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2506 更新時間:07-10-03 21:39
當夜,秦小樓設宴為君玉餞行。
秦小樓舉起酒杯,自己先喝了一大杯,道:“君玉,多呆幾天,看看這裏的風景吧,何故如此匆匆離去?”
君玉也喝了一大杯,笑道:“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再說西北軍這次雖然取勝,但是並不說明西北軍已經多麼強盛。還得加緊訓練,以防不測。”
秦小樓歎息道:“也隻有你才如此鞠躬盡瘁,忠心耿耿。”
君玉也微歎一聲:“並非忠心之故,而是連年征戰,百姓流離。尤其是真穆帖爾軍風殘暴,每每攻下一地,常有屠城之舉。百姓年年被課以重稅,厚養我等,若不保全他們,又養我等何用。”
秦小樓點了點頭:“我前幾年在西北軍中呆過一段時間,那時,我們還從來沒有和真穆貼爾直接交手。他的勢力發展得可真迅速。”
君玉道:“在我看來,真穆貼爾較之胡王大軍更為可怕,他們雖然近年才崛起,但是兵精馬壯,尤其擅長集結大軍在草原上衝鋒陷陣。而且真穆貼爾本人雄才大略,手下猛將如雲,遠非胡王可比。此次,玉樹鎮大捷可謂僥幸,憑借西北軍目前的戰鬥力和訓練狀況,隻怕下一次麵臨真穆貼爾的大軍集結時,就沒有這麼容易對付了。”
“那你不是要在西北呆上相當一段時間?”
君玉笑笑:“真穆貼爾剩餘的五萬騎兵隻怕沒有那麼容易消滅。”
兩人又閑談了一陣,秦小樓忽道:“林寶山等西北軍將領都是朱丞相的嫡係,尤其是林寶山,自來驕橫,你初到軍中,居然能震住他,倒不容易。他沒有背地弄鬼吧?”
君玉搖搖頭,那批將領最初一段時間自然是陽奉陰違,但是野牛溝兩場大捷後便大肆收斂,即使是林寶山,至少表麵上也完全聽命。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朝廷的餉銀到得是越來越遲。君玉知道,這倒並不是完全因為朱丞相的緣故,而是由於連年征戰,財政空虛,北幾省經濟本就殘破不堪。縱令朝廷下令嘉獎,一時也難以支付如此巨大的數目。
秦小樓道:“好在元敬在福建一帶肅清倭寇指日可待,多少也算是對朱丞相的一點牽製吧。也許,這期間,他也許無暇對付你,以後,你在軍中一定要多加小心。”
君玉笑著點了點頭。
夕陽拉長了地上的陰影,從雅魯藏布大峽穀入口望去,南迦巴瓦山峰如一塊碧綠的翡翠,白色的雪山和天邊的彩雲連接,山坡上是一望無垠的各種深深淺淺的綠,而依著山勢錯落高低走向的一片片石房子看上去幾乎是傾斜的。
山腳下,風掠過高台上一根根朽掉的經幡,一路上,雪印中,有六字箴言依稀可辨。
君玉勒住了馬,遠遠望去,周圍並沒有寺院或者民房,這塊相對平整的山腳下,皚皚白雪和綠色植被形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雖然沒有找到借宿之地,君玉也並不怎麼心慌。這是她上路五天以來,第一次沒有找到借宿地。她查看了一下周圍的地形,準備找個背風的地方棲息一夜。
君玉沿著麵南的一片山穀走去,此時,天色已經黑盡,高而深的天空反射著冷清的雪光,君玉忽然勒住韁繩,前麵的山穀裏,一塊一塊幽靈般的亮點在黑夜中發出綠森森的光來。
細細一看,這些綠森森的目光竟然是一雙雙眼睛。
這一雙雙眼睛的主人也早已發現了對麵的人馬,口裏喘出帶著腥味的熱氣,一動也不動。
竟然是皴猊。
這山穀裏竟然彙聚了如此之多的皴猊。
君玉心裏一寒,久經戰陣的“小帥”也站定,一動不動。而那些呼出腥味熱氣的皴猊也很有耐心,隻圓睜著綠森森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小帥”忽然發出一聲長嘶,君玉立刻勒轉馬頭狂奔而去。立刻,身後傳來一陣排山倒海般的狂叫狂嘯,靜謐的南迦巴瓦山峰忽然發出地獄般的怒吼。
追得最近的一頭皴猊的前肢攜帶了冷風猛地擊向“小帥”的腹部,君玉一掌拍出,那皴猊立刻收了前肢,竟如競技高手一般,換了個方向撲來。
“小帥”得此機會,立刻又縱出兩丈遠,前麵,又是兩頭綠眼森森的皴猊一起撲來。
君玉躍下馬背,攻向撲在最前麵的那頭皴猊,皴猊立刻後退,也並不朝她齜牙咧嘴、狂叫狂嘯。
