院最大的區別在於,這裏不僅講學,也授武,盛世健體,亂世防身,一日三思自省其身,這是祝連生的教育理想。
書院分為上學和小學,上學是14歲以上的青年,小學是14歲以下的少年。
書院教師眾多,每七天講一次課,其它時間,學生以自學為主,自學中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谘詢教師,或者學生間互相討論。學生們必須把自己每天的讀書情況記錄在“功課簿”上,祝先生和幾位助教會定期抽查。此外,書院每年舉行一次考較,每三年舉行一次大考,以大考決定學生是否可以升入上學。
祝先生和助教一般隻在上學院上課,而小學由眾多講書先生主講。
書院裏有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的三麵是高大的鬆柏,而另一麵則為夏季才會盛放的各種藤花植物。
這天的早課剛過,小學的孩子們就進入了習武時間。孩子們完成了這堂課的基本內容後,教頭看看距離晌午還有一段時間。天氣又寒冷,就吩咐孩子們就地解散、自由活動。
一聽得解散的號令,一幫十來歲的孩子立即歡呼雀躍著跑開各自玩耍。
“孟元敬,昨天的雪仗還沒分出勝負,今天繼續……”一個十一二歲的衣飾華貴的少年大模大樣地走了過來,簇擁在他身邊的是十來個同齡的孩子。一眾孩子聽得他開口,立刻跟著吆喝了起來,“孟元敬,你還敢不敢比?”
“比就比,誰還怕你朱渝不成?”這個叫作“孟元敬”的孩子跟粉妝玉琢的朱渝一般年齡,劍眉星目,骨骼清朗。
朱渝斜眼看看孟元敬身邊的幾個夥伴,用手一一指了過去:“孫嘉、秦小樓……今天要讓你們見識見識本公子的厲害,你們就一起上吧。”
孫嘉是個大個子男孩,秦小樓則眉清目秀,兩人早已對朱渝的挑釁和趾高氣揚極為不滿,孫嘉瞪了他,立刻道:“比就比……”
話音未落,忽然眼前一花,一塊雪團已經在他的腦門上砸開了花,隨即是朱渝的哈哈大笑聲,原來,朱渝已經先下手為強了。
孫嘉大怒,立刻俯身抓了雪快,很快,幾十個孩子就在書院寬闊無比的廣場上追逐了起來。
孟元敬抓了一大團雪,捏得緊緊的,瞄準正在奔跑的朱渝,揚手扔了出去。可是朱渝跑得極快,一下躲了開去,眼看,這團雪就要擊中一個迎麵而來的小小少年。
孟元敬來不及叫他躲開,忽見那小小少年揚手接住了那塊雪團,微笑著往他的方向看來。
玩耍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全部停了下來,都一眨不眨地看著雪地上那個一身藍袍,滿麵微笑的翩翩小少年。
少年神采秀異,珠明玉潤,一雙墨玉一般的眼睛粲然生輝。
明明是一片寒冷的冰雪世界,一眾孩子卻忽然覺得周圍有了明媚的陽光,天地間的花兒“嘩啦”一聲齊齊地開放在了眼前。
朱渝呆呆地看著那神仙一般的小小少年,手裏的雪團掉到地上也不知道。他張了張嘴巴,正要開口,孟元敬已經跑了上去,笑嘻嘻地看著那少年,異常熱情的招呼道:“你叫什麼名字?歡迎你來。我叫孟元敬,你可以叫我元敬。”
“君玉,我叫君玉!”少年微笑,如春風吹過湖麵,從此,就和這個一臉友善的男孩子成為了最要好的朋友。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朱渝忽然無比的憎恨孟元敬,也憎厭那小小少年。
因為這個陌生少年的到來,雪仗不知不覺停了下來,孩子們都擁簇著跑了過來,好奇地打量著他,七嘴八舌地道:
“你幾歲啦?”
“你是從哪裏來的?”
“你們那兒下雪嗎?”
“你也到書院學習的嗎?”
“你念書念到哪裏了?”