君玉已經看出,這群皴猊並不攻擊自己,卻一味與“小帥”廝殺,她心裏十分奇怪,便守護在“小帥”身邊,但也不忍對圍上來那幾隻並不攻擊自己的皴猊下殺手,隻求保得“小帥”性命。
君玉雙掌分別擊出,左邊,三頭巨大的皴猊又撲了上來,君玉迎接不暇,“小帥”發出一聲悲鳴……
忽聽得一陣奇怪的口號:“馬蛤格哈嘛嗚啦,恰巴薩姆斯丁亞……”
圍上來的幾頭皴猊惶然後退,那聲音越來越急,後麵的皴猊齊齊發出可怕的長嘯,亂竄著轉過了身,往山穀方向退去。
君玉用勁拉住嚇得渾身發抖幾欲狂奔的“小帥”,站定。
月光下,一丈開外,站著一個麻衣如雪的便裝男子,男子頭上戴了頂當地山民的大大的帽子,將整個頭臉都遮住了。
沉默良久,男子忽然轉身大步往前走去,君玉也不開口,拉了馬跟在了那男子身後。
行得約莫兩個時辰,男子停下腳步。月色下,夜涼如水,君玉望去,這是一片地形非常好的麵南背北的山穀。山穀深處有一座小木屋,在冷冷的天穹之下悄然獨立,四周,有一叢叢覆蓋著白雪的常綠灌木。
男子伸手推開門,很快生起了一盆火,又退了出來,輕聲道:“進來吧。”
君玉也不栓馬,徑直走了進去,火光裏,小屋中掛滿了風幹的牛肉、幹糧和清水,顯然是當地獵人設置的中途補給站。
君玉喝了點水,走到門口,那男子已在兩丈開外,正背對了小木屋,往相反方向走去。
“拓桑。”
拓桑停下了腳步,卻仍舊沒有回頭。
君玉歎息一聲:“你也趕了幾天路程了,總該進來先喝口水吧。”
拓桑身形一震,慢慢回過頭來。
盆裏的火光,讓木屋溫暖了起來,拓桑直直地站在門邊,門外,風過無聲。
君玉從火光中抬起頭來,火盆的對麵,門口那雙熱切的目光如此堅定、執著又飽含痛苦。
兩人都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火光燃盡,“小帥”一聲長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已經穿進了這小木屋。
初升的朝陽映照著雪山頂上的白雪,白的炫目,紅的耀眼。
君玉在那灌木叢裏抓了一團冰雪,揉在臉上,立刻冰涼透骨,卻無限清新。
一陣微風吹過,君玉抬起頭來,天空流雲如幟,雲下群山嫵媚。
她轉身,看見拓桑也學樣抓了團冰雪,不禁笑了:“世人都說南迦巴瓦是雲中的天堂,你做向導,帶我看看這雲中的天堂吧。”
拓桑點了點頭,雙眼立刻閃爍出那種令人心折的光芒,神情無限歡喜。
這是南迦巴瓦最為陡峭的一座山穀,全部為白雪覆蓋,沒有任何道路可攀援,千百年來,行人止步,飛禽走獸繞道。
高聳入雲的主峰怒刺上天,雲遮霧繞,偶爾露出的崢嶸岩石鈍如直角,更加罕見的雜草細枝顫顫巍巍。
拓桑躍上一塊岩石立刻回頭,君玉笑笑點了點頭,也縱身上去。腳底是命懸一線的雜草細枝、身後是如沸水蒸騰般喧嘩的險灘江水,淩空拍岸,激起無數水霧。二人如在半空中飛行一般步步攀援。
太陽已經到了半空,背心卻越來越冰涼,君玉回頭,隻見下麵奔騰的江水已成一片盲點,這時,拓桑已然飛身上了一塊巨大的岩石,君玉毫不猶豫地也飛身躍了上去。
岩石十分寬闊,莽莽蒼蒼的山體間四麵水聲轟隆,一條巨大的冰瀑從高空破雲而出,直下千裏,也不知盡頭,令人陡然心驚,不敢高聲。
岩石的盡頭是陡峭而突兀的山壁,拓桑卻徑直往前走去。君玉跟在他身後,走到盡頭,隻見拓桑伸手一推,那陡峭突兀的山壁忽然露出一條狹窄的石縫,僅容一人通過。
二人魚貫通過石縫,如同進入了天堂之前最後的一道關隘,君玉倚靠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樹下半天做不得聲來。
這是一方完全屬於世外的天空,沒有皚皚白雪,沒有肅殺之氣,此刻,陽光明媚,氣候如春。抬頭,白的是嫋嫋的雲,綠的是翡翠的葉,紅的是綻放的花;腳下,綠草如茵,遠處,溪水流淌;而身前身後則是各種各樣的樹木,有的高大參天,有的碩果累累,有的紫葉如雕,其間,更有各種知名不知名的動物徜徉嬉戲。
但是,令君玉驚訝的並非這些,而是前麵一座小小的殿堂,宮殿的頂上,桑煙繚繞。
在南迦巴瓦的傳說中,要穿越通天之路才能到達一座神宮,而那雲霧繚繞的桑煙則為諸神聚集的信號。
兩人直奔殿堂,卻腳步輕輕,神情和心靈一樣肅穆,恐驚天上人。
殿堂頂上,天然的桑煙繚繞,內外一覽無餘,自然天成的石椅木幾,全無絲毫人為的痕跡。
“你來過這裏?”
“沒有。”拓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一路上,如有神明指引,自然而然就到了這裏。”
拓桑雙眼閃亮,光芒四射,眉梢眼角喜悅無限:“君玉,你可喜歡這個地方?”
君玉微笑著點頭,在輕柔如綠色綢緞般的草地上坐下,隻覺得靈魂前所未有的寧靜和安祥。
拓桑凝視著眼前的微笑,這微笑比花更紅,比葉更綠,如頭頂的白雲,潔淨清芬。於是,他也微笑著,在這白雲桑煙般的人兒身邊坐了下來。
夕陽已經落下,月亮慢慢升起。
頭頂的月光如此柔和,那不知名的果實如此甘美,拓桑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這一刻,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聖殿和身份、忘記了掙紮和痛苦,隻感覺到一種不需任何修煉的心如止水。
微微的風蕩滌了所有的世俗雜念,紅塵往事。他看看身邊同樣靜靜望著天空的人兒,此刻,那雙墨玉般的黑眼睛是如此晶瑩剔透,纖塵不染,如一朵最聖潔的花開放在這樣的聖潔之地。
他微笑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微風吹來一陣芬芳。
頭頂,神明微笑,看著兩個孩子安然入睡。
朝陽又在頭頂升起的時候,林間鮮花爛漫,溪間小鹿躍動。
君玉慢慢地往前走去,腳步堅定。拓桑跟在她身邊,默然無語。
越過那條狹窄的石縫,君玉長長地吸了口氣,外麵的世界,冰雪覆蓋、山峰突兀、一片肅殺。
拓桑抬頭看看頭頂毫無溫度的太陽,瞬間萬年。年華就此老去。
山腳下的“小帥”一見主人,十分親熱地長嘶一聲。
君玉拉過小帥,微笑:“再見了,拓桑。”
拓桑沉默著,忽然伸出雙手,第一次熱切地、牢牢地抓住了那雙咫尺天涯,溫柔而堅強的手。
這雙離別的手是如此用力,君玉隻覺得心都顫抖了一下。
拓桑低頭,將一枚形狀十分古怪的指環套在那隻手的大拇指上:“套上這枚指環,對著皴猊念那句咒語,它們就會完全聽命於你。”
君玉看了看左手大拇指上這枚十分奇特的指環,抬起頭來,再次微笑道:“再見了,拓桑。”
拓桑點了點頭,前麵,馬蹄得得,那藍袍的少年頭也不回地奔入了茫茫肅殺的天地之間。
最後輪值的一班士兵來到食堂,圍了桌子坐下,各自端起飯碗。火頭軍刮著桶裏的最後一點剩菜剩飯正準備收工,忽然一隻碗遞了過來,一個人微笑道:“幸好還有飯菜。”
火頭軍行了一禮,立刻道:“元帥回來了。隻有這點剩飯了,我馬上再給你準備一點。”
君玉微笑著搖了搖頭,接了大半碗飯菜,來到桌邊,那一桌的士兵行禮,君玉揮揮手,坐了下來。
一幹士兵也並不拘束,邊吃邊談。自元帥來西北軍中後,多半時間都是在大堂裏和士兵一起用餐。菜飯的質量並不怎麼好,因為軍中的餉銀糧草已經越來越短缺,尤其是冬季,補給又相對困難,所以,君玉嚴令軍中任何人浪費。
連年的戰爭下來,朝廷的財政早已十分空虛,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財政發愁,想盡了種種辦法增加收入,甚至把主意動到了豪勳世族的頭上,當然遭到了他們的強烈抵製。隨後,又把是否能增加財政收入作為考核各地方官的標準,不過依舊沒有什麼成效。
君玉以前在鳳凰城中時,鳳凰軍從無敗績,朝廷的供給尚且嚴重不足,但是,鳳凰軍好在有鳳凰寨的強大商業網絡做經濟後盾,無論是軍容、軍備都十分精良。
而西北本來就天寒地凍,茫茫風沙,經濟困頓,加上赤金族大軍的連番洗劫,周邊地區可謂十室九空,盜賊四起。
以前,地方政府礙於朱丞相的麵子,提供尚相對充裕,但是,自君玉來軍中後,各地方政府陸續有種種借口,糧草也越來越不繼。盡管如此,君玉也知道,相比其他幾路守軍,朝廷對西北軍的供應已經算得上是最優厚的了。這次玉樹鎮大捷,雖然繳獲了大批武器、糧草,但是君玉念及由於路途遙遠,朝廷的嘉獎與糧餉要到達隻怕還得一段路程,所以不得不小心儲備,以防不測。
如果士兵連飯都吃不起了,又還談什麼戰鬥力?