………………………………
“我十歲了。我們那兒不下雪。”君玉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微笑的目光看向每一個人,一回頭,忽然看見一雙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君玉衝那雙冷冷的目光友好一笑,那冷冷的目光一瞪立刻移開去。孟元敬大聲道:“這小子叫朱渝,很可惡的,君玉你不要理睬他。”
朱渝怒視他一眼,立刻就要揮拳相向,一個大個子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跑來,低聲道:“公子,那把古弓找到了。”
朱渝滿臉狂喜,再也顧不得孟元敬,立刻從大個子手裏接過那張很小的古弓,卻腳步一晃,看得出那古弓雖然很小,卻十分沉重。他伸手拉了拉,倒也並不怎麼費力就拉開了。
這時,天空中一群雪鳥飛過。這種雪鳥經常在雪後低低的飛來飛去。朱渝張弓,小箭“嗖”地一聲飛出,一隻雪鳥應聲落在地上,他身邊的十幾個孩子立刻歡呼起來。
朱渝得意洋洋地大笑一聲看向孟元敬:“你來。”
孟元敬哼一聲,快走幾步上前也張弓搭箭,“嗖”地一聲,小箭飛出,也掉下一隻來。
孩子們輪番上陣,不過再也無人能拉開古弓。孫嘉能拉開,卻又沒能射下鳥兒。
除了君玉,眾人都已經試過,眉清目秀的秦小樓好奇地道:“君玉,你要不要試試?”
孟元敬笑嘻嘻地道:“君玉剛來的,不用試了。”
朱渝也冷冷看君玉一眼,他已經快十二歲了,因為先前聽得君玉說自己十歲,便大模大樣地道:“小鬼頭就不用試了。”
君玉微笑起來,也不言語,走了過去,抓起了那張弓,雖然十分費力,卻也拉開了。
眾人見她拉開弓,都有點意外,君玉看了看天空,微笑道:“我射這鳥兒的三片羽毛下來……”
“來”字剛一出口,小箭已飛出,孩子們抬了頭,天空中有雪白的羽毛緩緩飄下,不多不少,正是三片,而那隻受驚的雪鳥早已嚇得飛出去老遠。
四周爆發出一陣猛烈的歡呼聲,朱渝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還沒開口,忽然聽得一聲暴喝,“是哪個混小子偷了古弓?”
孩子們大驚失色,立刻四散逃竄。君玉回頭,隻見一個身材高大頭發散亂的壯漢大步追了過來。孟元敬已跑出老遠,見君玉沒動,立刻又跑回幾步想拉了她一起逃跑。這時,那壯漢已經到了君玉身邊,孟元敬見狀再也不敢往前,呆呆地杵在原地。
壯漢先拿起扔在地上的小弓,抬起頭來,孟元敬和一眾悄悄躲藏在大鬆樹背後的少年無不心驚膽戰,都為君玉捏了一把冷汗。
壯漢怒目金剛般的眼神忽然接觸到這陌生的小小少年一臉的微笑,滿麵的怒色不由得緩和下去,高聲道:“孩子,是你拿了這小弓麼?”
他聲音如雷,震耳欲聾,君玉卻依舊滿麵的微笑,搖搖頭:“先生,不是我。但是,我剛剛也用了這古弓。”
壯漢看這孩子鎮定自若的笑容,愣了一下,才道:“好的,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
“謝謝先生。”
壯漢一走,剛剛四散逃竄的孩子立刻圍了過來。
孟元敬拍拍心口。君玉笑道:“跑啥呢?”
“那是兵器室的管理教頭,脾氣可暴躁了,他的綽號就叫做‘魔鬼’,要是被他抓住大夥偷拿古弓玩耍,一定會被胖揍一頓的。君玉,魔鬼這人最是不分青紅皂白,他居然沒揍你,真是奇怪。”
君玉微笑道:“我看這位先生挺好的,怎會不分青紅皂白揍我?”
“嘿,他這種野蠻人也配稱先生麼?”
“他是書院的教頭,怎麼就不是先生呢?”
朱渝冷笑一聲:“小子,今天算你走運。以後可能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說完,揚長而去。
他走出幾步,看到自己的一眾夥伴還擁著君玉七嘴八舌的,不由得大怒:“你們還不快滾?”
十幾個孩子似乎不敢抗命,立刻追了上去。
君玉看著他們走遠,有些好奇的問孟元敬:“朱渝是什麼人,怎麼這麼囂張?”