和一眾士兵敘話期間,一個士兵一直欲言又止,較其他士兵拘謹,想是因為新來,第一次見到元帥居然在大堂裏和眾人一起吃剩飯,不由得大為吃驚。直到吃完飯他也沒有開過口。君玉見他的麵容比較陌生,當是招募來不久的新兵,便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張原。第一次見到我朝居然還有元帥此等人物,十分吃驚。”
君玉見他不卑不亢,且話語坦率,忽然心裏一動,漫聲道:
七星仗劍攪天池
倒卷銀河落地機
戰退玉龍三百萬
斷鱗殘甲滿天飛
張原神情十分激動,一揖拜倒:“元帥竟然知道拙詩。”
原來,君玉剛到西寧府軍中時,無意間見到林寶山的帳營扔了一張紙簽。君玉拾起一看,見得那字龍飛鳳舞,而詩句雖嫌狷狂卻大有抱負,便問作詩者何人。林寶山卻不以為意地說是一個毛遂自薦的狂生,早已被轟了出去。
此人正是張原。
張原本是一個讀書人,但是本朝科舉的腐敗那是眾所周知的,張原秉性耿直,考了幾次進士都沒被錄取,甚至還招致了縣令的一頓痛打。張原一氣之下,遠走塞外,本隻是為了參觀粗獷雄渾的塞上風光,但是,漸漸地就愛上了這裏的胡羯、羌笛,便到西寧府駐軍地謁見林寶山,希望能得到慧眼識英雄者。但是,林寶山正忙於欣賞歌姬舞蹈,哪裏理會得他,立刻將他轟了出去。
冷酷的現實給了張原巨大的打擊,原本灰心喪氣正準備遊曆他鄉,卻在途中聽得新來的西北軍主帥連連大捷,不禁抱了絲希望,正好遇到周以達招募新兵,就投入了新兵之中。
君玉和張原一番交談,發現他對赤金族的認識極為清醒,對邊境的形勢了解得也非常深刻,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見。
月初,孫嘉已返回鳳凰城接替彭東原來的職位,率領鳳凰軍鎮守北方。而盧淩也返回鳳凰寨繼續維持寨裏四通八達的商業貿易。君玉身邊隻留下盧淩一人,如今西北將領識字者不過十之一二,君玉正愁無可用之人,當下不禁大喜,隨即任命張原為軍中參事,在帥府出謀劃策。
新年的氣氛已經越來越濃鬱,京城的冬天雖然也冷風陣陣卻依舊樹木青蔥,梅花散香,人潮湧動。
夜幕下,一騎快馬直奔丞相府,到得府邸外麵立刻下馬,守門的衛兵一見是朱四槐,立刻開門。
朱丞相坐在一張鋪著整張虎皮的太師椅上,開口道:“四槐,可有什麼新情況?”
“稟告丞相,小人去遲,那名崆峒派的弟子三個月前已經死了。”
“他怎麼會死?”
“他家人說是生病而死的。”
朱丞相皺著眉頭:“這麼說,就再也找不到知道蘭茜思行蹤之人了?”
“那個西南邊陲小鎮原本籍籍無名,我按照上次得來的信息估摸著在周遭幾個小鎮打聽過,但是沒有絲毫線索。因為那些小鎮原本就人煙稀少,人口居住也比較分散,蘭茜思當年在此又是隱姓埋名,加上她夫妻都已逝世多年,而且也無畫圖可供辨認,不要說打聽她女兒的下落,就是那可疑之女子是否蘭茜思本人都無法確定。”
朱丞相道:“西域那邊情況如何?”
“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據我們安排的人回報,‘博克多’已經閉關,而且在閉關以前,也從來不曾有任何可疑之處,想必,真如朝廷調查的結果。不過,這次,我從拉汗教得到消息,原來,他們尋找的佛牙正是毀於‘博克多’之手,在蜀中時,君玉受傷,正是被那‘博克多’所救……”
朱丞相原本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突然來了精神,慢慢地站了起來。
門口,老仆忽報:“老爺,二公子回來了。”
朱丞相立刻起身,來到外麵,卻見得朱渝正往外麵走,立刻大聲道:“渝兒。”
朱渝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何事?”
“你到書房來。”
朱渝站在原地默了一下,還是跟著父親來到了書房。
“你又準備外出?”
“京師府還有很多要事需要處理。”
朱丞相看著兒子:“你勤於政務自然是好事,但是,你也要多陪陪郡主,免得河陽王問起不好交代。你自己說,你已經多久沒有呆在家中了?”
朱渝笑了起來:“女人如衣服,這不是你希望我做到的嗎?你也知道,你兒子幾曾單戀過一枝花?”