眉清目秀的秦小樓趕緊道:“他爹是當朝丞相,他在這裏念書書僮都帶了八個,很多人成為他的跟班,他們整天耀武揚威的欺負其他同學。嘻嘻,不過有一次他去偷拿一把古刀,被魔鬼抓住,雖然沒有打他卻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大個子孫嘉甕聲甕氣地道,“我可討厭這小子了,君玉,你不要理睬他,他會欺負你的。”
君玉微笑著沒有開口。孟元敬以為她是害怕,笑了起來:“君玉,你不用怕,我們都會幫你的。”
“謝謝你們。”
“沒關係,我們都是你的朋友嘛。”
一眾孩子散去後,孟元敬拍拍胸口:“好餓,走,君玉,我們去吃飯吧。”
君玉點點頭,幾個孩子一起來到了書院的大食堂。朱渝已經換了一身朱帛領子的雪白絲綢袍子,腰帶上係著一塊剔透的紅色玉佩,正端了飯菜往這邊的桌子走來。
朱渝得意洋洋的拔拉一口飯菜,又吐出來,“呸,隻有豬才會吃這種東西,真不明白祝先生為什麼不讓我家的廚子來照顧我,真倒黴……”
“要做公子哥兒就滾回你的丞相府呆著,你爹是丞相,你可不是丞相,少在這裏臭顯擺”孟元敬厭惡地白他一眼,小小聲嘀咕道。
朱渝瞪他一眼,孟元敬正要和他對瞪,君玉拉他一下:“元敬,快去吃飯,好餓。”
眾人端了飯菜在一張長條的桌子邊坐下,邊吃邊聊。
“君玉,你箭法好厲害,以前學過的麼?”
“我父親是獵人,他的箭法才高明呢。都是他教我的。”
“你父親是獵人?哈哈,就是那種很窮的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山野樵夫?”一個充滿嘲笑的聲音飄了過來,朱渝上下打量一眼君玉的略微有些舊的藍色袍子,“小叫化,你若肯當本公子的跟班,本公子立刻賞你幾套新衣裳,怎麼樣?”
孟元敬大怒,握著拳頭站了起來,君玉趕緊拉住了他:“元敬,吃飯”。
朱渝見那小小少年居然毫不理睬,沒事人一樣的繼續吃飯,粉妝玉琢的臉兒一紅,用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君玉忽然抬起頭來,冷冷的看他一眼。
自從這小少年出現後,對任何人都是滿麵的微笑,朱渝第一次見他的目光變得又憤怒又冰冷,不由得收回了拍桌子的手。
“君玉……”
一個端莊的中年婦女快步往食堂走來,見了君玉仿佛鬆了口氣的樣子,神情又慈愛又歡喜:“君玉,你說到外麵走走,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
這位中年婦女是祝先生的妻子,名叫梅眉,也是書院的習武教師之一。君玉正是她今天才帶回來的一位故人的遺孤。
朱渝見得師娘前來,不敢再多說什麼,又瞪了君玉一眼,趕緊和幾個跟班一起溜了。
君玉向她行了一禮,微笑道:“師娘,我不會迷路的,元敬他們帶我來食堂吃飯呢。”
“哦,是這樣啊。”梅眉淡淡地看一眼孟元敬和其他幾個孩子,“從今以後,君玉就和你們一起上學。你們要互相照應。”
“真的嗎?太好了。”孟元敬高興得站了起來,君玉看看他,也興高采烈起來。
君玉已經隨梅眉走了出去。孟元敬本想跟去,但見師娘沒有開口,隻好停下。君玉回頭,看他一臉鬱悶的站在那裏,衝他做了個鬼臉。孟元敬一下高興起來,再看時,梅眉已經加快了腳步,君玉也小跑著追了上去。
書院是呈山勢而建的,由於生員眾多,四處是密密匝匝的學舍。廣場和學舍在底層和山腰,沿著山勢上十八級階梯,有幾間寬敞而別致的木屋,是山長祝連生和幾位助教辦公的地方。而最邊上靠著一棵巨大的古槐的一棟木屋,則是書院的藏書樓。
君玉隨師娘走進這棟十分清幽的藏書樓,來到一間小小的幹淨的閣樓。梅眉關了門,溫和地道:“君玉,以後你就住在這裏吧。”
君玉點點頭,看看這明亮而幹淨的屋子,又看看外麵浩瀚的書海,微笑起來:“謝謝師娘。”
梅眉歎息一聲,“以前,我和你母親有個共同的願望,就是開辦書院,傳授武學,不分男女都可受教。可是,你母親已逝,這書院也並非我開辦,到如今也沒有一個女孩兒可以來念書。君玉,你是這書院裏的第一個女孩子,連祝先生都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今後行事、言談要十分小心謹慎,萬萬不可曝露身份。”
君玉用力的點點頭:“師娘,我一定會的。”
梅眉忽然想起方才在食堂見到的朱渝等一眾孩子,這些孩子正是人嫌狗不理的年齡,特別愛惹事生非,便道:“若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會收拾那幫小子的。”
君玉看著這雙幾乎和自己的母親一般溫和的目光,深深向她鞠了一躬:“好的,師娘。”
光陰易逝,轉眼之間,君玉已經到千思書院一年多了。
今年的三月初六是三年一次的大考。通過這次考校,孩子們就可以升入上學。孟元敬和朱渝都已經13歲了,這次考較後很快可以升上學了,而君玉雖然不到12歲,但是成績十分出眾,這次考較後也可以升上學了。
朝陽一點一點從樹縫裏灑在樹下靜坐的兩個孩子的臉上。
吃早飯前有短短的自由活動時間,然後就將開始長達一個時辰的武術晨課。這是君玉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她常常和孟元敬來到廣場的古鬆下閑聊或者看書。
這棵古鬆枝繁葉茂,亭亭如蓋似一所巨大的綠屋子,大家都說是千思書院的風水樹。
溫暖的陽光、習習的微風、花兒的芬芳、美麗的大樹、朗朗的書聲、友好的夥伴、梅眉流露出的那種關愛的眼神……君玉幾乎熱愛著書院的一切,自從母親過世後,她幾乎已經完全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了。
孟元敬看她手裏握著的一卷《吳子兵法》,道:“君玉,還有三天就要大考了,你已經都準備好了吧?”
君玉還沒回答,秦小樓已經跑了過來,“君玉,師娘叫你去一趟。”
“哦?”君玉立刻站起身。
“師娘又要給你開什麼小灶了?”一個忍不住妒忌和惡意的聲音飄來,隨即,錦衣玉佩的朱渝和他身後的幾個少年已經圍了過來。
朱渝一身嶄新的絲綢袍子,腰上一邊係紅色玉佩,一邊掛了柄寒光閃爍的寶劍。他看著眾人,得意洋洋地舉了劍:“小窮鬼,沒見過這種寶物吧?這把寶劍叫做‘照膽’,是南朝梁武帝所鑄,我父親送給我參加大考的……”
君玉看也不看他一眼,隻顧往前走。
朱渝大怒,揮了寶劍向君玉的袍子劃去。饒是君玉躲得極快,那藍色袍子的下擺也被極其鋒利的劍鋒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朱渝和身邊的幾個同伴見她躲閃不及有些狼狽的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
朱渝笑聲未落,君玉猛地衝了上去,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
朱渝被打得一個趔?,差點摔在地上。
他的一眾跟班立刻圍了上來,孟元敬和秦小樓也趕緊幾步站到了君玉身邊。
也許是第一次挨打,朱渝還沒有反應過來,隻是呆呆地看著對麵那雙又傷心又憤怒的目光,一動也不動。
“公子……”
一個書僮怯生生地叫他一聲,他才反應過來,朝身邊的幾個同伴擠了擠眼睛,向君玉揮揮手:“小窮鬼,三月初六,你可別穿著這件破爛的袍子上台和我較量哦……”
君玉傲然的看他一眼:“朱渝,你放心,那天我一定會打得你落花流水的……”
“小窮鬼你吹什麼大氣?”朱渝破口大罵起來,君玉卻已和孟元敬走遠了。
梅眉的書房。
梅眉看著君玉垂頭喪氣的走進來,又看看她被劃破的藍色袍子,有些意外:“君玉,跟人打架了?”