“渝兒,男人三妻四妾十分平常,若外麵有喜歡的女子你盡管娶回來。不過,郡主那邊,你還是要交代得過去。”
朱渝冷冷一笑,沒有做聲。
“玉樹鎮剛剛大捷,雖然朝廷的嘉獎令還沒下來,但是君玉一路累積戰功,她如今已是這般強勢,若再加上顯赫戰功,隻怕……”
朱渝打斷了父親的話:“她習慣堂堂正正的較量,甚至因此甘願退到苦寒不毛的西北之地。無論她再怎樣戰功彪炳,也不大可能來攪和朝堂上的機關算盡,你大可不必如此嚴防於她。”
“看樣子,你倒是挺了解君玉。”
朱渝沒有做聲。
“本來,西北軍中多是我的嫡係,可是,君玉一去之後,立刻啟用了周以達和一些下層將領。林寶山現在獨木難支,這草包,連背後搗個鬼也不得要領。君玉一向善於籠絡人心,西北軍中自來苦寒、飲食粗礪,據說她入主西北軍後,起居飲食無不和那些普通士兵一般,堂堂主帥如此,那些官兵自然甘願為她效命。林寶山等隻知醉生夢死的武夫原本就不得軍心,長此以往,西北軍中我的嫡係將領,大權隻怕會完全旁落……”
朱渝盯著父親:“我已經遵你之命娶親,也開始為了鞏固朱家的地位,和權臣結黨營私、勾心鬥角,你到底還想怎麼樣?”
“你說我想怎麼樣?”朱丞相厲聲道:“這些日子以來,你多次指使人在朝堂上替西北軍表功、爭取糧餉,你以為我不知道?”
朱渝幾乎是喊了出來:“是又怎麼樣?我希望她早日得勝,早日離開那苦寒之地。”
朱丞相盯著兒子:“直到今天,你還是不死心?。”
朱渝忽然笑道:“我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不死心又還能如何?你說,我還有什麼指望?”
朱丞相第一次見到兒子這樣的笑容,忽然想起大兒子臨死前那種悲哀絕望的眼神,隻覺得心裏往下一沉。
他甚至忘了斥罵兒子,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如今,石嵐妮姐妹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孟元敬又在福建一帶大有戰功,這兩重關係下,他平步青雲自是指日可待。此人一直野心勃勃,並且是仕途出身,隻怕他回朝後成為我的心腹大患……”
“我不管你還要對付誰,別人的死活我也不關心,但是,君玉,她並不是你的政敵。”
朱丞相怒道:“你如此替她著想,你可知她即使真是女子,也決不會將你放在心上?”
朱渝沉默著。
“我且問你,君玉在蜀中真是為那‘博克多’所救?”
“這又如何?”
朱丞相大笑道:“難怪昏君派了‘千機門’的高手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個是甚麼神聖之極的‘博克多’,一個是威名赫赫的‘鳳城飛帥’。隻要確定了君玉果真是女子——你就等著看這二人如何身敗名裂吧,哈哈。”
“你也太小看君玉了。”朱渝冷笑一聲,也不和父親告辭,徑直大步走了出去。
※※※※※※※※※※※※※※※※※※※※※※※※※※※※※※※
逼近年關,因為西北暫定,按照朝廷慣例,大小將領有兩個月假期,返家探親。林寶山、周以達等將領早已就近返家。
君玉無家可返,鳳凰寨又千裏迢迢,遣返不易,所以帶了一眾留守的官兵在兵營過年。
這天,君玉帶了盧淩、張原等人外出視察西北地形。
冰雪暫時封凍了西北的黃沙漫卷,偶爾有幾隻土撥鼠竄過,四周就剩了茫茫無涯的天寒地凍。
快到傍晚,朔風凜冽,眾人再走得一陣,隻見遠處一座巨大的寺廟尖頂,卻正是那著名的鐵馬寺。君玉忽然停下腳步,這時,盧淩、張原等人也停下了腳步,因為,眾人都已聽得一陣激烈的廝殺之聲。
鐵馬寺是那個西域教派三大聖廟之一,因為他們的教中一位非常著名的聖僧就出生在這裏的一棵香檀樹下。此後,這棵香檀樹就成了所有教徒和善男信女必然朝拜的聖物。
此刻,在新年將近的時刻,這廟裏居然有如此激烈的廝殺之聲。
君玉帶著幾人立刻趕了上去。
奔到門口,裏麵的一角廟宇忽然冒出一股濃煙,隻見山門大開,裏麵殺聲震天,教徒們正在和一眾打扮得奇形怪狀的江湖人士混戰。
其中一個拖著長長鐵棒,渾身血跡的僧人,卻正是聖宮那鐵棒戒律僧夏奧。
其中,一個頭上戴著高高的黑帽子、手持利斧的老者,居然直奔那棵著名的香檀樹,提斧就砍。
一眾僧人又氣又懼,一時又哪裏脫得開身去阻止?那黑帽老者十分得意,嘿嘿狂笑著,舉了斧頭正要輪第二斧,忽覺一股大力,手中的斧頭立刻飛了出去。
他駭然回頭,隻覺得眼前一花,自己一方的好幾名高手已經兵刃脫手。
那眾奇形怪狀打扮的進攻者,忽見對方來了幾名強援,己方人手大大折損,討不得好去,不由得心驚,而一眾西域僧卻越戰越勇,其中有幾個見機者趁機脫身逃了出去,其他人見狀也無心戀戰,紛紛奔逃。
一眾僧人見到這幾名突然出現的陌生強援正不知所措,夏奧拖了鐵棒過來,深深地行了一禮,喜道:“又得元帥援手,真是佛祖保佑鐵馬寺免遭這場大劫啊。”
君玉回禮,夏奧對趕來的鐵馬寺住持大僧介紹道:“這位正是西北軍中主帥。”
大住持原本神情十分焦慮,此刻卻閃過一絲喜色,忙將眾人請到外客接待處。
君玉知道他們教裏有許多規矩和秘密,外人不便打聽,因此,也不主動問及今天的事由。
夏奧看了大住持一眼,大住持點了點頭,夏奧才道:“前不久,我南邊常常遭受赤金族大軍襲擊,擄掠牲口牛羊,幸得元帥大敗真穆帖爾,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我們又獲得消息,拉汗教已和赤金族聯盟,大肆挑釁我教,想奪得統治權。最近,我教一些寺院陸續受到攻擊,就連寺院附近的民眾也死傷慘重。如今,‘博克多’尚在閉關修煉期間,對外事務由赤巴大師全權處理,我們接到鐵馬寺將遭到攻擊的消息後就立刻趕來了。但是,對方勢力太強大,要不是元帥及時援手,後果不堪設想。”
君玉對此間的事務不太了解,疑惑道:“拉汗教怎麼敢公然挑釁聖宮?”
夏奧沉聲道:“近年來,奘汗勢力大增,又和真穆貼爾有往來,一心想扶植自己的勢力以取代‘博克多’。上次圍攻我的那些僧人便是赤教教徒。去年的告密事件也是由拉汗指使,他居然派遣臥底,無中生有毀壞我‘博克多’聲譽,要求朝廷‘廢立’。幸好此事徹底查明,才平息了風波。”
夏奧喇嘛又道:“元帥和‘博克多’是舊識,又救得小僧性命,總算與我教有些淵源。現在拉汗教勾結了赤金族軍隊,我教中大劫隻怕在所難免,幸得元帥駐兵玉樹,所以冒昧懇求元帥援手。”
由於各種原因,他們的內部事務往往是自行協商解決,外界不便插手,如果貿然行動隻恐引起此廂諸勢力的失衡,更為虎視眈眈的赤金族所趁,橫生變故。君玉沉思片刻,道:“無論什麼情況下,貴教有急,君某必當竭盡全力。”
大住持有些失望地看了眼夏奧,夏奧卻欣喜地點了點頭,他聽得君玉雖然沒有言明派兵,但是自己已經極力承擔,他兩次得君玉救援,深知君玉之能,既然答應盡力,必不會虛言以對。
除夕前夜,君玉帶了盧淩幾人離開西寧府到玉樹鎮視察。
由於軍中獵獲了不少野物,加上前些日子從赤金族軍中繳獲的戰利庫存,這頓晚飯雖然談不上盛大,倒也十分充足。
將士們正在痛飲,君玉起身查看了一下周圍的防守,從城門的高牆上望下去,君玉察覺暗防的哨兵絲毫也未鬆懈,這種特殊的布防方式是弄影公子想出來的,它保證了一處哨卡被偷襲後,其他哨卡即刻可以得到警訊。
抬頭望望天空,孤月淒清,遠處的山上,薄薄的雪覆在沙地上,幾乎能看出本來的枯黃。
君玉忽聽得一陣鈴聲,這鈴聲並不震耳欲聾,而是尖利無比,像是銅針穿耳,令得耳鼓劇痛,同時,也震動了腦部,產生了一種令人驚恐莫名之感,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禁不住要失聲尖叫。
她轉頭,卻見身邊的盧淩等人麵色如常,似乎絲毫不覺。
她不由得問道:“你們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盧淩有些奇怪,側耳聽了聽,道:“什麼聲音都沒有啊。”
君玉忽然記起昨晚已是拓桑出關的日子,不知怎地心裏一動,立刻吩咐盧淩等人注意防守,自己牽了小帥,悄然出城。
快馬已經奔馳了幾近三個時辰,前麵是一片巨大的山穀,頭頂月亮無影,黎明前的東方暗沉沉的,似隱藏著無數夜的妖魔。直覺中,那銅鈴響起的方向忽然失去了辨別。
君玉勒馬四顧,良久,耳邊又聽得那尖利無比的鈴聲,她心神一震,立刻往山穀左側奔去。
沙地如雪,朔風掩蓋了無數的廝殺和長嘯。
近千壯漢正在圍攻幾名聖宮僧人和一群皴猊。
此刻,沙地上已經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屍首,其中,還有不少僧人的屍首和眾多皴猊的屍首。
為首之人每搖動一次手中的銅鈴,那幾百頭皴猊就會發出一陣更加猛烈的進攻,圍攻者雖然是被圍者的幾百倍,卻一時也近不得那幾名僧人之身。
君玉看那為首搖鈴之人,袈裟雖然已經在激烈戰鬥中被劃破,卻依舊莊嚴威肅,毫無慌亂之態。
卻正是拓桑。
拓桑從小在深宮修煉,從未經曆過任何戰爭,雖然指揮了一群皴猊浴血奮戰,卻不得要領。這群皴猊勇悍無比,但是每每亂撲一氣,麵對那近千名尖刀利刃的精兵強將結成的銅牆鐵壁般的戰陣,哪裏攻得進去,反倒死傷越來越慘重。
君玉摸出身邊那枚指環帶在了左手的大拇指上,悄悄對準了那群皴猊,那群綠森森的目光忽然轉移,君玉念了幾句咒語,立刻,有三四十隻皴猊立刻迅猛地撤了個方向。