君玉低聲道:“這是我媽媽臨終前給我縫的衣裳……我……我……”
梅眉見她低了頭,眼圈都快紅了,笑笑,拍拍她的肩:“君玉,換下來,我給你補好。”
君玉這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梅眉見她笑了,看看書桌上的兩個包袱,打開其中一個,裏麵是一把兩尺來長的古拙的劍。
“這劍叫做躡景,是晉朝的嵇康所鑄,你要好生保管。”
“送我嗎?”君玉看著梅眉,遲疑著不敢伸手去接。
梅眉笑著把劍遞到她手中:“這劍本來就是你母親之物。君玉,今後你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堅強,你要完全依靠自己長大成人。”
君玉點點頭接了包裹,衝梅眉行了一禮,告辭而去。
外麵,孟元敬正在等她。還有一會兒才上課,兩人來到君玉的小屋。
盡管君玉常穿那件藍色的舊袍,更沒有任何親人來探望她,但是孟元敬卻一直很羨慕她有一間單獨的房間。要知道,就連囂張如朱渝,曾撒潑讓丞相父親出麵,祝先生也沒允許他有一間單獨的居室,祝先生總是說,大家來書院是學習的,不是來做少爺的。
但是師娘卻給了君玉一間小小的閣樓,盡管它比他們的宿舍還要簡陋得多。
君玉告訴他,是因為自己經常要幫師娘抄寫一些書譜、拳經,所以需要一間小屋子好幹活。
這也成了朱渝嘲笑她的另一個理由,朱渝常常大模大樣地叫住她“小窮鬼,我們是來書院讀書的,你哪,是來做下人的,哈哈,隻有下人才住柴房嘛。”
他這種赤裸裸的妒忌就連孟元敬都早已看出來了,要是君玉不次次考第一,要是他們的策論先生弄影公子不那麼大張旗鼓地誇獎君玉,朱渝也不會這副嘴臉了。
兩個孩子在桌上打開了包袱,孟元敬驚喜交加地拿起那把劍,大叫起來:“這是什麼劍?看起來可比朱渝那把好多了,哈哈……”
其實,孟元敬並不知道這把劍有多好,見朱渝囂張,激起少年心性,一見君玉也有了把長劍,直覺上就覺得肯定好過朱渝的。
“它叫做‘躡景’,你說,真的比朱渝的那把好麼?”
孟元敬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劍:“‘躡景’?這就是躡景?我聽我舅舅說過,這是晉朝的嵇康所鑄,還有一把叫做‘追飛’,合起來就叫做‘躡景追飛’,一把在嵇康手中,一把送給了他最好的朋友阮籍。這劍肯定比朱渝的那把好多了……”
孟元敬還想追問什麼,集合的第一聲鍾聲已經響起,兩人趕快跑了出去。
書院開設的常規課程為經學、史學、文學、文字學、算術、曆法,而為了科舉考試設立的八股文和試貼詩也要講。除了這些課程外,書院還有一門重要的課程是軍事策論,主講策論的先生是弄影公子。
弄影公子年僅25歲,去年才上“千思書院”執教。他16歲即中探花,在翰林院供職一年放江蘇府尹,次年升遷一路做到了正二品的吏部侍郎,可謂少年得誌,本來前程一片大好,不知何因,去年突然辭官歸園,隨後上“千思書院”。和祝先生的威嚴簡樸不同,弄影公子英姿翩翩、文采風流,峨冠博服飄然有林下之致,講策論的時候旁征博引,談吐風趣,因此遠超一眾嚴肅古板的老師,十分受學生喜愛。
課堂裏很安靜,就連一向很囂張的朱渝也一副畢恭畢敬之色。
每個人的桌上都發了一本《吳子兵法》,大家嘩嘩地翻起了書。孟元敬捅了捅君玉,悄聲道:“你今天早上就看過了。”
君玉卻是滿臉失望之色,她悄悄地沮喪地說:“《吳子兵法》總共有48篇,但是據說大多已經失傳了,我早上看的那本隻有10篇,我以為先生應該有全本的……”
孟元敬趕緊翻開自己那本,果然隻有10篇。
君玉正想再說什麼,弄影先生的目光看了過來,她趕緊閉嘴。
弄影先生也翻著一本書,看樣子已經非常破舊了,他放下書,再次開口:“你們要記住,學習兵法的目的不在於紙上談兵,而在於常養浩然氣,靜觀無字書,趙括經綸滿腹卻兵敗長平;倡導‘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的馬謖終因‘街亭之戰’兵敗名殞。漢將霍去病讀書不多,但打起仗來,運韜布略,決勝千裏……用兵之道一在德,二在廣,隻有胸懷寬廣才能放眼天下……關於這一點,吳起是一個很特殊的例子,誰來談談吳起?”
朱渝的手高高舉了起來,“吳起的母親過世,他不奔喪,是為不孝;他想做魯國的大將軍帶兵打齊國,因為他的妻子是齊國人,怕魯國國君懷疑,就殺了自己的妻子,是為無情;可是這樣一個無德無情的人卻是一個軍事天才……”
弄影先生點了點頭,“君玉,你有什麼看法?”