正在激烈交戰的雙方忽然察覺陣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人一騎,但是,為時已晚,那幾十頭皴猊已經迅猛地從右側插下,那原本銅牆鐵壁般的戰陣發出一陣慘呼,立刻人仰馬翻,撕開了一個口子。
君玉飛騎掠過,手上的指環對準了另一群皴猊,立刻,又指揮了幾十頭皴猊,從左側插下,剩餘的大部分皴猊見得左右裂開口子,立刻從中間狂嘯著猛撲上去。那幫圍攻者原本占據著絕對優勢,可是卻突然被這群皴猊以巧妙陣法殺入陣中,一陣亂衝,落單的分散人眾哪裏是這群猛獸的對手?山穀之間立時慘呼震天,穿越了鬼哭狼嚎的朔風,遠遠地傳了出去,和外麵的朔風混合成了一片淒厲。
拓桑舉著銅鈴衝上前來,失聲道:“君玉。”
君玉應了一聲,卻無暇他顧,又退後幾步,因為左側那群數量較少的皴猊受到了猛烈的圍攻,對方一領頭之人似乎看出了端倪,要從這裏率眾突圍。
指環的光芒反射之間,已被衝亂的皴猊再次結陣猛撲。
當陽光從東方升起的時候,那領頭之人終於率了一百多騎快馬突圍,一群皴猊叫囂著追了上去,卻被銅鈴聲喚回。
山穀裏全是橫七豎八的屍首,紫紅的血將穀中沙地上那層薄薄的雪瞬間融化又凝固成半黃半紫的沙塊。君玉悄悄將指環收好,這時才看清楚,對方固然死傷八九百,可是地上尚有上百僧人的屍首和兩百多皴猊的屍首。
拓桑和另外兩名僧人走了過來,正是赤巴總管和丹巴上人。拓桑和赤巴一生之中也沒親曆過如此慘狀,見得滿穀的屍橫遍野,無不肅然凝神念經默禱。
丹巴上人在寒景園和君玉大戰,又因她毀了佛牙對她恨之入骨,曾不顧禁令追入京城想殺她泄憤,這時見了她,不禁麵有尷尬之意。
赤巴已行下大禮:“今日全仗元帥解除我教中大難,全教上下,永感恩德。”
君玉立刻回禮,抬頭看到拓桑的目光,君玉微微一笑,拓桑點了點頭。
夏奧帶了另外三名僧人正在將眾多僧人的屍首搬到一起,忙碌了半晌,然後用了一種特殊的火引,立刻,火光衝天。
拓桑帶了一眾僧人念起了超度經,君玉立在一邊默然致意。
然後,夏奧又帶了那三名僧人分別查看一些圍攻者的屍首。不一會兒,夏奧已經拖了鐵棒過來:“博克多,這些圍攻者除了部分拉汗教徒外,其他絕大部分都是身份不明者。”
君玉放眼望去,這些人絕非什麼身份不明者,昨夜初一交手,她便知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的精騎,一個個驍勇善戰,按照他們的作戰特色來看,完全是真穆帖爾一部士卒的風格。
原來,昨天早上,拓桑率眾出發,按照慣例要在新年後趕到鐵馬寺進行一月份的講經祈願活動。這個講經祈願大會是輪流在聖宮和鐵馬寺舉行的,今年輪到在鐵馬寺主講。因為鐵馬寺才遭攻擊不久,加上拉汗教最近活動猖獗,所以眾僧商議後,改變了原來儀仗隊前導、馬隊護駕隨行的慣例,“博克多”隻帶了七名教徒抄一條秘道出行。此事原本十分機密,沒想到行到傍晚,還是在這山穀裏遭遇了上千伏兵。
君玉暗自心驚,拉汗教年初上朝廷密告“博克多”未果後,現在又派出如此龐大數量的軍隊追殺“博克多”,現在拉汗教不敢明目張膽攻打聖宮,就選擇了僅次於聖宮的鐵馬寺作為打擊對象,顯然真穆帖爾正是他強大的背後勢力,一旦拉汗教顛覆成功,不僅拓桑危在旦夕,隻恐西南和西北的大部分區域立刻淪為真穆帖爾揮軍南下的大後方。
君玉看了看拓桑手裏的銅鈴,赤巴繼續道:“博克多搖動銅鈴,方圓幾十裏的教徒都會聞訊趕來……”他看了看眾多僧人的屍首,這片山穀十分荒蕪,寺廟稀少,趕來的百多人都是附近深山秘密苦修的僧人,卻遭此大難。
赤巴歎息道:“也闔該我教有此劫難。天意如此,無可奈何。”
君玉忽道:“這銅鈴聲傳出去,範圍之內所有人都能聽到麼?”