君玉合上書本站了起來,朗聲道“史載吳起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甚至為士卒吮疽,對於這樣一個名將,明間流傳他殺妻求將的真實性如何我認為尚待商榷。很多儒生因此對吳起的品德大加非議,可是國家有難時,他們除了可恥的投降或者毫無意義的自殺又能幹些什麼呢?”弄影先生笑了起來,他拿起台上那本很破舊的兵書:“君玉,這是世上唯一一本全本《吳子兵法》,就獎勵給你了。”
君玉雙眼發光,很小的時候,母親跟她講眾多名將的故事,最為推崇的就是吳起。這話正是她母親多次感歎過的,因此君玉印象極為深刻。來書院時,她隨身帶的幾本書裏就有那本10篇的《吳子兵法》,不知已被她翻來覆去讀了多少遍了,也不知曾多少次夢想得到散佚已久的全本,今天終於得償所願,她上前雙手接過書,手都有點兒顫抖。
下課後,朱渝忿忿不平地在廣場上堵住了君玉:“弄影先生不知怎麼會聽你那翻歪論,《史記》都記載了吳起殺妻求將,你也能篡改妄語……”
“我媽媽說,史書也是人寫的,誰能保證沒有偏見和失誤?”
“你媽媽說,什麼都是你媽媽說,你的死鬼媽媽不知道你寄人籬下白吃白住,像個小叫化一樣吧……”
看君玉氣得臉色發白,朱渝哈哈大笑著正要揚長而去,忽聽得一聲“渝兒……”
君玉看過去,廣場的對麵,祝先生親自陪同一個身形肥胖的老人往這邊走來。
朱渝大喜,跑上前去:“爹,您來啦……”
這時,君玉才知道這個胖老頭就是當朝丞相。
朱丞相的大兒子早喪,年近半百才得朱渝,因此,朱渝雖係小妾所出,卻自幼集萬般寵愛於一身。嫡子死後不到一年,他的元配悲傷過度也過世了,朱渝的母親立刻母憑子貴扶正,朱渝在丞相府的地位更加尊貴。朱丞相雖疼愛他,卻並不刻意嬌縱,從小請了名師悉心栽培他,文才武略無不高出同齡公子大截,所以朱渝小小年紀便自視甚高!
“這兩個孩子是?”朱丞相上下打量著孟元敬和君玉。他看他們時,就完全沒有看朱渝的那種慈祥的眼光了。
“孟元敬,石大名的外甥;君玉,書院的學生,他們和朱渝是同學……”
“石大名?當今武林盟主石大名?”朱丞相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孟元敬。
祝先生點點頭,看向兩個孩子:“對了,元敬,你舅舅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
孟元敬接過那份禮物,看了君玉一眼,兩人立刻鞠躬告辭了。
孟元敬拿著自己的包裹,沒精打采的:“我舅舅怎麼沒來啊?”
孟元敬自幼喪父,從小得到舅舅無微不至的關心,在他心中,舅舅完全如父親一般,這是他來書院的第一次大考,很多同學的父親長輩都來了,舅舅卻沒有來,因此,心中不禁有點兒失望。
君玉笑著安慰他:“也沒有人來看我啊。”
孟元敬還是悶悶不樂的:“我得回去練習一下,明天早上我來叫你。”
君玉也趕緊回到自己的小屋,準備明日上午的策論。
今天是策論考試,由弄影公子主考。
君玉和孟元敬匆匆往學堂走去,朱渝帶著他的幾個跟隨從對麵走來。
快到學堂門前,他們碰上了弄影公子。
“先生好!”三個孩子畢恭畢敬地鞠躬。
弄影公子像往常一樣淡淡地點了點頭,他看看君玉,冷漠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拿出一隻非常精細的毛筆,遞了過來:“君玉,給你。”
朱渝冷笑一聲,想說什麼但終於還是沒敢,大步走進了教室。孟元敬也在前麵走了,弄影公子對君玉有好臉色並不代表對他也會青睞,事實上,他幾乎從來沒在課堂外單獨見過弄影公子有什麼笑臉。
君玉接過毛筆,向弄影公子深深鞠了一躬,她的毛筆已經用得很禿了,就連梅眉都沒注意到的事,弄影公子卻注意到了。幾乎第一眼見到弄影公子,君玉就從他冷冷的麵上看到了一絲非常慈善的溫暖。
一個時辰後,策論的試卷已經全部被收了上去,立即,弄影公子和一眾老師,包括祝先生都親自上陣,開始了緊張的閱卷工作,要在晚飯前公布成績。
當天傍晚,君玉和孟元敬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飯,匆匆來到學堂。朱渝從他們身邊走過,居然一句譏諷的話也沒說,甚至有點目不斜視,他的神情可一點也不輕鬆,因為,他的丞相父親已經在祝先生的陪同下遠遠地往這邊走來。
弄影公子端坐講台,一位老師正在往台上貼一張紅榜。他還沒貼好,一眾少年已經擁了上去。看見君玉進來,弄影公子對她笑了笑,那邊秦小樓已經大聲念了出來,“君玉第一名……我就知道會這樣……”
君玉似乎鬆了口氣,朱渝從人群中擠出來,不看任何人,轉身走了出去。孟元敬的名字在第四位上,他的最強項是武藝,所以對這個結果似乎也很滿意,咧嘴向君玉笑了笑。君玉抬頭看去,排在第二位的是朱渝。
祝先生和朱丞相已經過來了,一眾孩子議論著快快散了開去。
見到朱丞相,一眾先生齊施禮,弄影公子隻側了側身,並不招呼,收拾了東西,轉身離去。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朱丞相若有所思地望著祝先生:“貴書院真是臥虎藏龍,前科探花郎花弄影竟然在這裏做了先生。”
祝先生笑笑,沒有說什麼,朱丞相的目光已經轉到了台上的紅榜上,目中神色一動立刻又恢複了平靜:“花弄影評的第一名?那個叫做君玉的孩子?”
“所有試卷都是由五位先生過目一起評審通過的。”祝先生平靜地說。
朱丞相不再說什麼,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弄影公子離去的方向,彼時,弄影公子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
第二天的武藝考較分五輪進行。第一輪是拳腳功夫比試;第二輪是馬術;第三輪是射擊;第四輪是大刀,第五輪是劍術。每人可以參加前四項比賽,任意獲勝三項即可以進入第五輪比賽。君玉和孟元敬、朱渝都是四場連勝晉級,再加上孫嘉,第五輪比賽隻剩下了四人。
按照書院的傳統,這個項目是抽簽對決。
抽簽的結果是君玉對朱渝,孟元敬對孫嘉。
君玉和朱渝先上場。
為求公平和安全,考較時所有兵器都是統一使用,此刻,他們手中的都是極為尋常的鐵劍。兩人劍尖一點,互相行了一個同門的禮儀。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開口,兩柄劍同時刺出,一時之間,劍光閃爍,忽快忽慢。五十招後,朱渝劍尖反挑,斜斜刺出,君玉縱身避開,反手一橫,架住了朱渝地的長劍,身形轉動,快速攻出,朱渝來不及躲閃,劍尖已經直指朱渝胸口。
朱渝臉色慘白,飛快地看一眼看台上滿臉失望和怒氣的朱丞相,君玉微微一笑收回了長劍。
君玉剛剛轉過身子,身後一陣風起,朱渝竟然一劍刺向她的肩膀,眾人大驚失色,轉瞬之間,君玉的左肩被劃破一道口子,同時她已經回身以快得不可思議的一招反手刺中了朱渝的手臂。
一聲暴喝,君玉的脈門已經被縱身撲下台的朱丞相扣住,“臭小子,蘭茜思是你什麼人?快說?你這招‘手揮五弦’是從哪裏學來的?”