赤巴搖搖頭:“隻有我教教徒才能聽到……”
他有些驚疑地看著君玉:“莫非元帥……”
君玉趕緊搖了搖頭:“我是正好視察地形路過這裏。”
忽然接觸到拓桑那奇特的目光,君玉心裏歎息一聲,向遠方看去。
此時,太陽已經越升越高,將那群尚在山穀待命的皴猊的金黃色的長毛照得金燦燦的,十分耀眼。
君玉多次指揮千軍萬馬作戰,卻是第一次指揮這群凶猛無比的皴猊,一場戰役下來,它們居然完全如勇猛的戰士,隻要指揮得當,進可攻退可守,完全是一支十分強大的軍隊。
君玉不禁伸手摸了摸最近那隻領頭皴猊金黃色的長毛,那皴猊吐著舌頭,眼神溫順地看著她。
夏奧第一次見到皴猊如此溫順的眼神,要知道,就連智慧殿的木裏上師生前也隻能號令那兩頭守護皴猊而已。要號令成群的皴猊,隻有曆代“博克多”才能做到。
夏奧屢得君玉援手,早已對她十分欽服,見她不僅能號令這群隻聽命於曆代“博克多”的皴猊,還能指揮這群皴猊像大軍一般作戰,對她更是敬為神明,伏地下拜道:“鐵馬寺距離西寧府不遠,懇求元帥來參加博克多的講經大會。”
赤巴也早有此意,立刻道:“元帥與我教大有淵源,誠請元帥參加。”。
君玉正要婉言謝絕,忽見拓桑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深深的期待之意,謝絕的話到了嘴邊卻強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講經大會的鐵馬寺如此熱鬧。
早在鐵馬寺二十裏遠處,早已等候著的儀仗隊和護衛馬隊立刻迎了上來,迎送的法樂伴奏響起,沿途,教民們遠遠地下馬脫帽,恭立於道旁迎駕。
已到鐵馬寺門口,成千上萬四處趕來的僧眾均脫帽、彎腰、托袖跪拜。
太陽沒有溫度地照在薄雪覆蓋的鐵馬寺上空,在鐵馬寺空曠的外場上,講經台巍然高聳,
鐵馬寺是僅次於聖宮的第二大寺,此刻,講經台下早已聚集了兩三萬僧眾和駐地大臣率領的大小官員。
盡管連續經曆了兩場劫難,但是一眾教徒和不知情的僧眾顯然沒有受到多大的困擾,一個個或喜氣洋洋或虔誠肅穆或滔滔備辯,充滿了節日的氣氛。
秦小樓已經在向“博克多”獻禮,博克多也在向他還贈禮儀。然後,各個級別的僧眾和僧俗官員輪次上前,一一向博克多敬獻年禮。“博克多”也輪次給每個人摸頂降福。
當那雙神聖的手觸摸到頭頂,君玉隻聽得一陣猛烈的心跳,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那雙手的主人的。
她閉了閉眼睛,心靈忽然變得肅穆,陽光逐漸有了溫暖的氣息,那雙手所包含的全心的祈禱平安和牽掛祝福之意,沒有任何隔膜地傳遞進心靈的最深處。
觀光的禮台上,舞童已經跳舞完畢,兩名口才敏捷的僧人正在舉行辯論表演,然後辯論大會也結束了。接下來,“博克多”就會率眾到大堂裏聚眾講經。秦小樓對講經大會毫無興趣,打過招呼後,已經率領大小官員離開。
台上,拓桑正轉動著經筒,向幾大寺院的與會僧眾講經說法。
台下,君玉用了和那些僧眾一模一樣的姿勢靜靜坐立,眼觀鼻鼻觀心,虔誠而專注。
她就在那裏。
她就在天涯。
慢慢地,拓桑覺出心底壓抑已久的那種強烈的絕望和痛楚瞬間波濤般蔓延,幾乎控製不住,要衝出胸腔,大聲呼喊。
他慢慢地轉動著經筒,沒有人知道他的雙手是何等地用勁——
請已解脫無量大劫輪回的世尊教導我。
請已解脫無量大劫輪回的世尊教導我。
請已解脫無量大劫輪回的世尊教導我。
然而,講經室依舊如此靜穆,台下的教眾依舊虔敬仰視。那顆要狂喊要奔逃的靈魂再次被拘禁回囚室,耳邊,依舊隻有自己的經聲嗡嗡回響。
講經大會完畢,赤巴、夏奧以及鐵馬寺的大住持都親自送出,君玉行禮作別,打馬飛馳而去。
黃沙漫道,大地空曠,君玉牽了馬,此時夕陽在天,頭頂的藍天白雲也掩蓋不住大西北的淒寒之意。她在一棵光禿禿的不知名的枯樹邊坐了下來,遠遠地,有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趕的牧民的山歌傳來: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心悅君兮——君不知——兮
如此兩句反複唱來,末尾的“兮”字拖得老長,無限哀婉,無限纏綿。
她靜坐良久,站起身來,再往前行不到二十裏,就是玉樹鎮。在那裏,有西北軍的駐軍大營。在那裏,自己是西北軍中主帥。
有風吹起沙礫,眼睛似乎要下起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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