朱丞相聲色俱厲,一掌揚起,君玉對答稍有不慎,隻恐立刻就會被斃於掌下。就連朱渝也似乎忘記了自己手臂的血跡和疼痛,驚恐萬狀地看著父親。
君玉脈門被朱丞相扣住一動也不能動,她的肩頭鮮血直流,卻傲然道,“她是我母親。”
朱丞相冷笑一聲:“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快說,蘭茜思在哪裏?不然,我就殺了這個孽種……”
“誰也不能在千思書院殺人。”弄影公子大喝一聲,出手如風,竟然一把將君玉拉了過來。弄影公子是書院的策論先生,隻授文不教武,這還是學生第一次看到他出手。
朱丞相身邊的兩個親隨側身躍起,眼看就是一場惡戰。
梅眉盯著朱丞相,沉聲道:“丞相,蘭茜思早已去世,朱大公子也已過世多年,冤家宜解不宜結。”
“蘭茜思已經死了?”朱丞相怔住,十幾年前,蘭茜思打傷了他當時唯一的兒子,雖然兒子不是直接死於她之手,卻因此鬱鬱,臥病在床,不到一年就死了。這十幾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手仞仇人,原來蘭茜思早已死了。
他似乎這才想起了朱渝,轉頭,兩位先生已經在給朱渝包紮傷口,形勢雖然凶險,但是他和君玉都隻受了點皮外傷,並不礙事。
“丞相,蘭茜思和朱大公子都已過世,希望你放過這個孩子。”祝先生終於開口了,剛剛情勢突變,他都愣在了一邊。一年多前,妻子帶回這個孩子,隻說是故人之子,因幼年失祜,寄養書院。妻子早年遊曆江湖,認識祝先生後歸隱,對於她的過去,她從來不提,祝先生也從來不問。他雖然不知道蘭茜思和朱大公子之間的恩怨,但是也決不允許君玉就這樣命喪當場。
朱丞相惡毒地盯著君玉:“既然蘭茜思已經死了,我可以放過這孽種,但是,他必須離開書院,今生今世,再也不許出現在我的麵前。”
“學生的去留自有書院作主。”弄影公子冷冷地道。
“那你們就等著書院關門好了。”朱丞相冷笑一聲,親手拉了朱渝,“渝兒,走。”
“丞相……”祝先生追了上去。
一眾先生麵麵相覷,隻好散去。
梅眉已經為君玉包紮好了傷口,關切地道:“君玉,很疼麼?”
君玉搖搖頭,遲疑道:“我媽媽和朱大公子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意外,那是一個意外……”梅眉顯然無意多談這個話題。
弄影先生見君玉滿臉的疑惑和驚惶,微笑著安慰她:“君玉,這點傷很快就會好的。你什麼都別擔心,好好呆在書院就是了,朱丞相雖然生氣,還不至於跟一個孩子過不去……”
他看看跑過來滿臉驚惶望著君玉的孟元敬,道:“你陪君玉先回去。”
孟元敬立刻扶了君玉走了。
五天過去,君玉的傷口已經完全無礙了,課餘時間,她依舊和孟元敬、孫嘉、秦小樓等人練習談笑,生氣勃勃。
梅眉鬆了口氣,這樣的年齡,很多事情容易風平浪靜。
那天晚課結束,孟元敬收拾書本,手裏突然多了一張紙條。君玉衝他眨眨眼,似乎叫他不要作聲,然後快步走了。
當天淩晨,看看周圍的同學已經熟睡,孟元敬悄悄起身往後山而去,君玉在字條裏約他在後山見麵。
很黯淡的月光下,他看見君玉提著一個包袱,不禁大吃一驚,輕聲道:“君玉,你幹什麼?”
君玉低聲道:“我馬上就要離開了,你保重。”
“師娘知道嗎?”元敬慌忙地看著她,“祝先生名望那麼大,朱丞相不會為難他吧……”
“我若不走,朱丞相決不會放過書院的。”
祝先生名滿天下,卻被一些朝廷中人屢次彈劾,認為其在深山聚眾講“偽學”,收“偽徒”,要朝廷提防其“作孽”。因為如此,祝先生的著作曾被朝廷下令禁止,但是不到半年又撤銷了禁令。千思書院在這樣的世道能夠得以保全,除了它地處深山與世隔絕外,更重要的是朱丞相的公子在這裏求學。書院的主要收入在於山下的“學田”收入。這些學田是政府撥下的,由附近的農民租種,盡管書院的各項開支都十分簡樸,但是由於生員眾多常常捉襟見肘。祝先生曾幾次向官府申請補助,但是都不得其果,直到朱丞相慕名將自己的兒子送到書院,立刻為書院劃撥了千畝良田。
君玉有點不安地拉了拉頭上的頂巾:“你看,他將朱渝都帶走了,我要繼續留下,不知會給祝先生增加多少麻煩,祝先生鐵骨錚錚,怎能因為我受人挾製……”
孟元敬擔憂地看著她,“你能去哪裏呢?”
“總有地方可去的。”君玉勉強笑了笑,拎了包袱,包袱裏除了兩套衣服,就是梅眉送她的那把“躡景”。她想起梅眉告訴她的話,“今後,你要完全依靠自己長大成人。”
孟元敬還要說什麼,君玉衝他揮揮手,大步離開了。
“保重,君玉!”他追上一步,這是他第一次麵臨離別,怔怔地站在黑夜裏,眼淚掉了下來。
君玉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加快腳步飛奔起來。很快地,身子就完全消失在了遠方的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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